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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政治
翡翠之城由无数的文化冲突余波和文化影响塑造而来,被视为迄今为止最文化多元性的城市及亚空间之一,大量不同生命形式(人类,非人类,甚至是无机物)齐聚于此,包含大量用户和主塔不容的异想,鼎盛时期其居民不止从霓虹,而从全塔的各层而来。翡翠之城从远处看来,就像被无尽星海包围的一座碧绿色的漂浮城市,有时一条金砖的道路会在霓虹层随机出现--它想把人带到翡翠之城,但路途绝不会容易。这是唯一的进入该亚空间的方法。
该亚空间属于对主塔政治有所影响的亚空间之一。自创始林泊,卢尔琳亡故后,理论上远古之花的池水中央诞生的最高权限异想【仙子】是亚空间正确的统治者。此亚空间的几度易主,对霓虹黑手党的斗争局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人口组成随时期有所浮动,但总体而言,用户占大约三分之一,偶见林泊用户,剩下为原住民和异想。
城市有过守卫:戴着巨大绿色玻璃眼镜,通常是人类或者瑞尔思精灵,查看入城者的识别码并且询问来由。城市大门上有一座巨大的牌匾,上书:碧绿之城。
城市文化
鉴于该城市种群的多样性,建筑亦多种多样。声之谷居民建造黄铜的球壳状建筑,并且每天擦拭它们;丰收田野田鼠建造巨大的鼠洞形状的地下建筑,由繁多的物品构成;不祥鸟建立楼顶的平坦状居屋;瓷人的聚居地有一道穿过城市的矮瓷墙,用于防范其他种族的居民打碎它们;远处观察城市的人会看到纵横表面的运河,它们通常是某些水生种类的杰作。翡翠城中的一道奇观之一就是旋转山,它们的外观比起天然更加规整得像是人造品,原本是奇美拉一族的逃生通道,后来因为历史沿革成为其的坟墓。在旋转山脉随意停下可能使你被永不停息的山脉夹住而丧命。建筑之间有着商店和店铺,能满足一切种群的需求,甚至为卡力达研发出了肾上腺皮质和肾上腺素的代用品作为食物。
事件
对于城市体量来说过于繁多的事件无时无刻不发生着,周六和周日是城市最繁忙的日子。爪球和蹄槌球是城市里闻名的运动,而对于百岁以下的居民,蛙人费洛格是驰名的情歌歌唱家。邋遢人以严谨的学术精神对待邋遢主义。鸽剧院是停歇满鸽子,分发爆米花和歌剧的地方。城市永远无眠,不在白天,不在夜晚。
当地食品
不同种族的食品不同。以下举几个通用的例子。
- 烘焙族的建筑
会歌唱的面包和点心。城堡,崖壁和小屋,它们如此之多,因为烘焙族善于建造,非常容易买到,被作为城市的标志性主食。
- 黄油烤玉米
玉米棒子从田里生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爆好,涂好黄油。在鸽剧院广泛售卖。
- 烤蚓螈
这是一道菜,通常配着硬面包棍食用。蚓螈以反复烘烤过三次再撒上特制香料为佳。
- 太阳果
进口食物,生长在飞猴独立的女王国度。是不可能的美味和丰富口感。
城市问题
文化冲突常常引发抗议和游行示众。但是它们很快通常会自行解决,因为城市并不大。
城市清洁问题很少需要顾虑,因为丰收田野田鼠是很好的清洁工。但诸如邪异者和幻灵者的种族会产生巨大的社会治安问题。
历史
黑手党
与此亚空间的历史密切相关。
自从卢尔琳建立此亚空间并在当年泯灭后,亚空间因其丰富的信息种类和极大的实用潜力而被诸黑手党以各个理由争夺,直到炼金术士的到来。
四大魔女
主塔内名噪一时的四大魔女,由两位用户和两位异想组成。都曾是魔女会议的重要成员和强大的施法者,都统领着各自的黑手党家族。
186AP后,局势稳定,残余的两位都隐退,把主要精力放在经营翡翠城相关事务上。
- 格特
吉利金家族的首领。年老,和平,睿智的女性,状若祖母。据悉并没有觉醒。所带领的家族在各个事务中趋于和平和中立。
遣散家族后,于主塔销声匿迹。据说是来到了翡翠城。
- 【数据删除】
异想,溫基家族的boss。在霓虹广开地下产业,包括黑市,酒馆等。善于暗线操纵和经商。最后被“御风的魔女”战胜。
- 【数据删除】
异想,芒奇金家族的幕后黑手。具体信息已经不明,有着“仁慈而残忍”的名声。最后被御风的魔女战胜。
- 格林达
四大魔女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位,也是唯一的林泊,奎德林家族的话事人。美丽,强大,明智而深沉。在霓虹有着发达的信息网络,即使隐退之后仍是。平时有多行慈善的名声。曾支持【数据删除】异想实验。
出于不明原因曾离开翡翠城,后来在一次械斗中重生,离开霓虹。
种群与族裔
这个段落将简明扼要地介绍城市中的一些生灵。它们来自SPS-EMERALD和繁多的附属亚空间。
- 海蟒
- 鬼脸乔戈
- 恶魔类
- 龙类
- 唱歌的藤壶
- 独角兽
- 猫
- 飞猴
- 丰收田野田鼠
- 人狐
- 人驴
- 蓝之民
- 粉之民
- 镜象
- 欧克
- 卡力达
- 野兔
- 飞猪
- 精类
- 火烈鸟
- 斯孤德
- 拼图人
- 巨人
- 古兹地精
- 瓷头
- 跳人
- 有角人
- 胡狛
- 小魔精
- 龙虾
- 可努克
- 幻灵族
- 邪异族
- 回转族
- 水妖
- 皮克精
- 车轮人
- 幻影者
亚空间运行原理
邪恶反叛者革命
女巫焚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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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一阵倦意袭来。
老实说,如果不考虑她所处的这个情景的话,也许倦意没那么危险和不寻常。倦意并不沉重得讨人厌,只是轻微的,如同一阵舒服的午后小憩中随之而来的东西。除了一件区别:她被压在她的船下。 她缓缓呼吸,慢慢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光。 不是刚刚海洋的咽喉中模糊而暧昧不清的光,而是真正的光,苍白,淡而通透。这光勾勒了她和世界之间的界限,这光中她想起了几件事情,然后是更多。 …特洛特。特洛特是朋友们叫她的名字,她是玛亚尔.格里芬斯。她是港湾的海员林泊。 那么说,自己是被那个漩涡激流带到某一片土地上了。 无论如何,听天由命。 “抓紧了,”模糊不清的男声在她耳边晃动,听来十分陌生。“抓着我。” 她彻底抬起头。她在倒转船舶甲板上的舱室之中,紧贴地面,满身尘土。她看见一只衬衣袖子从窗口里伸进去,像是在摸索着自己。她向后看去,那是个男孩,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晃动的光晕衬托出他的黑色刘海。 “这里是重生引导处吗?” “拉住我。先别问什么问题。” 特洛特喘息着,挣扎一阵子,勉强从歪斜的地面上站起来。她向前走一步,却被吱呀作响的地板向后拉去。她勉强站稳脚跟。她伸出手,却在最后一刻犹豫了。 “别害怕啊。”男孩说。“抓住我。” 特洛特开始想,这男孩会是统治局派来的灾难救援人员吗? 她伸出手,一步。感觉掌心与男孩的连接,然后抬头,看到他的脸。她最先注意到的东西是那双黑的眼睛,黑,而深邃,深邃于无形。她无法解释自己从中看到的闪光--这几乎像是一种幻觉,像是这个男孩是一个比他应该是的智慧的多,也深邃的多的人。 她站起来。从舱室挪动出来,转过身,船晃动着。 她看见船舶开始倒塌。 先是桅杆,然后是甲板,然后是船体。她的那艘船逐渐崩解了。 “不。”特洛特慢慢地说。 “我很抱歉看到这个,”男孩说。纵然他的声音颇为温柔,特洛特还是吓了一跳--“真的,你能够幸存下来真好。你差一点就被激流漩涡吸进去了。” “我是个林泊。”特洛特回答。“所以无所谓。” 男孩了然于心地微笑。 特洛特站在那儿,现在,以画一幅简笔画的眼光在透着淡蓝色的日光中从头到脚打量这个男孩。男孩一头乌黑的乱发如同乌鸦羽毛,看着瘦削,稍微比自己高些,但没高多少。最值得注意的还是那双同样乌黑的眼睛。 特洛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陆地。金黄色的砖块正在抖动,鲜艳得如同画布上未干的油画颜料。四周的原野颜色淡而灰暗,但拼合的砖块几乎在闪耀。几乎。 金色的道路蔓延向远方,向地平线的尽头。 特洛特吃惊地抬起头,想起自己听说过的那个传说故事。不,这里不可能是真的翡翠亚空间,不是吗?也许只是桃乐斯的传说太过出名,港湾有人决定建一个模拟传说的主题亚空间,而这个男孩是亚空间里的向导? 她看看金砖路,看着男孩,等待他解释。 “看来你的过去已经完全消散在身后了,那么,”男孩点了点头,“欢迎来到SPS-EMERALD。” 他的声音几乎带着悲伤和抱歉。像是公开一个不得已的坏消息。 翡翠…… 尚没反应过来,特洛特指了指男孩。“不,你一定是我的幻觉。翡翠的传说不是真的,不是吗?” 男孩没有大笑。他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那魔女呢?数以百计的种群呢,唱着歌的糕点宫殿呢?玻璃城市呢?”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指点着特洛特的脚下。移动不停的金色砖块在她的脚下聚合,暂停。 “它想让你去往翡翠宫。” “它?” “它希望所有人去。不为什么,这是亚空间运行的底层逻辑之一。即使“她”也无法理解到的底层逻辑。” “那“她”又是谁?”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太多。你需要学习。我真希望你永远不用知道它们。” 像往常一样,男孩说的话又变成了一个谜团。 “我得走了。”他像是白兔一样匆忙地说。 “请别走!你是谁?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的就是我在说的。你很像是她一开始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又是不一样的。我保护不好你,你可以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失望。别像是“她”一样。” 他走上金色的道路。 “等等!我还要问--” 没有用。男孩一跳,随即消失在视线里。 特洛特转过身。只有她一个人。 -- 奇迹般地,就算一个漩涡激流把她吞下,把她的船嚼碎吐出来,她居然毫发无伤。头不疼。身上没有淤青或者擦伤,也没有溺水的痕迹。 她甩了甩头,继续前进。 彩虹另一端的世界没有唱着歌儿的蓝色小鸟,她见到的唯一生灵是偶尔从天空中越过的乌鸦,恬噪地鸣叫。彩虹的另一端没有说话的树木,只有烧焦了的枯枝败叶的气味。 这是翡翠亚空间,不是吗?就像那个不知名字的男孩称呼的一样。 那“她”是谁?传奇中的桃乐斯吗?她犯了什么“错误”,是她把这里变成这样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 不,这不可能。传说中的桃乐斯不是翡翠城的救主吗?一定是别的什么人,比如说一个魔女或者什么别的。 好在特洛特并没有害怕,恐慌。或者做什么任何一个她的年纪的女孩在这种境况下会做的事:哭泣。相反,她感到某种奇异的激动--尽管这个地方如此绝望,它至少是一次新的冒险。这个女孩有一种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特质:积极向上的心绪和坚定的意志,或许源自灵魂深处。这,她自己都不知道,将在日后帮她渡过许多难关。 像是老朋友和导师比尔船长说过的那样,她想着。如果生活连柠檬都没给你,至少还可以用阳光做柠檬汁--而柠檬汁的味道确实也不错。 不过看到周围的远景变成高低不一的建筑时,确实正如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海员,她有一种小小的,欢呼雀跃的激动。有建筑就意味着城镇,有城镇就意味着人烟。那么,至少,她终于有些机会把这整件事情搞个明白。 她几乎要轻快地蹦跳过去的,好在一时还没有兴奋过头忘记礼仪。 “你好?你好?”她边走边喊,希望能够有人回应。 可诡异地,没有回声。 她这才静下心来观看这座城镇:它看起来和这个亚空间的其他部分一样,荒弃,如同空壳。建筑不过是一些黑色的迷雾中的立体轮廓。目之所及,灰色战胜了色彩,成了单调的主色调。地面上的凹坑深浅不一,看着十分凶险。 人只是偶然看见的影子,她看见他们的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当她试图说一两句什么的时候,他们却都一言不发,沉默得犹如比尔船长捕起的牡蛎。 她向四周回头望着,忽然停下,被一座雕像的巨大所震撼。它即使不是高耸入云,也是差不多相当的高度了:她看向那个雕像,面容慈祥而友善。她最终从标志性的双马尾和围裙认出了雕像是何许人也,但即使她没有,雕像底部同样巨大的铭文也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驭风的魔女,弑巫的英雄,战胜翡翠的救主,桃乐斯。 “新来的?”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询问。 “有点意思,但“她”可不会喜欢。” 特洛特回头,想看看说话的究竟是什么人。 那不是个人。实际上,那也很难说是一只真正的生物。 说起来,那是只猫,可很难说是只真猫。它没有血肉和皮毛;它是完全透明的一件玻璃器皿,透过表面,直接能够看到内部镶嵌的红宝石。那是心脏,特洛特猜。 “不好意思,”特洛特抬起手,“我没注意到你。你是谁的猫儿呢?你走丢了吗?” 猫不悦地喵喵。“别这么说话,对我放尊重点,”它说。“是,他们叫我女王殿下的猫,奥兹玛的猫。可是猫永远是它们自己的猫,不是任何人的猫…” “尤其是它们的主人脑子被浆糊填满的时候。”它喵喵地补上一句。 “所以,你能告诉我这一整件事儿是怎么回事吗?到底什么发生了?” 猫瞪着她,猫眼石的眼睛逐渐扩大。 “等等,所以说我猜对了。你真的是个新来的,你是吗?” “是。”特洛特承认。 “好吧,我猜他们也不会判处一只猫儿死刑或者监禁,所以我没有冒险失去我那漂亮精致的身子。”猫满不在乎地抖了抖尾巴。“所以不如让我告诉你。”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桃乐斯。” -- “不--等等,”她凑上前去,“你一定有什么更深的意思。发生了什么?发生了桃乐斯,这是什么意思?她又干了什么?” “你问题太多了,”猫儿咆哮道,“而我懒得回答。” “那我想要离开这里回去的话,该怎么做?” “天晓得。你或许能找到一两个知道怎么做的魔女。我只是只猫。” “可猫儿不像你这样。” “你自以为对猫知道很多,不是吗?告诉你吧,我们甚至有九条命。如果你想做个万事通先生,那么看来你不需要我了。很好,我走。” “等等!”特洛特喊到。“求求你,猫咪,我到底该怎么办?” “别再叫我猫咪,”猫儿转过身来瞪着她,“除了奥兹玛,不能有人这么叫我。” “我不会。”特洛特严肃地看着它,“我发誓。” “那我就告诉你,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猫用尾巴向后一指,“要么接着无头苍蝇一样乱走,然后被桃乐斯的飞猴间谍或金属杀手抓住;要么,就跟我走,去翡翠宫找解决的办法,说不定他们会把你放逐回主塔。我还没那么忍心看你受折磨而无动于衷的。” “我可以去找好魔女格林达吗?” “她已经离开这里很多年了。现在听着,我作为这么一只美丽而优雅非凡的生物,今天感觉慷慨。要是你指望什么好魔女突然冒出来帮你,那就做个过客,离开我吧。要是你指望真的得救,跟着我。” 特洛特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上了玻璃猫的脚步。 -- 特洛特仍然执着地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有时候她就是这样的。 “所以,猫儿,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她尽可能彬彬有礼地问。“为什么桃乐斯发生了,这整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听到的那个故事里,桃乐斯离开翡翠城,回家去了啊。她说没有地方像是家一样,不是吗?” “你们这些外乡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猫厌烦地甩了甩爪子,“是,她回家了。但鬼知道怎么了,也许家根本没那么好,总而言之,她又回来了。炼金术士就是那个把她带回来的人。或者,谣言里就是这么说的,至于真相,别问我。我只知道麻烦开始了。” “炼金术士?他不也是回到霓虹了吗?” “呃,人们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他根本没想过回去。他一直在这儿,现在还阴魂不散。你猜为什么他能笑到最后?他懂得静待时机,小家伙。” “为什么?我记得传说里--” 猫儿扭过头去。 “话太多了。我这么优雅的生灵不是来为你解答这种无聊问题的。” 特洛特和猫儿继续走下去。 她们一路走着,周遭的情景开始变化,而就特洛特的眼光看,如果不能说是有所改善,也至少变得不坏。她们越往前,更多天空的灰色就渐变得蓝些,亚空间的太阳也开始运行。一切景物,建筑,植物,开始从苍白和灰暗变得有了颜色。 “我觉得事情正在好起来。”她指了指树上鸣叫的一只鲣鸟。 “是,好起来,就像这能代表什么一样。离宫殿近一点,情况是会好一点,但是拜桃乐斯所赐,这里很快就都是一个大火坑了。” “但是如果这真的是桃乐斯做的,人们为什么不反抗呢?” “你不如先别问你这辈子都不会理解的问题为妙。”猫儿说。 猫儿不算一个愉快和有合作愿望的旅伴,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特洛特和猫儿都一言不发地走路。特洛特偶尔会开口,打算和猫儿再说些什么。但是猫儿拒绝理她。 无聊之间,特洛特不禁想着,桃乐斯的整件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糟糕呢?玻璃猫给她的解释几乎等同于没有解释。她可以相信是由于霓虹的混乱,什么势力入侵翡翠城,把这里搞成了这个样子;她也可以相信翡翠是在某些无知之人的手中胡乱沦落至此的。 可桃乐斯应该明白更多,不是吗?即使她不知道,她如何能够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她是明智的,不是吗? 特洛特走下去,比尔船长在海边的大槐树下说过的一句话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特洛特,”他说,“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人,学到了一点,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任意妄为;反而那些懂得很多的人,才越发觉得大千世界没那么简单。” 老人是位林泊,特洛特便是在他的引导下觉醒。头发灰白,在那时候,眺望着远方蔚蓝的大海。淡蓝色的眼睛温柔异常,饱经风霜的皮肤却是古铜色。 “可是人应该学得越多,懂得越多啊。”她当时争辩。 “我知道,我知道,乍看起来是那么回事。”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眺望着海面。 特洛特不确认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想起这段话作为这段胡思乱想的注脚。也许有意义,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 如果玻璃猫说的是真的,那么桃乐斯会是那个自以为知道一切的人吗? 她不知道,但想到比尔船长让她有些难受。她希望他现在一切都好,没有被那激流卷到什么地方。 -- 猫的反应速度和直觉似乎都比人的敏锐。至少,玻璃猫的是。 她在特洛特之前发现了那件东西。 猫儿厌恶地向后跳一步,吐了吐她透明的舌头,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别脏了我漂亮的爪子,”她说。“我向来讨厌这种丑又蠢的东西。” 特洛特抬起头,然后希望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那不是一块脏东西;那是个颈手枷。 颈手枷上是个蓝皮肤的男孩,脖子长如吐绶鸡。看起来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深蓝色的血液从他的头顶流下,眼睛紧闭,嘴唇干裂。甚至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活着。 一旁有一个标牌,特洛特读了它: 识别码:异想,生命形式:彩色人种,蓝之民。原产地:天空岛。罪名:偷渡罪,使用魔法罪。处理人:翡翠城总理桃乐斯盖尔。 “使用魔法罪?这现在在这个亚空间是个罪名吗?” 玻璃猫忙着舔爪子上粘上的血迹,根本没空理她。 好吧,特洛特想着。我会那么做。我会来救他。如果玻璃猫没有一颗血肉的心,至少我有。 “可怜的人,”特洛特说。“让我帮帮你。” 特洛特走上前去准备打开颈手枷,但是玻璃猫用爪子挠了她一掌。 “你是没脑子吗?好吧,我早该知道。” “我不能坐视不管。”特洛特解释。 “使用魔法早就是罪名了,说真的,这条禁令简直荒唐,”玻璃猫懒洋洋地说,“还好桃乐斯颁布这个法案是在我被施了魔法活起来后很久!想想看,这么一只优雅非凡的动物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会是多大的损失。” “如果你不想让自己陷入麻烦就别帮他。到处都是耳目呢,这倒霉的家伙明天就会被扔进诚实池。” “然后呢?” “只有天晓得咯。据说有人看见被处决的人又一次出现在城市里,像个空壳一样,茫然地睁着眼睛四处游荡。我要是你,就不会干涉。” “那我就更要救他了!” 那个蓝之民在流血。那个蓝之民在受苦。这是特洛特知道的全部。 “你当初救了我,答应带我去翡翠城,还记得吗?” “你可没犯罪。在这个地方,犯罪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可不想让我的爪子沾上灰。” 特洛特上前一步,解开了颈手枷。 “随便吧,”玻璃猫耸了耸肩,“现在你可有五千个大麻烦了。那男孩也活不了。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他们什么都听得见。” “我不信。这怎么可能?” “他们就是做得到,信不信由你。” 特洛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她把水倒在那个蓝之民的嘴唇上。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 “--谢谢你们。”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特洛特说。“现在,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 “我们得出发了。”玻璃猫说。 “也许我们不应该再跟着金色的道路了。”特洛特说,“真的,如果像是你说的那样,他们--” “他们什么?我们就是要去那里。”猫打断了她的话,高傲地挺起胸膛,竖着尾巴向前走去。 “她说得对,”那个蓝之民--鲍可点了点头,“特洛特。你来自外面的世界,在这里,要是不跟紧这条路,你会很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你也要去吗?”特洛特有些惊奇。 鲍可悲伤地点了点头。“我还能去哪里呢?我是个罪犯。到哪里都比在这里等着人来抓捕好。” 他是对的。特洛特叹了口气。他们接着出发。 亚空间的太阳贴在天上,它似乎永远也没有下去的时候。它在变化颜色,从浅色的苍白到明亮的金黄,现在灼烧着特洛特的皮肤。 “是我的幻觉吗?还是亚空间法则?白天真的好久。”她说。 鲍可摇了摇头。“不是。自从桃乐斯负责事情以后…翡翠城一直是这样。白天是她认为最好的长度,这一切不断在变。” 他们走着,炽热的阳光烤得逐渐发烫,这一路上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发生。所以,当那个女孩儿钻出来的时候,特洛特和鲍可都被吓了一跳。 咬文嚼字的话,说“钻”简直是太不准确了。几乎是没声没响,毫无预兆,那女孩就在他们面前现身了。 “亲爱的SPS-EMERALD的公民!”她大声喊叫,就像是在群众面前发表一篇振奋人心的演讲。“我荣幸之至,向你们宣告理想国度的降临!让我们向忧愁与悲苦挥手作别,欢欣鼓舞地欢迎喜悦永恒的降临!以民主共和翡翠的名义,我现在向你们宣布,幸福已然到来!” 他们的同伴,玻璃猫,没怎么吃惊。她厌恶地叹了口气,抬起爪子,接着向前扭头就走。 女孩又一次叫喊起刚才说过的话。 “对,我知道,多少有点吓人。”玻璃猫发话。“你们俩别管她,走吧。” “她是谁?”特洛特困惑地歪了歪头。女孩有着姣好的面容,电气石一样闪烁的黑色眸子,和披散如瀑的黑色长发。一顶王冠在她的头上。 “我的“主人”。”玻璃猫翻了个白眼。“我和你说过,奥兹玛,翡翠城的女王。” “幸福已然到来!已然到来!” 特洛特惊奇地看着这个女孩。鲍可却扭过头去叹气,像是看着这画面就让他伤心。 “那不是她。” 玻璃猫把一只爪子伸向奥兹玛的膝盖,像是要挠她一爪。但是玻璃猫的玻璃爪子直接从那其中穿了过去。玻璃猫看着特洛特,眼神像是在说“我早告诉过你”。 “看见了没?不是真的。真的奥兹玛早就抛下你们这些人不管了。现在除了这些见鬼的全息影像,什么都没有。” 玻璃猫昂首阔步踏了过去,特洛特和鲍可紧随其后。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那个全息影像消失了。 “奥兹玛不会抛下我们不管。”过了一会儿,鲍可开口,鼓起勇气说,“她是我们一直应该有的那个英明的女王。她是仙子,亚空间的最高权限者。” “现在谁知道得更多啦?是你,还是她的猫?”猫儿得意得翘起尾巴。“真正的奥兹玛已经不是她自己了,如果你问我看到了什么。她现在不过是过去自己的一具空壳。” “…”鲍可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太多了。 “所以,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特洛特困惑不解地问。 “回答这个问题显得我掉价,显然,”玻璃猫说,懒洋洋地看着鲍可。“你来给她上翡翠城的历史课吧。” 鲍可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当奥兹玛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时城市的主人,炼金术士,偷走了她,把她流放到另一个地方。也许是你来的那个外面的世界,特洛特。然后,当他被赶下王座,他任命桃乐斯的伙伴,那位叫希卡莉的ai为管理者。” “希卡莉并不坏。至少那时候不坏。她只是…并不善于统治。除了那些学校和大学,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和图书馆里。但一切并没有变得糟糕:翡翠城的人就是这样,只要能够维持原来的生活,人们就不索求什么。” “不过奥兹玛回来的时候,事情真的变得好了起来。”鲍可情真意切地说。 “好啦好啦,别对那蠢货展现出那么多感情…不过我得承认,她的工作的确做得不坏。” 玻璃猫加上一句。 “岂止是不坏,简直是最好,”鲍可的眼神充满了怀念,“我那时在天空岛,但是我能知道。太阳每天按时升起落下。飞猴不是可怕的间谍,它们是自由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唱歌的点心和尝起来有奶油肉桂味的苹果。没有金属杀手。没有集体工厂。” “呃,然后就是不妙的部分了。” “对。”鲍可的眼神又一次悲伤起来。“桃乐斯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好。毕竟,她是那个击败魔女,击败哲人石,拯救了这个世界的英雄。你或许在你们外面世界的传说里听过她的故事。一段时间内,事情都还是那样。除了她进了皇宫。她和奥兹玛成了最好的朋友。她成了二公主。接着格林达离开,然后我们就很少听到奥兹玛的消息。然后,就是臭名昭著的理想国法案。奥兹玛就像是…消失了。” “消失?她死了还是离开了?”特洛特再次不解。 鲍可听起来更悲伤了。“没人知道。” “她只是不是她自己了,我说过,”玻璃猫伸了个懒腰,“她的脑子里现在都是糨糊。历史课结束,现在该走了。” 他们继续前行。 金色道路也继续延伸,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一片树林中央。树上结着饱满,鲜艳的果子。特洛特才发现他们饿了,储备饼干也所剩无几。 特洛特走出去,准备摘一个。 “你不能,”玻璃猫阻止了她。“天哪,你必须愚蠢到一点生存本能都没有吗?这是犯罪。” “为什么?” “公有财产。”玻璃猫嗤之以鼻。“这些水果,就像任何其他亚空间里的财产一样,是公有的。啊,当然,在这里你要是没一两个政府机关盖章的文件,一步都走不下去。” “她说的对。”鲍可看着特洛特,“这不值得,特洛特。” “但你受伤了,你需要力量,你需要进食。我们的储备也没有多少了啊。” “特洛特,这就是不行,没有政府的允许,什么都不能发生。”他哀伤地笑了笑,“知道为什么这些树木不再说话了吗?” “为什么?” “桃乐斯让它们发誓保持安静。她发现树木的思想可能犯了思罪,于是她下达了缄默令。” “无论如何,你必须恢复力量,你这样会走不动的。”特洛特坚持,走上前,从树上摘下几个果子。 “我不会吃,”玻璃猫仰起头,“你们想吃就吃吧。我这么美丽优雅的动物是不吃任何肮脏的东西的。” 特洛特和鲍可没理她。特洛特看着树木悲伤的眼睛,说了声谢谢,然后和鲍可低头吃起来。 他们吃着,直到什么东西遮住了阳光。是朵云,特洛特想着。 但那不是云。 那是只巡逻的飞猴。 -- 特洛特刚想大喊快跑。扭过头,玻璃猫已经不知道从什么角落悄悄溜走了。她要对鲍可喊出声,话还没出口,已经发现鲍可不见踪影了。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逐渐消失,先是靴子,然后是双腿,然后一路蔓延到肩膀。 “鲍可?”她低声询问。 “我一直在练习,”那个声音回答,“现在我在试着让你和我隐形。” 特洛特向那个方向看去,一只手臂正在挥舞。 “我的能力还不够强大--我--会再试试--” 但是太晚了,已经太晚了。 空中的阴影像是鹰隼一样猛扑过来,从一个影子,变成了一只俯冲的飞猴。它一把抓住特洛特,她顷刻就随着移动现了形。另一只飞猴尖叫着扑过来,对鲍可故技重施。 特洛特紧闭双眼。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她所熟知的一切正在变成一个个小点,她离那涂鸦一样贴在天上的太阳越来越近,她向上看去,可是太阳现在又被飞猴那黑色的翅膀遮天蔽日。那双翅膀现在变得如此之巨大,特洛特觉得它能遮住一切。 没来由地,特洛特想起和比尔船长在港湾时,在海上岩洞中驾船探险的快乐经历,也是这般颠簸,凶险,现在气流正如海浪般向自己打来。她闭上眼睛,努力更多地回想那些快乐的回忆,以让当下的痛苦得到缓解。这姑娘还想起在那时每周四晚上和比尔船长共看电视机上大奖赛竞猜节目的记忆,比尔船长有时候能够先选手一步说出答案。她记得,主持人一次提到的奖品是私人飞机飞行。 这些回忆虽有助于缓解被撕抓的痛苦,却对他们的处境毫无好处。特洛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当飞猴们开始带着他们向下俯冲。 俯冲的感觉犹如在旋风中行走。飞猴的飞行并不和缓,它们的翅膀随着风的方向而向后再向前摆动。特洛特不再往下看,只是闭上眼睛,任由越来越烈的风包裹着自己。 但她像是海燕一样无所畏惧。随他去,她想,不管是不是被漩涡激流卷来,我都不会让恐惧战胜我。随着飞猴俯冲得离地面越来越近,她害怕得越来越少。她不会让几阵微风吓得自己魂不附体。 这种意志,比尔船长曾说,属于海洋。 随着两声啪嗒,她和颤抖着的鲍可被扔在地上。她坐起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们逐渐逼近。 那是一个银发银瞳的少女,她的长发披散在她的机械臂上,她浑身穿着铁质的盔甲。 “我是派松,”她说,“以奥兹玛女王的名义,以桃乐斯总理的命令,我,翡翠城皇家守卫队长,金属杀手的统领者,派松现在以叛国罪逮捕你们。” -- 鲍可浑身发抖,几乎无法坐起来跪在地上。 “是她。”他低声说。“那个将军。” 特洛特伸手想去够鲍可,带他一起逃跑,却被推了回来。“没用的,特洛特,”鲍可说,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们的耳目无处不在。蝴蝶,飞鸟,蜜蜂。” “那该怎么办?” “听天由命。” 随着派松走的更近,特洛特可以更仔细地观察她了。她一半是血肉,一半是机械,而机械的一半显得尤为触目惊心。那机械的半身看起来就像是被拼凑在一起的种种机器部件,一锅金属元件和金属皮和铁绳所炖煮成的大杂烩。她的双腿由球状和杖状的金属群搭建而成。机械蔓延到她脖颈以上的一个部分,由生铁铸成。 她身后的若干个影子,大概是所谓“金属杀手”--特洛特猜测,不过连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起来,它们也奇形怪状。 其中一个下巴大得能包住它的头部,另一个则在侧面伸出一只枪杆。一个小的,有着最尖锐的尖刺,装在它的胸膛上。一致的一点:它们都浑身装满能置人于死地的器械。 特洛特知道,他们现在陷入麻烦了。大麻烦。 如果鲍可仅仅因为使用魔法就被架上颈手枷送往诚实池,那等待他们的现在又该是什么呢?特洛特不知道,但她感觉自己需要向鲍可道歉。鲍可阻止她摘果子了。鲍可甚至差点乞求她不要摘果子。但她还是没有听他的话。她救下了他,摘下了果子。可是她还能做什么呢?他在受苦。他很饿。她无法对别人的痛苦坐视不理。 “求-求-求-”鲍可几乎开始抽泣,言语断断续续。“求求-求求你。我对翡翠城和桃乐斯的忠诚天地可鉴。别-别逮捕我。” 派松向地上一杵斧头。她的眼神很冷,可是特洛特却看出了别的什么东西。那几乎像是,一种无可奈何。 派松沉默了一会儿,几乎像是在痛苦。但是很短。 “命令必须得到执行。”她说,“叛国罪犯必然得到惩罚。现在,惩罚执行。” 她举起斧头,重重落下。 悲剧的一幕开始演出,特洛特睁大眼睛,世界在她的眼中仿佛按下了慢放键。几乎像是派松的斧头在轻轻,缓缓地落下。 但那不存在。没有慢放,斧头也不是缓缓落下。鲍可最后看了她一眼,悲伤,温和地微笑着。这微笑过于温和,令人不敢相信是死到临头时的微笑。这几乎像是一次平静的告别。他用口型做出,再见。 沉重的斧头砸在鲍可头上,鲜血爆裂而出。闪亮的斧头浸染这溢出的蓝色体液,伴随着钝重的咔吧声,生命于其中顷刻间消散。鲍可直直被劈开,露出深蓝色的血肉的截面,血液的类似金属的气味和金属杀手的气味混合起来。特洛特一阵干呕。鲜血一直流,令人惊奇于一具瘦小如干尸的躯体居然有这么多血液可放。流满了一片草坪。 “很抱歉!”特洛特几乎是哭着叫喊,“鲍可,我很抱歉。” 但是晚了。 派松看了血迹一会儿,低下头不看了。她的神情中读不出什么。 “现在是你,”她对特洛特说,“我会带你去见桃乐斯总理。你会在那儿接受审判。” “带她过去。”派松命令金属杀手。派松的声音遥远的就像从天边传来。 一切消失了。特洛特昏迷过去。 -- 特洛特在同一个早上已经挪了好几次窝了。 先是身在金色道路上;然后转瞬之间飞上天空,被扔在地上;现在转瞬之间又换了地方。一定有什么锚点之类的在这里,特洛特含混不清地想。 她努力爬起来,环顾四周。派松和她的金属杀手在四周站着。她抬起头,一刻也没有放弃搞清自己在什么状况之中。 这是特洛特有记忆以来所见过的最金碧辉煌的房间,它如此辽阔,她怀疑它比最大的游轮还要大。它如此庄严肃穆,阳光里的灰尘都掷地有声,她怀疑这是某座教堂。阳光下倾,洒在浩室中的一对金色和翡翠绿的高座上。 每面墙上,彩虹色的玻璃拼出不同的画面。特洛特依次看去:大部分她已经知道,都是关于她孩提时代听说过的,关于翡翠城和桃乐斯的传说故事。 桃乐斯,驾着飓风。桃乐斯,走在金黄之路上。桃乐斯,在魔女的尸体之前。桃乐斯,直面哲人石。 画面一直往下排列,最后一副画中,黑色长发,头戴玫瑰的女王(特洛特认出,那是奥兹玛),正把皇冠戴在半跪着的桃乐斯头上。 可是那之后的事情呢,特洛特想着?为什么没有壁画解释? 在她站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天旋地转的一阵恶心。不只是因为不适应。更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朋友死在她面前。 在虹战的登陆年间,特洛特不是没见识过死伤。但如此切近,如此切身的见识,对于小姑娘来说确实还是第一次:玻璃猫跑了。鲍可死了。这次,只剩下她,孑然一身了。 她能怎么做呢?鲍可被劈开的景象历历在目。她可以一死了之,回到主塔,去找比尔船长。可是那不行。她还没有为朋友复仇。 派松或许注意到她的愤怒,因为派松的神色严峻了些。 “审判大厅场所严肃,不得随意。站起来吧。” 派松边说边擦拭着她斧头上的血迹,又似乎不想去看那血迹一样,低着头。 那是蓝色的血迹。特洛特想着。咬牙切齿。鲍可的血迹。 接着,审判的号角吹响。特洛特没来得及反应,就本能地扑通一声,随着那些金属杀手跪了下来。派松深深鞠了一躬。 “觐见总理。” 特洛特紧紧凝视着地面。地面先是一片空白,只有砖块间的方格纹路明显。然后,她就看见了红色的鞋子,出现在她的视野。 咔哒,咔哒,咔哒。 那些红宝石色的鞋子闪闪发光。但是,那光不是反光。那是从鞋子内部散发的光。 特洛特听见派松把斧头一划。 “不必多礼了,派松。”一个女声响起。“站起来吧,你们都是。” “审判就此开始。” 特洛特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端详着来人。 来人面相不恶,甚至透着某种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子的天真和好奇,对自己。 特洛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被检举人,你的名字是什么?” “玛亚尔。”特洛特说她的真名。“玛亚尔-格里芬斯。” 特洛特注意,有两个人也鱼贯而入。一位是奥兹玛,顽童似地蹦跳进来,神情茫然空洞,嘴唇紧抿,如同梦游,特洛特觉得她像是个会走动的布娃娃;一位是一个高挑女子,皮肤冷白,身穿实验室服,稻草褐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发辫。她黑色的眼瞳里有什么东西让特洛特一阵寒战。她想,那大概是他们提到过的希卡莉。 “你可知罪,”桃乐斯的声音微微上扬。“玛亚尔-格里芬斯?” 特洛特决心先忍辱负重,等待时机。“知罪,总理女士。” “那么。”桃乐斯说。“我们会更加进一步询问--” 不能徒劳地等下去了,特洛特决定先试试奉承能否帮自己解困。 “总理女士,“她说,“我在主塔期间就对您有所耳闻。您的事迹十分传奇。” “哦?那你为何而来这里?” “激流漩涡,”特洛特说,“激流漩涡带我来此。” “那么罪加一等。不经政府部门的偷渡罪是一项重罪。而且你还犯了不忠诚之罪。” “我愿效忠于您,总理女士--” “那么你就犯了不忠于你旅伴的罪过。无论如何,应当重罚。” “这律法简直是荒谬!不忠于你和不忠于同伴怎么可能都是罪行呢?” 桃乐斯没再理她。桃乐斯翻着手中的法典,眨了眨眼,挥了挥手。“五十年监禁,”她说,“带下去。” 派松忽然转向桃乐斯。“总理,恕我冒昧,我认为该再给她一次机会,”派松低下头说,“让您向她展示您的伟大愿景,若她赞赏支持,您就放她离开。” 桃乐斯考虑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她一挥手,雄伟的全息影像开始在面前展现:人们的脸上挂着永恒的笑容;共同进退,井井有条,毫不紊乱;集体工厂越发高效;整个亚空间一派繁荣景象,所有人带着一个弧度的微笑。 特洛特看完,沉默了一会儿,斗胆抬头。“总理女士,这不会是真的。”她对那个女孩说。 “你说什么?!”桃乐斯神色骤变,她的嘴唇开始发抖。 “这不会是真实的。” “你这小…”她啐到。“小骗子。你凭什么,你怎么敢。你怎么如此愚不可及!” “把她带下去!”她激愤地高喊。金属杀手涌上前来。 “总理,”派松说,“我们不需要先宣布判决吗?” “我不管!带下去!处以永久监禁!”桃乐斯愤愤站了起来。 -- 特洛特先是被带到一条长廊里,在那儿,她看见更多等候审判的犯人:惴惴不安,有的甚至快发了疯,窃窃私语着。他们罪名的标记中,特洛特看见,十有八九都是政治犯,极少有别的罪名的:侵犯公有财产罪,自由散漫罪,有碍文明罪,使用魔法罪,等等等等。 然后,在金属杀手和派松的押运下,特洛特离开走廊,一路下行,顺着台阶下行几百级。忘记下行多久后,他们抵达了特洛特的牢房。 牢房也不太像个牢房的样子。说实话,它像是特洛特参观过的一家精神病院的一个单间,苍白,整洁,简单,空荡,除了一点:墙壁上挂着桃乐斯的画像,注视着房间中的人,无论走到哪个角落,都像是在直勾勾地看着你。 特洛特把手按在墙壁上,它们是瓷砖的,洁白,光滑,冰冷。画像,一张床,一个平台。最大的奢侈品是一个紧闭的窗户,除此以外,一无所有,滴水不漏。 但凡在白天的时间里,特洛特都努力维持清醒,不让睡眠逼近自己。她寻找着一个裂隙,一个窟窿,就像她和比尔船长共同观看的那部电影里一样,这或许可以被挖掘,成为一个逃生的道路。但是没有。房间固若金汤。 在第不知多少次躺下的时候--也许才过了两三天?特洛特终于知道为什么牢房的设计者要留着那扇紧闭的窗户了。为了给被关押者虚假的希望,弄得他们尽早疯狂。 特洛特很快开始忘记时间。她呆滞地坐在床上,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疯了。我忘记了时间,小姑娘想着,我很快或许会忘掉比尔船长,忘掉出海的日子,然后忘掉自己是谁。 忽然,一阵钥匙在门孔里转动的声音嘎吱作响。特洛特惊讶得差点跳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差点忘记了这房屋还有一扇门。 那几乎像是个影子。一道黑而长的阴影线条出现在墙壁上,接着,一个影子闪了进来:“嗨。”声音说。 随着那个声音而来的是一张脸,特洛特努力嗅着空气中的响动,确认这一切的真实性。 起初,太久的独处使得一个真实的,人的面孔对她来讲几乎陌生。她只能努力把自己所见的几样外貌特征努力拼凑起来,以见到一张完整的面孔。 接着,她惊讶了。 “你!是你吗?”她喊到。但那男孩只是挥了挥手,把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特洛特安静了一会儿。男孩在牢房的墙壁上拍了拍,像是要驱散什么。 然后,男孩走了进来--第一天她来到这里时帮助她的那个男孩。 “你得小心。”他解释,“隔墙有耳。总理的捕捉式移动窃听器在行动。但是它们是希卡莉实验室刚投入使用的新发明,所以还不成熟--这是唯一的有利情况,说真的。让我们祈祷它最终会成为众多失败的发明和异想实验中的一个。” “你究竟是谁?”特洛特轻声细语。 “没必要说悄悄话了,”男孩说,“它们去别处例行巡逻了。我的名字是蒂普,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 蒂普,特洛特想着,听起来未免有点简短了。 “我是玛亚尔-格里芬斯,我的朋友们叫我特洛特。”她说。“你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这儿?” “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宫里的一个仆役,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来这儿,因为我担心你会像是他们对你的计划那样,因为长久没人说话,在孤独和绝望中一点点疯掉,所以我从他们那儿顺走了一把钥匙。”他轻轻笑了笑。“我是来陪你的--尽可能地长,如果他们不会发现。” “你是宫里的仆役?” “是啊。” “所以,你为桃乐斯工作,是吗?那么你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像是我告诉你的那样。”他说,“我是侍童,我为仆役长工作。仆役长为宫里的总管工作,我们的等级制度是严明的,一级一级往下发号施令。我甚至没有见过总理一面。” 特洛特抬头,再次审视着男孩,和他所说的话。他的这句话是真的吗?或者是说,甚至,他说的这些话里有真实的话吗?他是翡翠宫的里的仆役吗?特洛特性子真诚直率,向来不是会轻易怀疑别人的。但男孩给出的信息太过简短和可疑,而他的眼神--好吧,他的眼睛是如此纯粹,璀璨而不掺杂质,这么一双眼睛里是藏不下什么谎话的,所以特洛特自然察觉到了异样。 但她没有说。毕竟,希望一来,就意味着事情很有好转的可能性,特洛特是这么想的。 “所以,蒂普,谢谢你来帮助我。不过为什么呢?” 她仰着头询问。 “做正确的事总是应该的,不管那件事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他短促而紧张地笑了笑,“难道不是这样吗?” 特洛特试图回忆来这个亚空间以来的经历。 “可是,这里似乎没人在意什么是正确的事。” 男孩大笑。“至少有一个人在意。你做了,不是吗?” “我?” “你做了,你做到了,而我相信你能做到。”蒂普的声音很重,像是在强调一样。 特洛特睁大了眼睛。她真的做了什么正确的,困难的事情吗?如果她做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也是玻璃猫说的那些无所不知的耳目中的一个?甚至,特洛特想着,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儿呢?” 男孩耸了耸肩。“这并不难,说实话,”他说,“只是宫殿里每个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着那个刚被判处监禁的女孩。我有一种感觉。那只能是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次我就知道。” “我的意思是,”特洛特接着问,“你是怎么在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就知道我在这儿的?当我的船被漩涡激流推到这里?你来救我?” “直觉。”蒂普说。“完全是直觉。我有种直觉你来了。我有种直觉,对你有责任的直觉。” 然后,蒂普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神色--特洛特第一次见到他时候的那种,若有所思的神色。像是他从远处听到了什么,像是他根本不在这里。 “--我得走了,”他匆忙地说,像是有看不见的怀表在提醒。“马上。很快。” 然后他把手掏进口袋,拔出一把沉重的钥匙。不几下,门就打开了。 “嘿!等等,蒂普!你什么时候会再--” 特洛特喊。 可是已经晚了,门又一次出现,然后是黑色影子和白色墙壁的老皮影戏,再一遍。男孩像是上一次那样,像只白兔一样消失在了门的尽头,无处可寻,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 那之后,事情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时间彻底被丢掉了,失去了意义,被扔进了某个深不见底的隧道里去。 特洛特坐在床边,感觉自己的时间被绞刑架绞成了残块。没有钟表,她曾经试图通过窗外的月亮盈亏来判断日子,可是在这个世界,就连它们也不该指望被从中找到规律。它们在一天是满的,在下一天是一小半,然后过了几天又是一轮新月。 无事可做,这个女孩开始做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沉浸在回忆中。她开始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地想到比尔船长,可是就连那也在动摇,她一直坚持回忆,为的是不让回忆淡去。她努力回忆那位慈祥的老人,饱经风霜,闪烁着智慧的眼眸慈爱而炯炯有神;她除了回忆还在胡思乱想,想着老船长在哪里,是否在找她,是否在扬帆出海。 可是她又坚定信念,告诉自己还不能回去。她曾经向鲍可许诺她会尽己所能帮助这片土地。她怎么能放弃? 可是无论是老水手还是鲍可,她都帮不上了。她连自己都帮不上。 但是最后蒂普还是回来了。 “我们没时间了,消息到处都是,”他喘息着走进来。“总理说要是你的假释不成功,就要再对你施加酷刑。” “假释?”特洛特坐了起来,带着急切。“我至少还是有些希望的,不是吗?” 蒂普看着她,只是摇了摇头。 “告诉我,在假释的批准程序里他们会怎么做?我会参与吗?我有机会吗?” 蒂普又摇了摇头。 “总理的又一个橡皮图章程序罢了。毫无意义。我进宫以来,见过不计其数的政治犯,还没一个假释能够通过的,也还没一个不加刑的。一旦程序开始,你就已经定罪了。我认为总理设立它而不是直接加罪于人的唯一原因,是她希望显得正规。” 特洛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燃起了希望。 “也许你可以带我逃走,我们两个,”她建议着,“用你的钥匙。” “没用的。阻拦你的不只是门。一旦你出去,警铃就会大作,接着皇家守卫军就会赶来,他们会知道你出去了。” “用魔法呢?” “我说过,我只是个仆役,一个小角色。而魔法两年以前就被总理禁止了,我无力对抗。” 特洛特又想了想。“那我们一起出去,”她坚持地说,“你带我一起出去。也许我们可以击倒那些金属杀手。” 这回,蒂普甚至都没有摇摇头。他只是低下了头。 特洛特也低下了头。话出口的一瞬间,她就和他一样知道了,这不可能。 “没有用,特洛特。我尝试过,我试着和每个我认识的做着非法勾当的人联络。但我们都付不起风险。”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走一步看一步。”蒂普的眼神中似乎又燃起了某种程度上的信心,像是在说,我知道一定有办法。 “还有,这个。” 蒂普从口袋中掏出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特洛特抬起头。“欸?” 他擦了擦哪件黑色的硬物,走两步,把它递到特洛特手里。 “这或许不算什么,”蒂普说,“但我相信它能派上用场。” 特洛特低头看,感觉冰凉的,沉甸甸的重量落在手上。她端详了片刻,知道了蒂普的话是对的:这正像是自己在这种地方会需要的东西:很小的一把黑色手枪,几乎像是自己在港湾拥有过的模型,装满子弹。 “谢谢。” “我得走了。保护好自己,我很抱歉我现在做不了更多。” “没关系,走吧。” “我…” “走吧,”特洛特说。“但是这里有个人,等待着奇迹降临。” “…我一定尽力。” 有了这一句话,特洛特看着男孩再次消失在门的尽头,手中握着枪。 -- 假释程序的前一天晚上。 特洛特没疯,而既然没疯,她想,就不能放弃希望,要努力争取毫发无损地逃出去的可能,就算是为了鲍可。她花了整个晚上制定计划,从最不切实际的到另一个奇思妙想的,但没一个看起来可能实现。她试着对墙壁开过枪,但是子弹只是反弹回来。 当金属和冰冷的岩石碰撞的声音在走廊里作响,从一次,密集成了一群群。特洛特知道什么过来了:押运她的派松和金属杀手。 她知道她得做点什么,就算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随着金属和石头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开始把耳朵靠在门上。 嗵,嗵。她感觉自己的脸色发白,手紧紧握着手枪,渗出汗来。 她想,她至少可以先对派松开一枪,然后趁着他们的注意力被分散,马上逃跑。这不是最好的方案,但是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案了,只能如此。 她盯着墙壁,等着门从墙上打开。她过于紧张和谨慎地等着,看着,以至于她忽略了现形在面前的,一阵滋滋作响的东西。 一个老迈的女人在她面前实体化。 女人戴着一顶尖顶帽,穿着傻气的黑色长袍子;皱曲的皮肤像是有藤蔓;干瘪得像是个晾干的苹果。特洛特想着,这或许是个巫女,也许她知道怎样使用魔法。 特洛特听说过巫女的概念,故事,传说。比尔船长曾经在大槐树下严肃地告诉她,特洛特,女巫必定坐在老桦树之间。可是看着眼前的女人,特洛特明智地对这个说法采取了质疑的态度。 随着她进来,室外寒凉的空气打击特洛特的面部,特洛特看得清她煤黑色的眼睛。 特洛特很乐观。至少她不是派松或者金属杀手。可困难之处在于,她是谁?像是蒂普一样,特洛特无从知晓她的来头。还好,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巫女说话了。 “我是老蒙比,”她简短地说,“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但我告诉你:我是个恶女巫。现在,你的决定是什么?” 特洛特犹豫了一会儿,开始在脑海里检索知道的信息。 老林泊和老水手,比尔船长告诉她,她重生时承袭了某种前世被赠予的祝福,因此许多被定性为邪崇的存在形式无法伤害她。但是,这是值得的吗,信任眼前的人?她想起她看过的一部【数据删除】年代的动画,和她最讨厌的角色,孵化者。而无论如何,面前老巫女的口气和行为都十分像是它。没有一个这样的交易是没有代价,没有价码的,就像孵化者做过的那样。她深吸一口气,尽可能保持镇定。 “我可以与你交易。”她说,“但代价不能是我的灵魂。” “没关系,你的心脏也不错。” “?” “开玩笑的。想留着那东西就留着吧,我不稀罕。我会带你走。作为代价,”老蒙比补上,“你会加入我们吗?” 时间不多了。钥匙在锁孔中转动。 蒙比叹了口气。“看得出来你不像是那种满街都是的,窝在家里的女孩,但我不确定这会有多大用。”她说,“但你也能知道,我们该上路了。”她指了指特洛特手中的那件东西。“至少你还有把枪有用,”她说。“让我就地取材,动点小手脚,帮你把它变得更有用点吧。” 她把舌根在牙间碰撞了几次,对着枪打了个响指。特洛特惊奇地看到枪被一个黑色的光环包围了。 派松就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格里芬斯小姐,”她面无表情地开口,“总理已经批准审阅你的假释程序,请速来--” 她睁大眼睛。 “守卫。”她说。“逮捕潜逃者!” 派松举起斧头,机械手臂的一侧弹出刀刃,冲向蒙比。特洛特低头躲在蒙比身下,金属杀手开进,她偏头躲过枪火,拿着手枪向上开枪,差点打在蒙比身上。没有打中,但是真的只差毫厘。 刹那间,特洛特想起了老水手教她的些许枪法,那来源于他还是船长时的经历。它们不多,但是够了。 于是她向上,向下。向前,向后开枪。环绕着黑色光环的子弹奇迹般地穿过一个金属杀手坚不可摧的外壳。她不能停下,她想要停下,可几乎像是手枪本身有了生命,带着她在枪林弹雨中冲锋。她打向另一个的控制中枢,金属的碎片瞬间轰然崩解。 派松站在尽头,将斧头--杀死了鲍可的斧头--高高举起。她几乎能看到同样的深蓝色血迹在银色的斧头上闪闪发光。 她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在港湾,除了那次登陆,那个漩涡,世界残酷的一面离她很远。可是现在,她只是愤怒。 她受够了。她见的已经太多了,太多了。 她对着派松银蓝色的瞳孔扣动扳机。 为了我的朋友。她这么想。 鲜血四溅,派松瘫倒在墙上,老式花纹状的血迹蔓延开来。但特洛特没有时间思考,更多被激怒的金属杀手如同潮水般涌来。 “蒙比!”特洛特大喊。 蒙比伸出手,金属杀手涌来的弹火现形,然后撞上某种黑色的,弥散的蜘蛛网。网越来越微弱,她们时间不多了。 “我可以暂时拖住他们,”蒙比大喊。“你愿意加入吗,特洛特?” “好!” 她别无选择。 蒙比对她伸出手,她紧紧握住那只手。她成为了影子,就像老蒙比一样。 “欢迎入伙,玛亚尔。” 蒙比嘶嘶着,当守卫队终于在她们面前消散。 -- 蒙比紧紧握着她的手。蒙比紧紧握着她的手,然后,手松开了。 这是特洛特目前知道的唯一有用的境况,不依靠判断,而只能凭本能。毕竟,在你正穿越某一片漆黑一片的领域而你自己都是影子的时候,所有感官会很快失去意义,而你能努力如同一个盲人般蹒跚着摸索的无非是本能的知觉。 特洛特现在就是在这样一种状况中。一片黑暗,四周都是影子,伸手不见五指,连头脑也一片恍惚的茫然。她唯一感到的,就是那只满是皱纹的,苍老的手从自己的手中挪开。 她睁大眼睛,想要叫喊,探索着每一点,每一片可能的光源。在无穷的黑暗中,好像有一个极小的,极其细微的光点,闪烁着(特洛特真害怕它会消失),跳着螺旋的舞,落了下去。 她把自己拉入了什么境况呢? “我们在哪儿?”她询问蒙比。 “你会知道的。”老蒙比回答她,“等时候到了。现在我得歇一会。传送法术能把魂儿从我这把老骨头里抽干呢。” 特洛特并不觉得疲劳,只是迷茫。现在,听见老女巫说这些,她才回想起一些东西,然后知道自己有多累:她的双脚颤抖,就像在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船只上那样。她的皮肤苍白而变得缺乏血色。 她回想起了这些,也回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 派松。黑色的子弹飞进那银蓝色的瞳孔,虽然从致命处偏离,但是玻璃液混合着过量黑红的鲜血飞溅,如同喷泉。奇怪的是,自己的心中并不存在恐惧和怜悯,充足的却是一种愤怒,以及强烈的畅快。这是错的,不是吗,她问自己?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邪恶”,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这是错的,小女孩严肃地提醒自己,这不对,这只应该是电影里出现的某种东西,或者那些新闻里,霓虹的登陆军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她又无法否认,这确实是自己。这确实是自己当时唯一能做的事,这确实是自己当时唯一做了的事。对着那些金属杀手开枪纯然出于自卫,然而对着派松开枪--不一样。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在作祟,是什么发生了,让如此不真实的事情真实地发生在她身上。 “那把枪。”小女孩自言自语出来。“它被做了手脚。它被施用了这里的魔法,不是吗?” 老蒙比似乎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又似乎回答了。“是啊,是啊。”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对刀动了点小手脚,它有时候会对你说点无伤大雅的悄悄话。但它不会,”她的语气开始变重,“它不会无中生有,不会让什么东西凭空冒出来。它只能助长本来就在那儿的东西。” “可那不可能。”特洛特说,睁大她热烈而沉静的大眼睛。“我不会想要伤害他人,我也不会想要变得邪恶。” 蒙比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去夺她的枪。 特洛特将枪握的更紧了,拒绝交出它。这是这里唯一能保护她安全的东西了,它是蒂普交给她的,它属于她。她怎么能轻易把它交出去? “看见了吗?”蒙比胜利似地笑着,“这就是你。但我现在必须先暂时保管它。你不久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恶”女巫了,我看得出来。” “可是等等-” “小姑娘,好啦,好啦,”蒙比说,“你过不久就能用比这好得多,多得多的武器呢,多得你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但是现在,”她宽阔的手掌包裹住特洛特紧握着的拳头,拿过手枪塞进黑袍子里,“你一时半会用不着它了。别担心,你在这儿,没有飞猴搜捕你,你完全自由。”接着她大笑。“好吧,也许只是某种意义上的自由。” 她的大笑仍然回荡在空间里,经久不散,但是特洛特惊奇地发现,她开始蜷曲,然后是融化--就像是有某个人把她的里子向外翻过来了一样。 (你完全自由。) 是真的吗? (你不久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恶”女巫了。)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蒙比说出“恶”的语气,就像那是一件好事情。她不确定。她真的不确定。 孤独。 她感受到了孤独。 其实,她并不是个习惯于和孤独相处的人。自从她有记忆以来--重生以来,这就是说--她总是至少有比尔船长陪伴。老水手是个睿智,慈祥而亲切的伙伴,孤独从没有敲响她的门。 但是说她从没有体验过孤独,那又是错误的。在桃乐斯那病态的,苍白的橡胶和瓷砖的牢房中,她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绝对的孤独,就她不算太丰富的经验来看,是一件恐怖的东西。它存在让人像是奔跑下一个曲曲折折,没有尽头的迷宫,不断向下,向上,或许走错了某条路,没有尽头。 她不顾一切状况,决定斗胆向前走出一步。 令她惊讶:她的靴子在坚实的地面上。 确认这一点后,她充满信心,准备踏出下一步。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温暖,柔和,带着熟悉而古怪的似曾相识感。 “我的孩子,或许你开始理解了。”声音说。 “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但是你正在理解这一切。” “你是谁,你在哪儿?”特洛特问。 没有回答,只有一个响指的声音。然后,世界重新回来了。 世界重新回到特洛特身边。 那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房间空空荡荡,除了一阵紫色的雾。房间的尽头,一棵树撑破地面,深深扎根,向上盘绕。 特洛特想着,这棵树让人困惑。它让人困惑之处在于,它让房间不知开始,也不知道尽头。 “无需开端,无需尽头。一切尽在其间。” 特洛特转过身去。 “你究竟是谁?” 一个面容慈祥的,矮胖的老妇人站在特洛特面前。她身穿一件白纱袍,脸上挂着让人安心的微笑。她带着一顶白色的尖顶帽。像是蒙比一样,她出现于无形。 “名字是不可靠的,它会随着世界的推移改变。但为了生存我们都需要一个名字。你可以叫我,格特。” 格特,特洛特在心里默念。她开始喜欢上这个名字了,还有这个老人。 她想,自己没有感到困惑。当那只手伸出来,特洛特握住她的时候,特洛特知道她自己感到了什么。一种温暖和平静混合的情感。像是比尔船长给她的,但是更加圣洁。 “欢迎回家,”格特说,“亲爱的。”
“孩子,我知道,这里离港湾十分遥远。”格特回答,“而且,你想得对,人人皆为孤岛。也许我们都是这样,我们迟早都会学到这个课题。但即使如此,如果你是孤独的,不是不如置身于家与友人之间吗?” 特洛特忽然停住了。这么说,格特一直都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吗? “我很抱歉,孩子,”停顿了一会儿,才传来她的声音,“我并不总是有意为之,但你这般响亮的念头实在很难留意和言语之间的区别。” “所以说,”特洛特几乎马上想到了结论,“你能读心。” 格特轻轻点了点头。“我的孩子,”她说,“请不要害怕。我读到的只是你想要说出来的,表面的东西。没有许可,我不会深入。” 特洛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接着她知道,这没有必要。无论她要说什么,格特都会知道。没有秘密。 这不让她害怕,而是让她镇定,安心。 格特望着特洛特的眼睛深处。 “谢谢你,孩子。” 一时间,特洛特并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特洛特明白了。这是因为特洛特选择了理解她。 “孩子,接下来我们会有无限的时间,”格特眼神柔和,落在她淤青的四肢,露出的弹孔和割痕上,她蓝白的海员服沾满血污,“但你该先去清理一下。战斗总是蒙比的部分,但我很确定你们这次战斗打得不易。” 然后,格特挥了挥手,树--或者说伪装的树--树根开始收缩,树叶也开始沙沙作响,最后向地面中心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最后,树的影像渐渐模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池子,池水清澈。 格特点点头。“治愈池,”她说,“走上前去,然后我们会看到。” 特洛特踏进水中,她的衣服逐渐消散。然后是身上的伤痕。淤青。腹部的血液流下去想,消散为一阵红雾,短暂得她几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淤积的污垢从她身体内部到外部探出来,然后消失无踪。 特洛特抬起头,格特还在岸上,眼神中充满担忧。“这可能会痛,玛亚尔。”她说。 “这不痛,”特洛特试图让她安心。“真的不痛,一切都好极了。” 格特摇了摇头。“不,”她说,“深呼吸。”现在她的语气更加严肃。“深呼吸。” 特洛特不确定这是什么,但是天然的信任让她照做了。她像是准备下潜那样深深往肺部吸气。 格特忽然猛地按着她的头推往水面深处。 她张开嘴,但是嗓子发不出声音。她试图挣脱,但是当她那么做的时候水底更多的手拉住了她,她知道它们都是格特的手。她感觉没一个伤口都重新张开,疼痛彻骨。 深深的恐惧突然出现。 我会死在这里吗?这一切不过是虚假的希望吗? “只有疼痛能够疗伤。”她听见一个声音。 就在她要失去求生的欲望的时候--就在她要停止挣扎,意识要离开她的时候--手被松开了。她在水中缓缓上浮。 “我很抱歉,孩子,”格特说,“这是必要的。” 特洛特低头看看,惊奇地发现身上的伤口都消失了。她有些惊异。 你不能信任我,格特说。她的嘴唇甚至没有动一下,但是特洛特就是听得懂。你相信我,这很好,但是你也要记住,尽管这与你的天性相违背,在这里你不能全然信任任何人。 特洛特看到一件长袍,挂在治愈之池的边上。她伸手去拿它。却想起那句话。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信任呢?但她还是拒绝了这个想法。长袍的触感很温暖。 她又知觉到了那种感觉,放松,平静。这是某种操控心智的魔法吗? 她们又向前走,这回穿过一个空荡荡的,闪闪发光的房间,在一个隧道面前停下。她们走过隧道。尽头的房间大部分被一张黑曜石的长桌子所占据,余下的部分,是几把椅子。 “玛亚尔。”蒙比开口。“我相信你已经恢复了。我们很高兴有你做我们的新成员,我们为你在地牢中的坚强意志骄傲。我已经说过,但我还要再说一次:欢迎入伙。” “一颗铅质子弹几乎打穿了她的胸膛,蒙比,”格特说,“但是她活下来了。” 蒙比转转眼。“金属杀手,”她说。“那间牢房被严格看守。” 格特点点头。 特洛特的眼睛转过去,看到桌子上的其他成员,其中一只是堪称奇形怪状的生物。它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有着坚硬的鹦鹉的鸟喙,倒扣的研磨钵一样的翅膀,两对翅膀不生羽毛,由单纯的皮膜组成。它正把猫狗一样的前爪放在桌面上。它比几位女巫大的程度肉眼可见,可人人对它的存在熟视无睹。 在她们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比她们年轻的多的女人。女人有着草莓金色的长卷发,看起来精心打理过。女人正在微笑。女人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银色的王冠,银子的小圈压着她的头发。 特洛特睁大眼,她在那个传奇故事里听说过这个人。那个告诉桃乐斯如何回家的人。那个将翡翠亚空间对外隐蔽的人。 但好女巫格林达已经走了,不是吗,玻璃猫这么告诉她了? 那女人像是觉得特洛特什么都知道一样点了点头。“欢迎入伙,”她说,“玛亚尔小姐。” -- 可是这一切是什么?这个想法让特洛特在疑惑的同时伴有一阵寒战。蒙比说她要成为一个“恶”女巫,她接受了,可是在格林达身上发生了什么?如果一个好女巫能变成一个恶女巫,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变得糟糕的,不是吗? “她也是你们的一员?”特洛特难以置信地问。 格林达像是猫头鹰那样向后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大笑。 特洛特本能地站起来,后退几步。 “玛亚尔,”蒙比开口,“你答应过加入我们。” “可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在答应什么。” “你的忽视没有意义。你是罪犯,而在此之外桃乐斯的士兵和间谍随时可能来临。他们在搜捕你,玛亚尔。” “我是林泊。我随时可以重生回到主塔。” “一旦进入,林泊的重生锚点就被锁定在这里了,只有足够强大的施法者能帮你离开,但我们不会放一位天命之人走。”蒙比说。“现在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出去,然后等着被桃乐斯的飞猴间谍抓住投进禁泉。要么,就留在这里,协助我们反抗。” 特洛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格林达。“你已经离开了。玻璃猫告诉我的。” “哦!”“格林达”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哦!哈,当然,她呀,她早就撒手不管了。我可不是你认为我是的那个人。” “呃,可能算,但不全是。”蒙比补充。 “她是好女巫;好女巫的时代过去了,我是个恶女巫。但是好女巫对现在翡翠城这幅火坑似的景象一点用都没有。我是格林达的异想复制品,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然后,特洛特想,她又听见了那一阵大笑。 “恶女巫。”她斗胆说。“为什么这里所有人都说得这像是什么好事一样。” “格林达”看着她。“你会习惯的。”她说,大笑还没有停下。“美即丑恶丑即美。在这儿,没什么是不黑白颠倒的。” “那,你们那时候怎么会想到来找我的?” 我们的眼线在皇宫,皇宫的眼线无处不在。剩下的,我的孩子,你需要一个解释。 这个念头在特洛特的脑海里出现,但很清楚,这不是她自己的念头。实际上,它听起来更像是一句对话…或者别的什么。是一个他人的念头。格特的,她马上知道。 “孩子,坐下,我们会向你解释。” 特洛特听从了。 “SPS翡翠的一切不再是过去的样子了。”格特说着,语气和缓,神情却严肃。“树木彼此不再交谈,诚实之池口吐谎言,清洗邪恶念头的禁泉变成了清除异己的刑具。天空岛现在被一把熊熊大火燃尽。永葆青春的人们开始变老,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人人忘记不该忘记的事物,这片土地原本的模样很快就要无迹可寻。” “我们三个之前走的道路截然不同,也素昧平生,”蒙比插口到,“我们都没想过--我们三个,有朝一日会共同合作。但那是桃乐斯掌权之前的事情了。” “我们叫自己“恶”女巫,孩子,”格特说,“是为了反抗桃乐斯的“善”,和她代表的一切东西。善从来不是一种单一的存在。善依托于恶存在,魔法依托于善念而存在。而翡翠亚空间的概念根源就是魔法。” “不管桃乐斯认为真相是什么。”蒙比说。“给玛亚尔看看,G。” “格林达”轻轻顺着桌子的方向一挥手,只有片刻,一片幻象顺着桌面展开:那是一池黑色的水,拨动着涟漪,从桌子表面一路蔓延过去。就像是激流漩涡底部深不见底的海水,特洛特想着。 然后,那漆黑如墨水的海洋开始变化,有了起伏,有了旋转的波涛,继而慢慢地固着,成型,成了特洛特从未见过的壮丽模样。这几乎就像是这影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潭水本身底部显现出来的,特洛特想着--像是倒影忽然具有了实体。 建筑群在其上起伏,一片翠绿,宝石鲜艳,交相辉映:这是地图,亚空间的地图。在中间一座宏伟的宫殿耸立。 “真正的翡翠,”“格林达”说。“被茫茫星海环绕着,与主塔几乎隔绝,只有金色的道路能够引渡。” 她又挥了挥手,到处都是闪闪发着的金光。 “魔法。”她说。“或者我们的“土壤”中含有的,导致它的异想能量,不管你叫它什么。” “而这个,”她打了个响指,“是它将要成为的样子。” 那么一瞬间,特洛特睁大了眼睛。因为城市地图上,漂浮的金色光辉开始以非比寻常的速度消退,几乎就像是海岸在退潮。土地从四周向中心,正快速变成死寂的灰色,像是特洛特来时看到的城镇。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蒙比说。 “魔法改变了。”格特说。 “它不只是在改变,”特洛特说,焦急地撑着桌子,看着地图,“它们在消失。” “说对了。”“格林达”点了点头。“你猜它为什么会消失?” 特洛特想起被栓在颈手枷上的鲍可,和他的罪名。想起那些被扔进禁泉的人,或许当他们出来就再也不是自己。想起她对异想之物微薄的知识。 “桃乐斯禁止了魔法,”她说,“但是--” “格林达”点了点头。“很好。翡翠亚空间的土地,”她说,“本质是能够填充生成值的介质,收集一切与魔法相关的信息,最后生成我们的魔法。但是随着魔法被禁绝,这儿的人和外面的人正在忘记这一切。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它们很快会彻底消散。当它们彻底消散,翡翠的终末就会来临。” “那么。”特洛特深吸一口气。“我们会怎么做呢?” “简单,”蒙比说。“你来杀死她。让那真正的女巫被焚烧殆尽。” -- 特洛特难以置信。她的嘴巴张大,能吞下一个苹果。她的眼睛大大睁开。她还是难以相信眼前的这一切,这一切对她来说太多了。在漩涡激流中与比尔船长失散,在传说中的翡翠亚空间醒来。她开始想起她在港湾是什么人,在这儿又是什么人:一个平淡无奇的女孩,在海湾码头和一位老水手相依为命,而现在却是一个被看好的女刺客,要进行一场针对首脑人物的刺杀。她想着这一世到目前为止离死亡最近的记忆是什么。在港湾,那些登陆导致的死伤只在新闻里。在这儿,她却是亲眼见证了鲍可的死亡--不过那也不是自己所为,不是吗? “你们--想要我刺杀她。”她说。“你们想让我刺杀桃乐斯,是吗?” “对。”格特严肃地看着她。 “我们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潜能,”蒙比说,“强大的意志和决心。桃乐斯设计来摧毁意志的房间没有弄疯你。” “但我甚至不是来自这里的,而且我从来不想伤害别人。”特洛特说,“我怎么可能帮上你们呢?” “我们教你啊,”“格林达”说,你很快就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杀手。 “天命之人常以天命的方式降临。”蒙比说。“桃乐斯驭风而来。炼金术士的热气球坠落而来。而你,乘激流漩涡而来,你必然有天命可以追随。我们会确保你的天命是对翡翠城最好的天命。” 这个传说,翡翠城的传说,是真实的,不是民间传奇中的故事。 趴在桌下的那只类鹦鹉皮翼生物抬起头叫了一声,然后开始滔滔不绝。“老蒙比捡到新孩子了!老蒙比又捡到想拯救世界的孩子了!蒙比说这回的孩子是个英雄,格特和格林达的脑子也进了浆糊?稀奇稀奇!真是--” “闭嘴,欧克。”蒙比瞪了它一眼。“这是欧克,反抗军生命形式的一种,成功从欧克国上逃出来的生物之一,”她向特洛特解释到。“它会教你这儿的生活,是陪伴你一起训练的伙伴之一。” “可我不想伤害他人,不想杀人。”特洛特说,“从来不想。” “SPS翡翠不是它原来的样子了。”蒙比说。“那么我看不出来为什么你不可以不是。你可以战斗。你可以使用魔法。为了救更多人,你可以伤害他人。” 特洛特站住了。她想起她在港湾时,每每骄傲地告诉别人,那个码头是她的家乡。她属于那里,她的根源在那里,她的伙伴在那里。她一直很骄傲,也一直这么以为。 可是现在,巫师们希望她相信,她在另一个--她只在某个传奇故事中隐约听过的地方--拥有天命。 你拥有它,孩子,你确实拥有它。格特的声音像是热带鱼一样在她的脑海里打转。 她又张开嘴,想说,我不属于这里。可是话并没有说出口,她却意识到,不像刚来这里的时候一样,她不再可以心安理得地那么说了。一些回忆--关于鲍可,关于禁泉,关于那间牢房--让她开始觉得,自己的某个部分是和这里紧密相连的。 欧克张开大嘴,又要说什么。 “我入伙。”她平静地说,就像平静的海面,不起一丝波澜。 -- 特洛特站在一个房间里。房子全是白色的,墙没有裂痕,空空荡荡,声音敲响在墙壁上会传来回音。 她是自己一人来到这个纯白的房间的。更早些的时候,格特带她到了自己会在这儿居住的房间,由“格林达”装饰--(“在我们所有人中她最想念曾经的翡翠城。”格特说。“她有着林泊格林达的记忆。”)当然,她自己的居室相当豪华,中央摆着柔软宽大的圆床,还有成堆的鸭绒被褥和丝绸被单;但另一方面,却没有自己最想念的那些港湾家中的安慰物,喜欢的一两本折过角的书籍,在码头发现的塑料小宇航员模型,第一顶真正的海员帽。但没有抱怨,既然心意已定,特洛特不是那种娇气或者爱抱怨的挑剔孩子。 格特最后是这么对她说的:“训练室会找到你,我的孩子。” 训练室会找到你?特洛特有些懵懂,那口气好像很轻松,可是明明确切地告诉她,一定没有什么在这里是简单的。 于是她回到眼前,在空白的房间里,头脑同房间一样空白,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她看见了其他一些东西。一张巨大的皮毛,或许像是什么这里的野兽的,一半虎纹,一半熊毛;她接着留意到点亮这个房间的不是灯,而是挂在天花板上的一连串熊熊燃烧的火焰。白色不是瓷砖--是什么她也不确定,但是它们确认无误地带着某种矿物质的熠熠光彩,折射着繁多的色彩,修长的刺也开始从墙壁上冒出来,如同某种古代纹章。 她欢欣鼓舞地想,即使这里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也至少没有什么事是无趣的--而这很好。不是吗? 走得有些累的时候,特洛特坐在房间的一角,依靠着墙壁。接着,一股漆黑如墨水的烟雾从地底冒了出来。 特洛特被炙得一阵疼痛,马上跳开。 黑雾。 黑雾由无定之状开始成型,成为特洛特隐约记得的一个形状。她朝后退却,可是她来不及了。身边空无一人,能碰到的只有冰冷的墙壁,直挺挺地压在她对脊背上。 那个背影越发清晰。 完了,特洛特想,完了,绝望地闭上眼睛。他们一定跟过来了,就像蒙比当初带自己来这儿的时候一样,从那片影子的领域之中来了,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是派松出现在自己和鲍可面前。但无论如何,特洛特不会放弃抵抗,坐以待毙。她寻找着防身武器,准备随时做最后的抵抗。 桃乐斯翠绿色的眼睛看着特洛特,她的头发仿佛在特洛特的眼前晃动。她还没有完全显形,但她已经露出了肩膀和蓝色格子布的一部分--派松拿着斧头,不苟言笑地站在她旁边,已经完全显形。特洛特没有听过桃乐斯笑,此时的桃乐斯也不像是在笑的样子,但不知为何,像是谁把一个巨大的留声机放在她耳边反复放送一样,一遍一遍播送刺耳的大笑声。 他们到处都有耳目,鲍可颤抖着说。鸟儿,蜜蜂,蝴蝶。 终于,桃乐斯的银色魔鞋显形了,她向前踏出一步。 但她没能再迈出下一步。 “嘎哦!”一声高叫在房间的入口响起,接着是一个流线型的黑色身影。它一扇翅膀,从桃乐斯之间穿过--那个桃乐斯的全息影像就消失了。 “哦!天呐,来看看,我就说,从漩涡里掉出来的随便什么小女孩不会做我们的救世主吧。”欧克一收翅膀,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行吧行吧,好吧好吧,我承认这些东西确实有点吓人--尤其是对于那些真的领教过总理殿下厉害的家伙,人们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不是?我是欧克,我是来和你一起训练的。” 特洛特后退一步。“谢谢你,真及时。”她说,“但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欧克。” “你是一只欧克,”特洛特说,“蒙比告诉我了。但这不可能是你的名字啊。” “我是欧克没错,”它说,“我叫飞利浦,但现在大家都叫我欧克,所以你就得这么叫我--欧克。再说了,你这么叫我也没错。欧克国,知道吗,小家伙,翡翠城附属亚空间,欧克们统治一切生物的地方?现在我的同族们死的死,逃的逃,还有的加入了反叛飞猴们的翼无者之国。桃乐斯,你晓得吧?总之,流落到这儿的大概就我一只,所以不用担心叫错了,我父亲老是警告我到处乱跑很危险,可是就是他没乱跑,才给欧克国殉葬了。唉,小家伙,欧克呀,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所以,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全息影像,知道吧?我们把它留在这里吓唬新人,来磨练他们的神经。老实讲,我第一次来这儿也被它们吓得不轻。” “我知道!”特洛特恍然大悟。“我在来这儿的路上见过奥兹玛的全息--” “哦,是有点像,但是不一样。” 它现在看着她--这奇异的生物友好地看进她的眼睛,就好像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它看进她眼睛的神情,在桃乐斯的眼睛难测而深不见底的神情之处,欧克的眼睛是活泼而明亮的。 “我会给你看看。咳咳,被漩涡什么什么的从天上卷下来的小家伙。不过为了防止你再把脸什么的吓白了,这次我就不做示范了呀。” 它扭动着前爪的四个指头,特洛特注意到,它毛绒绒的爪子柔软灵活得如同猫爪,中央是柔软的肉垫。“影像捕捉。”它说。爪子在皮毛里翻找,掏出来一个翡翠矿石样的东西。 “诺,被它记录下来的东西就会留一辈子,小家伙。翡翠宫的一面墙铺满了这种矿石,本意是用来威慑群众,传递总理的新法案的。我乔装打扮从王宫偷了它出来。一种小把戏,我猜!” “它…真神奇。”特洛特评论到。 “好啦好啦,不要说了。我们来做训练吧,我,和你搏斗。在战斗里你可能会遇上各种生命形式,小家伙,你得小心咯。” 它展开皮翼,在房间里飞了一圈。 “好啦小家伙,我难道不是你见过最俊美,最帅气的欧克吗?” 特洛特忍俊不禁。 “当然,”她评论,“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欧克,但你确实是我见过最健美,最漂亮的欧克。” 训练过了许久,特洛特想着,也许是几个小时或者别的什么。她几乎累得倒地不起,海洋给她的气力还没有足够应付这接二连三的攻击的。它的鸟喙,它的翅膀和爪子--但是她还击,用能够够得到的人和武器。欧克也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在我的英明引导下,”它说,“你真也算是有所长进了,小家伙。我还没料到你能这么厉害啊。” 特洛特没说出话来,仰着头看它。欧克趴在地上,脊背凹陷,示意她坐上来。 “来吧小家伙,”它说,“别在意别的,我给你暖好了乘客座位。我要带你去个地方。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当--然,这儿最好的地方,除了你这样的可怜人飞不过去。这多少说明会飞的比不会飞的厉害,所以做欧克比做人类好,如果你问我的话。” “你不会再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吗?你知道,我们训练了那么久。”特洛特好奇地问道。 “休息?”欧克看着她,就好像她说了某个傻子才说的不可置信的词一样。“休息,呸,休息!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没有精神了!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在大海上直飞了三天三夜还不喘气呢。” 欧克摆了摆翅膀。特洛特被逗得咯咯笑着,抓着皮翼,一步步爬了上去。 “哦,”她说,“那我们来吧!” 欧克一振翅膀,直冲云霄。它骨节和血肉组成的尾巴如同螺旋桨一样,不停地上下摆动,这让特洛特能感受得到风顺着“螺旋桨”从她耳边略过。她又一次轻轻笑了起来,把手放在欧克的脖子两边。 “你真像是一架螺旋直升飞机,”她笑着说,“你飞得又高又快。” “哼!”大怪物闭起眼睛,很受用似地,得意洋洋接受了这番奉承。“我可不知道螺旋直升机是什么,不过大概就是没我飞得好。我们欧克可是空中之王,小家伙。” 飞行了一会儿,他们越过无数城镇,向亚空间的边界飞翔。最终,欧克一收翅膀,缓缓滑翔着降落在一栋高楼的顶端,一点都没有颠簸和振动。 “都在这儿了,小家伙,”大怪物自豪地说,“你觉得怎么样?” 特洛特茫然地瞪大眼睛,努力在空中搜索了一阵,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都没见到。“我--只是感觉很累。”她最后承认到。 “再试试!不是用眼睛看啊!”欧克焦急地甩着尾巴和前爪。 特洛特闭上眼睛,于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按照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做起来。她抓住体内的感受,一点点体会着它们。 最后,一股某种能量似的洋流推过她的身体--不像是热流,也不像是暖流或者寒流,没有那么迅捷,鲜明,转瞬即逝地漫过她的身体。那是某种更加宏大而强烈的持续流动的力量,特洛特唯一想起来能相提并论的感觉是她有一次因为好奇,把手指探入破损的电子线缆之间--但那也不类似,电火花带给她的不过是一种麻木的剧痛,一种粗略的复制品,灼烧的电流伴随着火花在一瞬间顺着她的身体烧透她的神经和每个沿途的细胞,让它们枯萎损坏。但是这感觉不一样。这感觉不能说是新鲜,它只是纯粹地舒适而辽阔,就像在甲板上仰望着海洋之上无边无际的星空。简短来说,它不会夺取生命。它治愈生命,它赋予生命,创造生命。 “这是?”她睁开眼睛,好奇地问。 “魔法附身的感觉。”欧克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看着远处笼罩在地平线上的紫色雾霭。“说实话,放在以前还没什么稀奇的,空气里,海水里,你能想象得到的地方都是,伸手抓来就行了呗。但是,唉,桃乐斯,剩下的她们应该和你说了。” “这儿真美,不像我来的地方。”特洛特指指周围,评论到,“那个地方灰蒙蒙的。” “全翡翠仙境很快就都是灰蒙蒙的咯,”欧克说,半闭着眼睛。“连同这个地方。你猜猜桃乐斯会用多久把禁魔令推行过来?一天,一周,半个月?” “也许她不会。”特洛特坚持道。部分因为心底尚存一丝侥幸,部分因为--这个地方美丽得让她无法想象失去它。 “你不懂桃乐斯,小家伙。”欧克抬起一只锋利的爪子,懒洋洋地梳理着头上那一簇飞扬的红毛。“她就是这样。你们人类总是这样。一旦开始,就不知道收手,直到走火入魔。走错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的父亲是这么告诉我的,就像他的祖辈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们是错的,”特洛特说,“我不会,我绝对不会。” “那是你的事咯,小家伙,就得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欧克把几根红色的毛发梳理到一边,“也许你会,也许你不会,谁知道?但是现在,让我这么待一会儿吧,我有点累了。” 特洛特停下来,坐在欧克身旁,遥遥望向远方。远远看来,邪恶反叛者们的基地上几乎笼罩着那层紫色的雾,她知道那是格特用秘法隐藏了它们。 她停下来,想着欧克说过的话。什么让桃乐斯把这个地方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禁问自己?自己该如何像是蒂普说的那样避免那个桃乐斯的错误? 是魔法迷惑了她吗?特洛特摇了摇头。 是因为人类吗?或许也不是。 接着,鬼使神差地,比尔船长的一句话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抉择会改变人,特洛特,”他说,“改变成人们从未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的样子。” 格特的房间错综复杂得令人惊叹,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随处可见。特洛特在房间里费力地挪动着,不知不觉感到这一幕比梦境里的迷宫还要虚幻。奇形怪状的植物在各式盆栽里扎根攀爬,用叶片和藤蔓编织它们无穷无尽的网,状如蜘蛛网或金鱼尾,却没有一种是她从图鉴上学得过名字的。最大的瓶子和最小的管子星罗棋布,在摆放它们的架子被振动时叮叮咣咣地作响犹如吉普赛的乐器,扬起的微小的灰尘筛过阳光,让特洛特直咳嗽,抬头看来,温柔闲适的光晕带着说不出的迷晕滋味,就像尘土笼罩着云中成群飞翔的飞猪。纯白色的金箔状矿物盖住墙壁,让这光晕共鸣得更加和谐。 像她是一位真诚的孩子那样,特洛特无意挑剔什么,但是在与蒙比和欧克的许多天战斗训练后,和格特共处的时光有如令人愉快的闲时小憩,自然令人倍感珍惜。房间的一切让一种不安定而兴奋的情绪从这姑娘的心中升腾而起--一种冲动,一种油然而生的情绪。她用手扫扫尘埃,东张西望这些稀奇的罕物。 一把扫帚,但是绝不是普通的扫帚--摆在角落,尽头漆黑如炭火。她听说过魔法扫帚。她知道在传说里魔女骑着它们到处在天上飞翔。而现在,她想,既然她已经迈出了做“恶”女巫的这一步,为什么不干脆更进一步,试试飞起来呢?不试试怎么知道做得到与否呢? 她好奇地向着扫帚伸出手,却被格特拦了下来。 “你还没为这个准备好,玛亚尔。”她说。“你得先做好准备。” 特洛特满面困惑地看着她,但是她只是轻轻微笑。像是刚刚发生的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样(特洛特安慰自己那确实不是)。 “我知道你因为初来乍到而疑惑,孩子,我都知道。”格特温和地说,“但是我向来对你充满信心。”她边说边随意走过无数个罐子中的一个,看了看,摇了摇头,把它放回原位。“现在,我想,我已经为我们的教育准备好了课程,玛亚尔。”她轻轻笑了,似乎很能够安抚人。 她坐在室内唯一一张长桌子边,上面摆着长长的一列蜡烛,然后挥了挥手示意特洛特过来,特洛特急忙坐下。她深吸一口气,凝视着蜡烛,慢慢地,细小的火苗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温暖的明黄色火光中,她的脸色时而明亮,时而昏暗。 她拍了拍手,蜡烛又逐个灭了。 “该你了,我的孩子。” 特洛特困惑地歪起脑袋看着格特。“可是,我应该怎么做呢?你并没有告诉我任何咒语呀。” “魔法种异想之于翡翠仙境,”格特慢慢地说,“就像电流之于我们曾经来源的那个世界,孩子。想象电流四处流动,就像魔法遍地流动。它如同流体。它赋予仙境生命。” “哦…?”特洛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想要使用这种魔法,”格特接着说,“你必须要先找到它。找到它,驱使它以你为载体。魔法若水。魔法总是渴望着革变,魔法不愿静止,魔法总是在变动。这就是它存在的意义。这也是为什么火魔法是一切魔法中最基础的一种--火魔法只是思想的能量的简单转移,像是点燃一根小小的蜡烛。” 它想要改变,特洛特努力思考着老女巫的话语,试图从话语中找到哪怕一点儿微弱的意义。它渴望改变。而她也在改变,不是吗,自从来到这个地方?也许这就是共鸣之处所在。 她盯着蜡烛,像是格特教给她的那样拼命集中精力,想要体会那天欧克带她看见的,那种遍及全身的温暖与疗愈的活力。 没有一根蜡烛被点亮。 “找到它,孩子。思想它。” 特洛特紧紧闭上眼睛,更努力地又试了一次。 “我在思想。” 烛芯冷酷如故,漆黑如故。 “你真的在那么想吗,孩子?” “那我该怎么办?” “忘记你本当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让一切事物自然而然地发生。” “可是我没有学过这一切啊,格特奶奶。它们怎么可能自然而然呢?” “你有天赋,”格特睿智地看着她,“我的孩子,使用这种魔法的天赋。你在那个牢房里和蒙比所做的一切不止依靠那把枪而已。” 特洛特想起那段经历--它并不愉快;平生第一次,自己故意地伤害了他人。她回忆枪响声,和那个扣下扳机的动作。这让自己邪恶,不是吗? 特洛特看着格特,纵使她悟性强烈,此刻头脑中也难免有些不解和惑乱。她不知道--在格特引导自己所做的这一切中,真的有什么会是自然的吗,真的会有什么“自然而然地发生”吗?她想起欧克关于人类的评论,关于是不是魔法让桃乐斯成为那样的争论。如果真的是,什么会阻止她成为桃乐斯一样的人呢?什么会阻止她走上和桃乐斯一样可怕的道路呢,毕竟,她们都从天外而来? “你不是桃乐斯,我的孩子。”格特说。格特的读心通常让特洛特安定下来,她的语气也永远那么温柔,但此时,格特读到的想法让她不寒而栗。“别担心。我会保证你永远不会成为桃乐斯。永远。” 有那么一刹那,她停下了。 “你是谁?”她继而问道。 “我是谁?” “你不是桃乐斯。那么你是谁?” “玛亚尔小姐,”特洛特说,“朋友们叫我特洛特。” “玛亚尔和特洛特都只不过是名字而已。”格特说,温和而耐心地。“你需要知道名字以外的东西。这种异想是玄妙的东西,特洛特,它会伴随使用者真实的自我而改变它的幻象。你必须找到你真正是谁,什么最适合你。真正的--真正的问题是,你是谁?” 显然,特洛特花了时间来沉思这个问题。 她还是那个港湾的玛亚尔小姐吗,比尔船长照料的那个孩子,天真,热忱,对一切充满好奇和信心,从来不去想伤害他人?她是年轻的海员特洛特吗,热情地第一次驾船出航,迎着金丝般的细雨? 或者她是--必须得成为什么--她之前从未想过,也从未要求过的东西。她要成为恶女巫特洛特,杀手特洛特,做邪恶的事,同时明确地知道这一切有个正确的理由。 “那么,我到底是谁呢?”在纷乱的思绪中迷失,她迷茫地问道。 “孩子,我已经知道你应当是谁了,但是时机未到,告诉你并无好处。你必须自己去寻找答案,孩子。” 特洛特一时哑口无言--这个谜语对她来说未免有些困难了。 哑口无言,于是她重新将精力聚焦回眼前的蜡烛上。她竭尽全力,蜡烛冷酷无情。一滴烛泪都没有落下。 “到现在这么多就够了,孩子。” 特洛特抬起头。她让格特失望了吗?但是格特没那么表现。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你到底是谁呢?”特洛特困惑地问道。“你也说你是恶女巫,但是你…看着不像是恶女巫啊。一点也不像。” 格特点点头。“在我们来源的那个外界,”她说,“在桃乐斯统治这里以前,我曾是吉利金家族的家主。他们都叫我,好女巫格特。” 特洛特紧紧盯着她。恶女巫为什么由好女巫转变而来?“格林达”,格特。美即丑恶丑即美。 很显然,格特从她的脑海中钓起了这些想法。 “我见过桃乐斯,”她轻轻地说,“她刚从石林被飓风带来上层世界的时候,我就见过她。那时她对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并不诚实。她说,她只是想要回家。可是我看到,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想要很多东西。她真正想要的是认可和关注。她希望能够成为是世界上人人崇敬的英雄,玛亚尔,而不是寄人篱下,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之下。她内心有一种执念在。她不会停下,无论什么证明她错了,她永远不会停下。” “我也想要过东西。”特洛特说。“我想过父亲早点回来陪着我,而不是整天出海。我想过比尔船长的腿不要总是疼。” “那不一样,孩子。你想要正确的东西。指引你的方向是良善的。你身上没有她的执念,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的执念,足以填满整座城市。尽管桃乐斯也有着非同寻常的勇气,但欲望和执念会把勇气带向可怕的方向。” “你确信吗。” “我不会错的。现在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你要和格林达一起训练。” 特洛特点了点头。回去的一路上,那个问题萦绕在她的脑海,一直不停歇。 次日,她和“格林达”一同训练。 格特说得对,特洛特想,她确实需要更好地准备才有精力去应对这些。她现在只是后悔自己没有在前一天休息的更多些。 首先,格特的课程是和蔼可亲的,温和的,几乎永远像是和一个老朋友交谈。“格林达”不一样,她的课程纯粹是正经的课程事务,别的什么也没有,特洛特想起来她在港湾的学校上学时的物理老师--“格林达”就是那样,不断地讲解内容,快速地从一个主题跳跃到另一个主题,极少有停下来休息的空档,特洛特感觉她就像是在讯息与课程的海洋里游泳,游得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暗自怀疑那个林泊,真正的好女巫格林达本尊,是否也有着这样喋喋不休地给人上课的脾气。 课程不是关于魔法的,也不是关于战斗的--不,是关于和这些完全无关的主题。事实上,特洛特觉得这是她在之前的人生里从来没用到,以后本来也很难需要用的东西:贵族礼仪;行走的方法在清单的第一列昭然若揭,而她人生中已经学会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要重新学习一次,弄得她精疲力尽。要紧张而不是放松,温顺而不是唐突,内敛而不是外露,驯服而不是不顺,彬彬有礼而不是任意作为。怎么用托盘端着食物递给他人是重要的,不要说话,直到别人先动手给你什么。怎么谈吐,怎么说话,怎么绞尽脑汁在用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文节上,让它们看起来彬彬有礼而且恰好得当是重要的。她大胆的,轻快的步伐被训练成一字步,然后是交叉步和狐步舞的步伐。她甚至还学了另一件事情:如何控制自己眼球周边,脸颊上,简而言之,面部的每一块肌肉,这样让自己不出卖自己一丝一毫异样的情绪,同时,更重要地,把自己的眼神磨练得足够谦恭,足够平和,足够温顺如水,以便对视总理本人的时候不会犯下这个国家重罪中的重罪之一:不敬总理罪。 唯一好的地方,就是来到这个地方的第一次,除了那几枚招致了牢狱之灾的公有水果,她开始享用到一些像样的食品了,甚至更好,一些精致而新奇的甜点。她见到的足够多:带着厚涂蜂蜜和果酱的开口三明治,叫不上来名字的水果组成的马尔奇拌,咀嚼时相当长久地缓缓融化同时幻化出品尝到的三道不同口味甜点的食品:李子布丁,巧克力蛋糕和曲奇;还有撒着银色糖霜和香料夹馅的甜甜圈。可是正像这节课程的任何其他事务一样,“下午茶”的演示必须严格遵照礼仪而行。哪怕是最小的手势,最小的神情改变都可能将自己出卖,因为她们要应对的人是桃乐斯。无论是外貌还是年龄,桃乐斯都比她看起来的聪明的多,“格林达”这么告诉她。 在课程的末尾,她得到小山一样的一堆书籍。那些书籍有关亚空间的历史;有关各个种族的建筑;有关哲学,先验论,艺术,音乐,最后是几本久经沧桑的小说。 “我要读完它们吗?”特洛特诧异地看着。 “流行文化,”“格林达”一扬眉毛,“翡翠仙境的新世代居民都看过这些书,所以我们下次就会讨论。实际上,我并不是它们最大的推崇者,但你会做到的。” “我会做到。”特洛特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能学会所有这些东西。” “我相信你会。”“格林达”点了点头,“但现在就有一件我希望你学会,你还没有学会的东西:不要,信任我,实际上,不要信任任何人,无论是这里,还是这里之外。这个地方已经被扭曲了。我们的一切团结,一切行动,一切思想,都只有一个目标,你要记住:我们的目标,是一个死去的总理。” 特洛特混沌地点了点头。“所以,到底是什么…”她问。“让桃乐斯,成为了她呢?” “我认为,”“格林达”说,“善与丑恶,对她来说不过是定义和词汇而已。没有意义。” 她对着镜子梳妆完毕后离去,留下特洛特再一次被自己的思想所迷惑。 -- 欧克来叫醒她吃晚饭。 “怎么?小家伙,这就不行啦?”欧克展开翅膀在她身边飞了一圈,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你学了战斗,你和老疯子蒙比打架,你学了魔法,你和格特一起冥想过。然而现在,学--一两节礼仪课就完全让你累脱了形了,照我说,你真该歇歇!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不好笑,欧克。”特洛特揉着一只惺忪的眼睛,“她的课程--真的很累人。” “你在期待什么?喔,放轻松,漂亮的小家伙。你可是有了一副真正的好皮囊,你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她们有一天要把你派到宫里,她们要把格林达那老婆子逼到你身上去!这就是你的命啊,够苦的,小家伙。”欧克禁不住咯咯地笑了几声。 “你是谁?”特洛特坐在床边迷茫地再次念叨。 “我?我是欧克。欧克,飞利浦。你是脑子抽风了吗,小家伙?” “格特问我我是谁,”她迷茫地说。“但我不知道。我也这么作答,但格特说那只是个名字。我也不知道你们真正是谁。你们在寻找什么。” “前一句我不知道,后一句我不同意。”欧克停下来不服气地辩论,“你可是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整个生意是关于什么的了。杀了总理,不是吗,就这么简单?” “肯定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在吧…?” 欧克停住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了起来。“哼,要说真的计划,那就除了她们仨装神弄鬼,真的只有天晓得了。我们这些反抗军里的家伙都只是知道些枝枝叶叶。” “但是这,”特洛特困惑地眨着眼睛,“这从意义上不对。如果你不知道要走哪条路,你怎么能走呢?” “你长大就明白了,小家伙。有时候走一条路是不需要知道每个巷子和拐弯的。” 他们说着话,欧克把她带过去。 特洛特还是不习惯这儿的风格--这个地方的装修,很明显,像是反抗军据点的大多数地方一样,由“格林达”负责装修。特洛特猜测她不习惯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大厅有点--太正式了。正式得就像“格林达”教她的礼仪课程。熟褐色的木质墙壁上挂满了金银花。桌子上过彩釉,黑而无色,亮而无声。房间里的其他种种陈设不免也一同显得有些刻板严肃,不能一一列举,总之是个庄严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欧克趴到桌子下面歪着头舔着爪子,看来很习惯和这几位反叛军军队的高等成员共处一室。 气氛浓厚,餐巾纸和盘底很厚,食物却是清汤寡水,并不让人多兴奋。 “那么,我们的小女孩儿在第一天表现还好吗?”蒙比说,一直瞟着特洛特。 “乏善可陈。简直毫无像样的礼仪可言,逸闻知识也一无所知,就像是她对我的课程毫无兴趣那样。”“格林达”脱口而出。“我不知道,蒙比。你说过她是在港湾的海边被照料的,那么,那儿的人该为此感到羞耻。” 好吧,特洛特想着,至少有一件事情“格林达”说对了,用叉子碰着浮起来的食物块。在所有课程中,她唯独没有看出来“格林达”的课程意义何在,她在之前的生活中也没有被迫学习过这种所谓精雕细琢的礼仪。假如她学了那些海员的榜样来吃饭,那么她就甚至连刀叉都不会握,而吞咽食物的方式也是全盘错误。 “但是她至少开了个好头,蒙比。”“格林达”在最后没忘了补上一句,对特洛特眨了眨眼。 等等,“格林达”刚赞美我了,是吗?特洛特一瞬间不太确定自己的眼之所见是不是真的。她惊得大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很难尝得出来是什么,但是带着一些花儿的清香。 “格里芬斯是个有潜能的孩子,很有潜能。”格特说。 蒙比看着她。“你帮她完成了什么事儿?” 格特说,“不,暂时没有,但我坚信有一天她会的。” “我们时间可是不多了。”蒙比叹气。 “她还不了解她自己。给她点机会。谁都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做到那么多。” “好啦,好啦!”欧克嚷叫起来。“你们这些人怎么天天说着礼貌,自己还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啊?说着人家就像人家不在你们面前一样。格特说得对,你们在指望什么?她只是个从天上被波浪什么的卷过来的小女孩,把拯救世界的压力给她还不如指望那个卢尔琳回来救我们于水火中的传言现实。她不可能像你们想的那样花一个月学完所有东西。这就是不可能。没人做得到。” 巫师们回头看着它。 “桃乐斯当年做到了。而她要对抗的是桃乐斯。”蒙比说。 “--”欧克跳起来,这只野兽的爪子撑在桌子上,像是要说些什么激动的话。 “谢谢你,欧克。”特洛特友善然而坚定地说,“但是我可以自己说话。” 她看了看巫师们。“那么,为了完成我们的计划,可以确切地告诉我到底我的部分是什么吗?我会尽力而为。” 格特开口要说什么。可能是计划,也可能是安慰,但无论如何,她在这种境况下并没有说。事实上,她看起来惊讶。 特洛特随着她的目光向着门口看去。门口有一匹急切的马,接着是一头驴,一个女孩。雪白的马头上有一个圆形的血色豁口,已经长出了新肉。女孩则好像并不习惯见到这么多人,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避开目光,抓着裙角,抱着驴子的脖子。他们身上都包裹满黑红色的血液。 “怎么了,璐?”蒙比问。 “莉欧娜的军队。”那匹白马嘶嘶着,“万兽军,在仙境的城镇移动起来了。” 蒙比站起来,马上在一阵黑烟雾中消失了。欧克,白马和格特紧随其后。女孩看了自己一眼,匆匆跳进去消失了。 只剩下“格林达”和她共处一室。 “坐下。”她说,但是特洛特站着,紧紧盯着其他人刚刚消失的门口,没有照“格林达”的话做。她无法做。她无法做到在有人流血受伤,威胁正降临,同伴倾巢而出的时候继续学习什么鞠躬礼或屈膝礼。她就是做不到。她张开嘴,想要辩论几句。 “坐下。” 并没有理会她的抗议,“格林达”提高了声音。 这一次特洛特同意了,听从了她的命令。她让她的头发散开。 “也许我的天赋不如我的原型体那样强大,但我有的,我会教你,亲爱的。” 特洛特抬起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那么,你是不是她?” “格林达”叹了口气。 “我是,也不是她。人们是如此地渴望好女巫格林达回来,拯救他们于暴政之中,于是有了我的诞生。” “…发生了什么。” “像是我说的一样,孩子。真正的格林达已经弃他们于不顾,留下的是我,一个希望的影像。我因此诞生,也只因为扮演这个角色而诞生。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格特告诉我我诞生的理由后,我加入了邪恶反叛者。” “为什么你要一直这么做下去?” “格林达”五味杂陈地看着她。“像是“她”会说的,”她最后说,“我的原型说过的。做正确的事情总是应该的,哪怕是不显著的事。”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一切终结后,我会有某天见到我素未谋面的“她”。”她接着说到。“去告诉她,我替她做完了你没做到过的,正确的事情。” “把这个亚空间从桃乐斯的理想国计划中拯救出来。” “重要的不是任何其他事物,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是什么是真正正确的。” 特洛特再次看着她。 在几天前,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特洛特因为遇到又一个“恶”女巫而防备。但现在,特洛特忽然觉得她身上有种别的什么东西。一种可以说让特洛特更毛骨悚然了,也可以说让她肃然起敬的东西。 “那么既然说到这里,不如我们现在开始吧。”“格林达”最后说。 她让特洛特转向镜子。特洛特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一个女孩,有些乱糟糟,脏兮兮的金发。蓝色的眼睛。有些撕裂的水手服。 “真漂亮。”“格林达”说。 特洛特摇了摇头。“很普通,”她说,“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漂亮的。” “内在事物的美丽才是最重要的,玛亚尔,而且你可以为它添彩。美丽也是一种魔法,当你领悟了它的时候。” 她抚摸特洛特的头发,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玛亚尔,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上有一处透露出希望的气息。” “哪里?” “你的眼睛,”“格林达”说,“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真的吗…” “有的时候,从一本书的封面来评断它是准确的,”“格林达”说,“而在这方面,我想,我不会出错。我拥有本体的记忆和情感,并且可以在脑海中回忆到他们。我从本体的记忆中看见桃乐斯第一次来到翡翠仙境寻求帮助,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她就已经注定是个不幸的女孩了。” “不幸?” “你可以叫它“每个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格林达”看了特洛特困惑的神情又解释。“她带来了灾祸,玛亚尔,但她也是个烦恼而不幸的女孩。她对自己从不真诚。她总是在用美好而甜蜜的表象隐瞒掩盖内心的真实。但是你,玛亚尔,你不会伪装甜蜜。你蓝色的眼睛比它是的东西更多。它能够说明,你对人,对己,都完全坦诚。你从那样一双眼睛里从不藏起东西。” “谢谢您--?” “这不只是个赞赏,玛亚尔。这是真心话。我宁可面对一百万个蒙比也不愿意面对一个桃乐斯。我不知道他们在港湾,在那条黄砖路上教会了你什么,但是在这个地方,甜蜜不止意味着甜蜜。它还可能是毒素。花朵的植物碱。” “我想我明白了,”特洛特坚定地说,“我喜欢我的眼睛。” “那就留下它。”“格林达”伸出手,“现在,让我来帮你修理其他的地方。” 特洛特闭上眼睛,感觉一种舒适的温暖笼罩着面庞,带着香粉的气息。她凌乱而褪色的金发恢复了原来的色彩。四周闪亮的东西隐隐闪烁。 不,等等。那闪亮让她想起桃乐斯脚上,犹如迪厅彩球那样闪烁的红色魔法鞋子。 但,这里的闪烁…和那种闪烁不一样。 这里的闪烁并不恣张。它们似乎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去到哪里。它们的存在不像是某种张扬的东西,而是平静如水的。超然的。 “--我回来了!喂!” 特洛特在从镜子里看到之前先听到了声音,很显然欧克并没有习惯让自己的到来秘而不宣。 她注意到大怪物是独自回来的。 “那个女孩儿…那匹白马?” “哦,别替他们操心,他们简直好得像是艳阳天一样。”欧克回答,翻了个白眼,“璐那家伙很强。能保护好贝翠他们。现在,既然你准备好了,来吧,我带你回房间。” 他们途径欧克居住的地方,欧克直接睡在地上,睡着的东西很难说是床,而是一小堆枕头堆成的,类似一个狗床的东西。 “那匹白马,”特洛特好奇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的头上有一个伤疤。” “那是因为--”这头生物少见地在喋喋不休下去之前犹豫了一下。“那是璐。他根本不是只白马,小傻瓜,也很难说他现在是什么--他以前是只雪白的独角兽。独角兽的角是强大的施法媒介,作为禁魔令的一部分,桃乐斯当然不能允许它们被私有。” “他们直接把角锯掉?!”特洛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惊小怪什么,姑娘!在桃乐斯重制的翡翠里,这还算是开胃小菜了。”欧克用一种讽刺的口吻说,“记得我和你提起我族人中的几个在翼无者之国不?你猜猜那些飞猴为什么叫做翼无者?他们自愿拔掉翅膀,小家伙。奴役飞猴的概念一直与他们的飞行概念相绑定,所以为了不被抓去当特务或打手,他们中的一些就,啪。”欧克用爪子划过翅膀,像是在说,明白了吗? 特洛特睁大眼睛。想象着翅膀从身上扯下来的时候骨头是怎么样的,肌肉是怎么样的,血液是怎么样的,疼痛是怎么样的。 “那--那个带着驴子的女孩儿呢?”她最后问。“她也是这里的?” “哦,不不不,她和你一样是外面来的孩子,不过她可不是像你这样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人人都从天上掉下来的。她是从外面的世界逃难的时候,误打误撞闯过来的。要我说,这孩子倒了八辈子霉,在这时候,来这个地方。她叫贝翠鲍宾。” “她是怎么成为你们的一员的?” “蒙比从飞猪的翅膀收集工厂里找到了她,小家伙。”欧克回答,“当时她因为犯了什么芝麻大小的罪被罚去做苦力,不停歇地干了几天几夜。” “飞猪的翅膀上的正羽。为什么会需要那种东西?” “桃乐斯,小子!桃乐斯。只要桃乐斯总理在位一天,这个仙境就像钟摆一样,永远在一个和另一个完全不切实际的空想政策之间摇摆。今天她下令大规模驯服飞猪取羽毛出口,明天她也许会下令全亚空间在融化炉彻夜冶炼某种新发现的宝石,哪怕最后留下的只有废弃的石头渣滓。” 特洛特不说话了。 飞猴们的翅膀。欧克一族,天空岛上的蓝之民。璐的独角。还有贝翠。贝翠。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她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鲜活得像是全息影像。贝翠,被迫和她唯一的驴子伙伴分开,无日无夜地站在飞猪的翅膀堆里,疲惫地压着身子,为它们梳理,褪毛,再梳理。贝翠本应像是她在港湾那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却因为某人荒诞无稽的空想“计划”而沦落至此。 不能再想下去了。 “她还给予那些违反她的规则的人什么惩罚,欧克。” “有一些嘛,罪不重的就为她那些荒诞的计划服役。罪行重的可就不好说了,有的被关押在地牢直到发疯,有的被送去希卡莉的实验室当她的玩具,有的不走运的违反了禁魔令,就进了禁泉呗。” “希卡莉的玩具?” “你知道吧,希卡莉一直在试图复原各种销声匿迹的危险异想,还有用异想改造新异想,诸如此类。金属杀手就是她的复原成果之一。而那些被送去实验室的异想,最后据说都和胶皮糖一样,七个八个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哪个。”欧克说着,打了个寒战。 “那禁泉呢?我听说过。那是怎么回事呢?” “听着,禁泉是这么工作的--它会让你遗忘,让你脑海中的想法被抹杀,到它们再也不能被想起来的地方。他们会最先让你忘记一切魔法。然后,是你的愿望,你的希望。最后,你出来的时候,除了一具茫然的行尸走肉什么都不是。” “我不想被夺取魔法,我也不想失去自我。我想继续做我自己,我绝不成为桃乐斯的玩具。” “那就对咯,小家伙。想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吗?当桃乐斯的军队扫荡过我们的附属亚空间,带走成年欧克到能源矿场工作,当时我还是只半大的青年幼崽。他们想抓住我,割下我的尾巴。我呀,我才不呢!我逃了出去,我振翅直飞,我直接飞过大海来到翡翠仙境。我被海怪抓住,又被美人鱼救,我见过最无辜的刺豚和青鱼。我被漩涡困住过三天三夜。最后,我还是到了这里。” 他们都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们让你战斗?” “我更愿意说,我选择战斗,小家伙,就像是你一样。这是场战争而你我很快就都是战士啦,不管是什么方式。” 房间不久就到了。欧克一振翅膀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门前。 -- 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吧,显然这一切对她的训练没有什么帮助,特洛特这么想着。和蒙比的训练课程里她浑身伤疤。和格特的训练课程里她的魔法不是失控,就是根本不曾发生,最后格特几乎是出于同情心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她最厌烦的礼仪课程成了她表现最好的课程,至少她现在能在微笑的时候绷紧面部肌肉,倒茶不洒出一滴水了。 训练以后,欧克把她带到格特那里。她看到格特在那个沸腾的池子前面。 她低下头。她知道她搞砸了,她知道她毫无天赋。所以,这就是结果?她不是天命之人,她让所有人失望了? “我的孩子,别担心这些。”格特犹豫了片刻,“只是--我们没有时间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我永远不会杀死桃乐斯了,不是吗? “此地的魔法由你的情感意识驱动。”格特说,“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 格特站在水前,特洛特,尽管仍然挫败,凑近去看水中出现了什么。格特轻轻地压抑住呼吸,默念着一些神秘的词汇,在她的指尖泛起涟漪。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的景象几乎让特洛特热泪盈眶。 “比尔船长。”她喃喃着。 比尔船长坐在那棵海边峭壁的大槐树下,看起来就像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不过兴许因为自己的离去,苍老和忧愁了许多。老水手的额头光洁,能瞥见缠绕上方的白色发梢。 格特知道。特洛特不自觉地向后挪了几步。 尽管格特察觉人心的能力常常让人感到安心,但是被看到全部的过去--有一种被树丛中的捕食者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 “不用害怕,孩子。” “对不起,但是--”她有些慌张。 “我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孩子,查看你的记忆是唯一激发感情的方法。而强烈的感情是激发魔法的途径。” “全息影像?”特洛特不禁询问格特。这一定是某种她还不知道的戏法,不是吗?也许她这么想,只是不希望看到比尔船长因为自己而担心忧虑。 “这不是,孩子。” “可是--”即使是在这里,也有与外界联络的方法吗? “能做到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孩子。” 特洛特向着老船长伸出手,想触碰到什么--她也说不清,这很可能只是一场微渺的希望。 没摸到什么东西。在空虚的黑色水面,波纹化作涟漪散荡开来。 特洛特久久地凝视着那个画面。老槐树的根部纠缠在崖壁的岩石之间。她记得这个地方。他们在这里彻夜交谈。 她的胃部因怀念的景象而不安地颤动。 “我--不需要看下去了。” 但影像还是在继续。比尔船长抱着什么蓝色的东西。 那是她的海员领结,特洛特心中一紧。那是她之前戴过的一条,那时候她因为能同海员们一起泊船而兴奋。它有些脏,有些褪色,大概是在这么多年之间蒙上了沙子和尘土。比尔船长一声叹息,紧紧握着它,看着。 特洛特的眼眶湿润了,一串微弱的法术火花从她指尖散发出来。 “魔法来自诸般不同的情感。我的孩子。”是格特的声音。 “那么,我还是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练习?” “你可以决定。你可以决定来练习什么样的魔法,用和你决定你自己是谁同样的方式。你可以决定,你究竟真正是谁。” 又来了,特洛特想着,那个问题又来了。 “可如果我找到了一个糟糕的答案呢?如果,如果,我真的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邪恶之人呢?像是桃乐斯那样?如果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决定善恶,重要的不仅是你从哪里出发,孩子。即使你从一个美好之处出发,你的抉择也可能导向邪恶。但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会为自己做出抉择。” 她思考着,又一次为格特的话感到困惑不解。 “为什么,”她最后问格特,“要让我看见船长?” “他是你脑海中一直以来指引的声音,孩子。现在,是时候放进去自己的声音了。” 特洛特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里想象一个更加强烈的,自己的声音,盖过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 几分钟后,她做到了。 -- 当她走进场地的时候,那匹白马用蹄子刨着土--“前”独角兽璐,她纠正自己--还有贝翠和她的驴子汉克都在。 贝翠看到有人新过来,紧紧抱住驴子的脖颈,脸颊有些烫。 “反抗军的成员经常一起训练。”欧克解释。“你不会对这种习俗感到吃惊吧?我得提醒你,璐可不是个好惹的货,他是个老疯子,和蒙比一样。他会用他能做到的一切尽可能攻击你!哎,对了,璐,小贝翠,我还没给你们两个介绍过。这位是玛亚尔,上面来的---” “我知道,”璐冷声打断了它,瞄着特洛特。“那个新从天上掉下来,据说是能救我们所有人的大救世主。” 但是璐的声音不只是冷和反讽。特洛特察觉到在璐的声音底下有什么东西,一种微不可闻的东西。是一种微小的希望。这种希望表示他希望这是真的。他希望他听到的一切是真的。他希望特洛特真的是那个拯救所有人的救世主。你最好真的是,他像是无言地说。 “嘿,我是贝翠,你好,玛亚尔。我-我没有想到见面就在今天。”金发女孩突然开口,朝着特洛特挥了挥手。 贝翠像是朵害羞的壁花一样,一直紧紧挨着汉克在墙角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他们几眼。 “好啦好啦,这些不重要,既然都知道这些了,那就开始练习战斗吧…” 特洛特也低下了头,想着璐的话语。她真的能担负得起那些希望吗?如果她没有做到呢,因为很明显,她之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如果-- 一声驴子的哀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起头,汉克倒在地上,璐踏着它。贝翠紧紧站在汉克身旁,她的肩膀也有一处相当深刻的擦伤,弯着腰,贴着它流血的脖子。 “你一点儿也别为它的安全担心,小家伙,”欧克看出来特洛特的紧张,向她安抚,“一旦加入反叛者,誓言构成的契约就把我们连接在一起了。我们不会真正重伤彼此,这只是点皮肉小伤。何况,还有治愈泉呢,对不?” 随着一道光,汉克和贝翠消失了,大概是去治疗了。 接着,轮到她面对璐。 欧克说的很对,特洛特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璐确实毫无保留地投入战斗。璐像是游乐场中的旋转木马一样绕着她旋转跳跃发起攻击,让人眼花缭乱。璐在使用魔法,他的蹄子散发着强大的光芒。特洛特躲下了一击,但是很快璐就压倒了她。 “再来,”璐打了个响鼻,“想当救世主你得做的比这个更好才行。” 特洛特抬起手,试图使用魔法,可是魔法还没有出现,而璐却在一瞬间消失--出现在她背后,几乎挑中她的肩膀。 “可怜的弱者。”璐用残角抵着她的肩膀,“这片土地等待着你的拯救,而你甚至不能战胜一匹失去了角的马。” “够了,璐,够了!”欧克高叫,“璐,这对她来说够多了!你怎么能在她来这儿没几天的时候就这么逼迫她一把?让她休息!” “如你所愿。”璐翻了个白眼,从她身边退开。“没什么特别的,欧克。不过是另一个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外来者。我都习惯了。” 特洛特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情感击穿了自己,和那天她将枪口对准派松的时候一样。愤怒。她举起手臂,一阵强烈的魔法光芒穿了过去。 璐一下子躲开了。“也没那么让人印象深刻,”他说,“不过我得承认,至少比刚刚有长进。” 特洛特不久就回到了治愈池所在的那个房间。贝翠和汉克还在。 贝翠看见她走过来,轻轻招了招手。 “我觉得,”贝翠低声对她说,“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特洛特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确实,没有什么比这几个日子更加不真实了,一切荒诞,怪奇,仿佛都是传说里的。 “那确实像是一场梦。”特洛特说。“实际上,这整个世界也可以说是一场梦,而这是梦中的梦。” “我住在拉瓦钵。当我听说港湾登陆的消息的时候,我一路逃跑,直到来了这里…他们说,翡翠仙境是你一切梦想成为真实的地方。” 贝翠显得有些迷失。 “它现在仍然是,”特洛特说,“不过变成了你一切噩梦成真的地方。” 几周之后,特洛特所有的课程都在取得快速的进展。她的动作更加敏捷,她的出击更加果断。她现在很快能够不让一下睫毛的眨动和偶然的微笑出卖自己的情绪了,她的礼仪虽然不是说无可挑剔,她对这项课程的态度也没有变好--但是,总而言之,确实有所长进。 好吧,即使这样的训练生活也不会一直进行下去。毕竟虽然她是这么想的,当她和欧克结束训练,老蒙比推门进来的时候,特洛特也没想到她会说什么。 “归属于莉欧娜的军队,”她说。“莉欧娜正带领她的部下朝着城镇进发。我们没时间了,最好快准备。” -- “哇哦我真没想到你刚才那一下子还挺厉害的嘛小家伙!璐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尤其是他打起架来不要命不管是不是对新菜也一样。我得说,特洛特,你公平地战斗,着实吓到他了,恭喜你!很神奇吧!我敢打赌你不会错过这个老办法…” 晚些时候,他们一道走回去的时候,欧克仍然是喋喋不休。特洛特笑了笑,摸了摸它头上红缨一样的毛发。 “谢谢。璐当时表现得有破绽,我正好可以那么做。” “这就对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姑娘。璐太习惯赢了,什么时候都是,固执的老货!所以他才会放松警惕。” “嗯。” “这就是魔法,怎么样,小家伙?” 那是魔法,但是不只是魔法。特洛特还感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那是她…她自己的力量。不然,何以她之前从来没有做到过? 要是没有呢?要是她从未来过这个仙境,被卷入这一场战争?她还会是现在的她吗,她还会体验到这些内心的力量吗?而在内心深处,实际上,她知道不只是她是这样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每个人都是。桃乐斯从这里的每个人身上都夺走过东西。 在彼此身边的时候,这些生物把它们当做无关紧要的笑谈,努力假装桃乐斯并不是什么大事。独处的时候他们为此深深受伤。桃乐斯改变了这里的所有人,和她一样,这里没有人曾经想过成为英雄。 “如果不是桃乐斯呢?”她突然问。 “呃--,什么,小家伙?不是,这一切和桃乐斯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桃乐斯不存在了,欧克,”她看着它的眼睛,“你觉得你会怎么样?比起现在?” “我…?” 叽叽喳喳的大怪兽忽然沉默下来了,低着头,低着它那如同鹦鹉一样的大喙。头一次,特洛特见到它露出了沉思似的严肃表情。 “我不知道。”它最后说。 “现在,我活着还剩下什么呢,为了什么呢,小家伙?我曾经是只饱受教育的欧克。我曾经在我们的空间里生活得很幸福。那是,直到那个地方被桃乐斯洗劫之前。也许我父亲还是对的,哼。他总叫我小淘气,小乖乖,叫我不要到处乱跑,而要是我当时和他们在一起,我至少还有为我们的部族战斗的机会。现在,我的同族散了,父母死了。我的整个生命还在,就是为了一件事,看到桃乐斯死去。没有它,我很难再想象我的生命是为了什么了。” “那,你后悔吗?” “后悔?小家伙。我和你说过不是吗,这是我的选择,就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哈,也许说到最后她甚至还有点好处。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她,我或许就不会踏上到处游历的旅途。相信我,我不会喜欢那个我的。” “但我们都希望翡翠是它该是的样子。整个仙境是它该是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小家伙。这就是为什么这场战争要开始。” 特洛特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这有点像是她之于翡翠仙境。是,这地方一片狼藉,荒凉破败。可是假如她没有来到过这里,她也不会被磨练成新的自己。 她还没察觉到,她就已经是这场战争的一份子了。 “那么,”她最后说,“你--你觉得桃乐斯最终会消失吗?” “一开始我不知道,小家伙。但是,既然现在你来了…” “我?可你说过不该指望我背起救世主的责任的。” “那是以前,小家伙,”欧克晃了晃爪子。“现在,虽然我还是不确信谁带你来了或者什么能让桃乐斯消失,但我现在看到了,特洛特。老蒙比说得对。你就是天命,你就是天命之人。你最终肯定会找到对付她的一个办法呢,我们都相信你,陪着你。” 天命?特洛特对自己重复了一遍那个词。她在这里听到所有人对她这么说的那个词。这会是真实的吗? 我。她想着。我到底是谁呢?没有桃乐斯,我又要成为谁呢?或许一切都会不同。或许我也会不同。我已经变得不同了… “…但无论如何你明天得小心,小家伙。”欧克忽然又板起脸来,“你得答应我,同意我,跟我保证这一点,不然你现在别想回去。带上你是个错误的决定,要我说,但是老蒙比那家伙一想到什么就跟脑子里进了根骨头一样死犟。野兽军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你暴露出退却的征兆,你的精神就对它们开口了,它们就能把你的精神意志吸走,把你变成一具空壳。无论如何,特洛特,千万要小心,别做蠢事。真的,我得说,我们不能失去你。完全不能。” “我知道了,”特洛特回答。 欧克紧张兮兮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说“不会出事吧”。然后转身展开翅膀,转了一圈,飞走了。 -- 信号是在半夜来的。 一只夜枭,它在夜晚发出一声凄厉的啼鸣,像是在半夜的中央道着“晚安”。 起初,特洛特会以为猫头鹰的叫声只不过是她梦里的又一个幻象。但是它不同,它完全不同。随着时间推移,鸣叫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夜枭。 夜枭暗色的身影迅速从屋顶上略过,它拍打着翅膀,继续它不祥的预兆和凄厉的啼鸣。 它在呼唤她。它希望她和它走。 特洛特跟着夜枭的翅膀,快步跑进走廊,跑向它所指引的方向。 所有人都在。贝翠更紧地抱着汉克的脖子。欧克和璐神情严肃。三位女巫也在那个房间里。 “怎么了?” “万兽军和莉欧娜的行动比预想之中快。”格特的神色相当严峻。“是时候走了,来吧。” “格林达”再次朝着池子挥了挥手。幻象中央,如同全息影像一般,一群有着狰狞肌肉的身体的诡异生灵出现了。屋子太黑,看不清它们的面容,只能辨认出来是一些猛兽。但是特洛特觉得它们相当丑陋而且恶毒。在它们身后,是一个少女模样的黑色剪影,晃动着,带着狮子耳朵的轮廓。 “莉欧娜。”欧克说那个词汇,一抖索,像是说了世界上最恶毒最恶心的诅咒。 “跟着她的是?”特洛特问道。 “万兽军。只要大致有眉目的生灵,万兽军就可以对其化形。被政府军收服后,它们归属莉欧娜的统领,现在她让它们来辅助桃乐斯搜查村镇。” 特洛特用想象试图填满“格林达”的话语。她做到了,可是勇敢如她,也不禁一阵颤抖。 但这点恐惧对她不算什么,它们战胜不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发问。 “那么,它们到底为什么而来?” “它们最擅长的事情。洗劫有叛逆嫌疑的村庄。桃乐斯把莉欧娜的军队当做走狗使用,这是其中的一个例子。一些居民它们会押送给莉欧娜方面,另一些居民--它们经过改造,会吞噬居民的精神力量,让城镇陷入崩溃,也为了它们自己好玩。” 画面上,莉欧娜在她形状诡异的部下身后,在狂风呼啸的城镇中走过,四处都是死尸,空洞的眼睛和焦土。 “我们现在就得过去!”特洛特激愤地奔向影像。 “格林达”拉住了她。 “太晚了。这个城镇已经没有办法挽救了。不过如果我们现在动身兴许还来得及从下一个城镇中救下一些人逃离它们的魔爪。” “同时也能拯救我们自己。” “说得对。”蒙比插入,“要是再近些,谁也没法说它们有没有办法感知到我们的气息。我希望你能表现得和昨天一样,特洛特。”她看着特洛特,“甚至,必须更好。因为再也没有训练了。只有真正的战争。” “喂,老蒙比,这不公平!”欧克忽然愤愤然说,让所有人吃了一惊,“你们不该让她去!她毕竟还是新来这里的,带她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是脑子进水了吗?我们不能冒险,冒失去她的风险!瞧瞧我们过去失去过多少同伴了!再说了,她是我们的--” 蒙比在空中挥了挥手。“这件事上没有你说话的份,飞利浦。” “如果我们现在不能让她发挥作用,以后也不会行。要么现在,要么永远。我们现在就需要,需要每一份反抗桃乐斯的力量,如果她现在不能和我们一起反抗幻灵王,将来她面对桃乐斯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老实说,我早料到了。”璐打了个响鼻,“如果那样,你们不如一开始就别把她从那漩涡什么里捡回来。” “不,我会加入。” 欧克震惊地看了特洛特一眼,但是特洛特只是回以坚定的目光。贝翠也担心地看着她,像是在说不想把她牵扯进去。 但所有这些,只是让她更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会加入。我不能置大家于不顾,心安理得地在一旁坐视大家去战斗。我不会这样。我,申请加入。” 屋子寂静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就这么定了。 格特和“格林达”已经走去准备了。特洛特刚准备跟去,老蒙比叫住了她。 “这儿,这个。” 特洛特惊讶地看着它。 “那把手枪。” 那把手枪已经不像是那把蒂普交到她手里的漂亮孩子玩具枪一样架势的东西了。它被黑紫的雾笼罩,锃光闪亮。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乌色鸟儿一样准备投身于任何战斗中。 “对,对你来说肯定相当有纪念意义。我们几个都动了点手脚,玛亚尔。它现在是良好的施法媒介,饱含魔法--和桃乐斯的魔法鞋子差不多,要是你想知道的话。除了,我希望一件事,它使用的目的是好的。” 她紧紧握着枪,说谢谢你,甚至没有注意到蒙比已经和其他两位一样消失在了通道的尽头。 等她回来的时候,这回她带来了一个并不出意外的消息。“该走了,”她说,“马上。” 所有的人和非人生灵站在一个圆圈里,在特洛特能注意到之前。他们站得就像是围着一个圆形的生日蛋糕,点满蜡烛。 蛋糕缩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近,直到所有圆圈里的生物都肩并肩,碰着它们的(特洛特不确定怎么称呼)肩膀,爪子和尾巴。 “我们在干什么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靠近了,别说话,来吧!”欧克大叫着。“抓紧了,小姑娘,开船了!” 特洛特照着大怪物的话做,随即紧紧闭上了眼睛。随即,很快地,一股子无形的力量就像是波浪一样把她高高推了起来。她变得很高,然后更高,然后更高,剧烈的冷风呼啸过她的面颊。 他们在天上飞呢,他们(这个奇异的组合)正在天上飞呢。 这和在欧克背上的感觉有点相似,除了一点,它比那要快得多得多。风吹在他们的脸上,也抚摸特洛特的面庞。比飞机飞得更高,同样的咒语呢喃声一遍遍重复,如果这是梦,那么它一定是比所有其他梦更加虚幻之梦。地表的情况很快在他们的视野里消散殆尽,匆匆奔走离开。 “我以为我们会瞬移,像是蒙比带我做过的那样?”她轻轻拉扯着欧克的皮毛。 “传送?瞬移?你是脑子进水了吗,小家伙?要是把这么多人传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得把那三位疯老婆子的骨头都得抽出来咯。而且,你不觉得这好玩吗?你可是没飞过!这虽然不如自己的翅膀,但也相当有意思。” 特洛特紧闭双眼。又一次,她咯咯笑了起来,当风轻抚她的脸颊,像是刮动了一些风铃。她感到一种无法言明的畅快,就像在空中漂浮的氢气球,尽管她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群凶猛的野兽,她也无所畏惧了。 “不过,那些怪物抬头的时候不会看见我们吗?” “当然不会,小家伙!我们在一个不能被看见的空间中旅行。他们找不到我们。” “那蒙比在干什么?” “她啊,”欧克翻了个白眼。“作法呢。”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飞起来了吗,其他人都没有说咒语了啊。” “鬼知道这神婆又在念念叨叨什么。我们不理解老蒙比,小家伙,也许她只是紧张得想要在我们降落之前说点什么让自己别发疯也说不定。” 速度像是逐渐缓冲着一样逐渐减缓。 “我们要降落了,诸位。”格特轻轻说着。“要小心。” 特洛特感受到他们漂浮着,漂浮着,然后遥遥在他们身下的云朵漂浮在他们的头顶上。她想着一次重重落地的声音,但是她得到的是如同羽毛包裹的轻柔降落。 她睁开双眼,眼前是真正的地狱。 火,到处都是火,毋宁说即使是最狂野的关于地狱的想象中也盛放不下这么多烧焦的气息。小镇被熊熊大火燃烧着。火焰的高温填满了整个小镇,恐慌的住民如同鱼群一样在火海中四散奔逃开来。 火焰滚烫的灰烬的气味冲进特洛特的呼吸,她感觉有一只焊枪正指着她的鼻窦。她抬头看着天空,眼前的景象令人颤抖--整队的飞猴巡逻队正俯冲,扑进小镇的火场,把哭喊着的幼童带走。 “擒贼先擒王。”格特相当冷静而迅速地说,“我和蒙比还有其他成员会去杀死野兽,能救多少住民就救多少。你,特洛特,还有欧克,你们两个去拖住莉欧娜,小心恐惧产生的神经电流会让她便于吸取你们的生命。先别对付她。等着我们来支援。” 特洛特和欧克朝着莉欧娜运动的方向跑去。特洛特拔出枪,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狼,熊,狐狸,淡水鳄。野兽的大潮正在向前涌动。特洛特向前跑去,终于看清了莉欧娜:在“格林达”的池子里,她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像。现在,她看清了莉欧娜。 莉欧娜身穿一件红褐色的应当是皇室军服的东西,上面满身徽章。她原本该是手指的地方成了钢刃一样尖利强硬的类似爪子的装甲。她手剩余的前端是黑色的,像是烧焦了。 被这一支野兽之潮包围的镇民大约有十余个。一位留着络腮胡子,带着高礼帽的男子站在前方,看起来满心惧怕。莉欧娜正对着他。 “我们是桃乐斯总理治下忠诚的住民。”男人颤抖着说,高举双手。“我们已经给了您所需要的我们的一切。请不要,请不要再伤害我们的居民了。” 莉欧娜没有回答,像是她的语言已经被麻痹了或者失效了。她像是一具机械在运作那样张开嘴。镇长慢慢从地面升起来,睁大眼睛,正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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