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费威森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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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集时间:672.A.P

整理人:Liynw

简介

费威森战役(War in Phiwison),是于 157.A.P/2/13 至 157.A.P/8/32 在霓虹(时名 HAVEN)发生的一场小型战争,发生原因为两个以强制手段掌握当地地产并进行开发获取利润的集团“科瓦尔地产”和“月波 Project”的利益冲突以及罗宾尼亚的个人恩怨。战役共持续 207 天,分为三个阶段,以科瓦尔地产的胜利告终,累计造成 1.3 万人死亡,5.2 万人受伤,受灾人数约 7 万。

科瓦尔地产

150.A.P - 158.A.P 存在于霓虹的房地产集团,规模大,组织略微松散,财力雄厚,拥有强大的基础建设和集居住、商业为一体的完整体系。

集团总裁为罗宾尼亚·科瓦尔。

于 158.A.P/2/13 解散。

月波 Project

161.A.P - 157.A.P 存在于霓虹的房地产集团,与科瓦尔地产相比,规模较小,财富积累也不是很多,但组织严密,武斗能力极强,用来开发的地产多是通过暴力抢夺。

内部等级严明,奖惩措施也相当严厉,并对集团成员有一定人身控制。所有高层的名字后必须加上“月波”的后缀。

集团总裁为卢米·月波。

于 157.A.P/8/32 被科瓦尔地产吞并。

风鸣

致力于 HAVEN 基础设施建设的公司,拥有强大的武装实力,月波 Project 的合作商。建立时间未知,于 166.A.P 在 HAVEN 各种组织激烈的斗争中被迫解散。

大事简表

时间 事件

第一阶段

战役爆发之前,月波 Project 高层已做好充分准备,使得其集团呈压倒性优势。

157/2/13 科瓦尔地产一处接近修建完成的楼盘“朝日楼”在晚上九点左右遭到纵火和爆炸袭击,造成 104 人死亡,369 人受伤,建筑全部毁于一旦。此事件被称为“三一二纵火案”,被认为是战役开始的标志。
157/3/13 战役开始一个月后,科瓦尔地产已被毁坏地产 11 处。由于双方都封锁消息,居民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大面积屠杀未能及时撤离,一个人中至少丧生两千平民。由于组织不力,再加上月波 Project 将其各种基础设施毁坏,科瓦尔地产未能阻止有效反击。该日科瓦尔地产高层部分成员举行秘密会议,制定反击计划,在暂时未受到攻击的地下大型待建楼盘“费威森”地区设立后方基地,计划开展一轮清扫行动以驱除内鬼,被称为“三一三会议”。
157/3/15 - 157/3/28 一轮清扫行动。范围较小,导致 13 人死亡,16 人失踪。有效驱除了科瓦尔地产内的内鬼。
157/4/4 科瓦尔地产组织的第一次大型反攻开始。
157/4/10 反击被全面击溃。晚上十点左右,科瓦尔地产负责人罗宾尼亚的妹妹乌斯特玛·科瓦尔遇刺受重伤,另造成两人死亡。
157/4/12 “高台放逐”。约三千名在反击中被俘的科瓦尔方面士兵被公开放逐至拉瓦钵海上荒岛,举行放逐仪式的地点便在费威森广场。
157/4/13 - 157/5/8 二轮清扫行动。范围极大,上至高层管理,下至普通士兵,数千人遭到拷问与虐待,手段极其残忍,被称为战役期间最不人道的行动。据不完全统计,该行动导致 838 人死亡,1297 人失踪,但客观上有效驱除了部分对于科瓦尔地产形势不利的内鬼与反动者。

第二阶段

科瓦尔地产排除异己,在后方开展重建工作,并将资金全部用于战役之中。月波 Project 不断更换基地,强制其业主全部参与战役,引发不满。由于月波 Project 体量较小,遇到了一些资金短缺问题,双方暂时相持。

157/4/30 科瓦尔地产发动奇袭,造成月波 Project 高层 3 人死亡,10 人受伤,打破开战以来无胜局的局面,成为战役第二阶段开始的标志。
157/5/13 战役开始三个月后,已累计造成四千人死亡,1.6 万人受伤,科瓦尔地产共计 21 处地产被毁坏,月波 Project 共计 6 处地产被毁坏,受灾人数 3.3 余万。
157/5/20 - 157/5/32 第二次大型反击,以月波 Project 的艰难胜利告终。
157/6/2 月波 Project 的基础设施合作商“风鸣”设施受到来源未知的攻击,导致其所有房产断水、电、气十余天,愤怒的居民冲进风鸣和月波 Project 总部讨要说法,引起混乱。战争的事实终于得以在民众间公开。
157/6/14 风鸣正式中断与月波 Project 的合作。无数居民彻底无家可归,被迫加入月波 Project 方武装力量。
157/6/20 - 157/7/11 第三次反击。科瓦尔地产集结全部力量,月波 Project 被切断后路,因绝望而不惜一切,是战争期间最惨烈的一场战斗。因主要战场在新月塔楼盘,故又称“新月塔战役”。战场核心方圆十余里被夷为平地,双方所有楼盘几乎全部报废,死伤惨重,数据无法统计。仅有科瓦尔方的费威森地下总部受到重兵保护而大体留存下来。

第三阶段

月波 Project 受到重创,绝无东山再起之可能,故放弃大局做出保留核心成员的努力。科瓦尔地产借后方积蓄之力,逐渐恢复,并全面扭转局势。

157/7/29 费威森“七二九”会议,科瓦尔地产确认反攻路线。
157/8/2 - 157/8/24 科瓦尔地产连续组织多次小型进攻,基本消灭月波 Project 有生武装力量。
157/8/20 月波 Project 派出刺客企图刺杀科瓦尔地产总负责人罗宾尼亚·科瓦尔未遂,刺客被当场击毙,身份未知。
157/8/25 月波 Project 高层与未折损的最高级武装力量,借“最后一名间谍”之手,偷袭费威森,试图打开其自杀程序但被中断。间谍与两名相关人员被活捉,其余逃跑。
157/8/30 月波 Project 最后一个据点被攻破,其负责人卢米·月波被控制,被迫宣布投降。
157/8/32 罗宾尼亚的审判,卢米被公开击毙,双方签署协议,两集团合并,战役结束。

相关文献

《斜阳染残灰》

《斜阳染残灰》是目前唯一在像素塔流流传的、记录费威森战役的书籍,作者未知,由于遭到焚书化,现存量极少且均残缺不全,大部分残页藏于古籍爱好者处。书中内容大部分以个人故事展开,以多个地位、背景、性格各不相同的人物的视角,从各个角度较为全面地记录了费威森战役的进程和其时代背景下 HAVEN 楼层的社会风貌,但主观性较大,不能客观地反映历史。受到 BDRG 将消失的数据重现于世的宗旨,特此将其可识别的内容按照时间与人物顺序编号并整理在下。

1-1

157.A.P/2/7。
仍记得焚楼事件前不久,大概是一周之前吧,他刚被科瓦尔招收进来,在售楼部无所事事地待着,偶尔进来一个看房的,就带着那人在沙盘前转转,背诵着在手册上早已被别人确定下来的说辞。更多时候则是无聊地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外面时晴时雨,高大的钢结构支架兀自站立,在窗台上投落深深阴影。虽然起了个新名字,但那其实是同一楼盘的扩建项目,但与他要极力推销的低矮洋房不同,那边的建筑又高又密如同雨林中的树木,阳光被阻拦,无法充分施展它的热量。不得不说,钢结构的建筑修起来就是快,据说立项以来才过一年,眼前那高楼马上就要完成它的封顶工作。不知要多久才能彻底修好呢?
背后的脚步声传来时,他正将目光锁定在一个爬上爬下的建筑工身上。那人通体沐浴在阳光之中看不大清,但头发斑斑驳驳,估计年龄不小了。同情之余,他不禁暗暗在心中庆幸自己好歹通过一张灵巧的嘴在面试时把面试官绕得如身处云雾缭绕之间,才勉强于激烈的竞争中在销售部觅得一个位子,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扔在沙发上。
沙发突然下陷,他一个趔趄,慌忙伸出右手支棱住身子才转过头去,只见一年轻男子在身边坐下,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身材修长,圆脸细眉,黑发齐耳,观之可亲。左手端着一杯绿茶,稳稳地悬在空中。大概是和自己一批进来的新同事。
男子见他回头,便伸出右手,脸上浮现露八颗齿的标准微笑,既不冷淡也不谄媚,让人感到亲切而尊重。“是新同事吗?在下梅里春山,也可以叫我梅里。幸会。”声音比一般男性略高,温婉动听。
“奇怪的名字。”
梅里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很多人都觉得奇怪,不过多相处就习惯了。”
他把手搭在梅里伸出的右手上。热热的,不无粗糙的质感。他看着那只细长的手,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它的触感,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恰好对上梅里探询的目光。
“尼拉。尼拉·朵夫。”他用另一只手去包里摸名片,但被梅里摁住。
“反正在楼房全部卖出之前,我们俩只能一直待在这里。”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双人宿舍,“双人宿舍,但是只有一张大床”,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但并不为此失去一点亲和力,毕竟亲和力这东西仿佛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时间还长着呢,怎么着也得混熟了,用那东西,恐怕有故生嫌隙的嫌疑。——很高兴认识你,尼拉。”
尼拉差不多是下意识地晃了晃他搭住的那只手,然后松开。
“来这里之前做什么呢?”梅里打开了话匣子。
“什么都干。给人传信、送外卖、发传单、推销产品,反正都还不算是很重的体力活。关于这个,你看看我这身材也能看出来。你呢?”
梅里略抬起左手,啜了一口一直没放下的茶杯里浅绿色的茶,砸吧两下,满意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与大理石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不紧不慢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把一双温柔灵巧的黛色眼聚焦在尼拉脸上。“我嘛,从冰封来的,在饭店里给人当杂工。”
“冰封?”
“怎么,没听说过?罢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反正整个 HAVEN 也就没几个人知道冰封。”梅里摇摇头,眼神融化在二月上旬寒中略带一丝暖意的空气中心。
“那是个什么地方?”
“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川。大地上常常会出现危险的生物,所以需要人类组成冰封小队与之抗衡。我是从第三十七小队上来的。我就出生在那里。”
“上来?”
“我听一个队员讲过。很久之前冰封是一片宜居的大地,不知为什么后来给冻住了。那时的人们修了一个巨大的飞天装置,就这么逃离严寒与死亡生存着。我们现在就在这个装置里面。”
尼拉伸出手去挠了挠头。他从出生伊始就未离开过 HAVEN,虽然他认为这里地不如其名。他听说过别的地理位置,比如那个叫做什么钵的水箱,但从未把这些模糊的概念放在心上。而关于这位新同事讲的,更是闻所未闻。他甚至不能决定是否应该相信,总之先当作都市传闻接收了吧。
梅里整个人陷入沙发,两眼紧盯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写着什么关于冰封或者飞天装置的奇闻异事。“现在上面这些人啊,都把老根给忘了。或许也不该怪谁,或许这里本就不应该存在历史。”他以这句话结束了两人之间短暂的谈话,但不像对着同事,而像是对着天花板说的。
尼拉见梅里发呆,便兀自望着窗外,回味着刚刚的谈话。天气有变,阴云密布,看起来一场冬日特有的绵绵细雨将在不久后降落。钢架上活动的人影仍未停歇,甚至动作幅度与频率都没有丝毫缩水,似任劳任怨,不断重复跳跃的秒针。奇怪,他们是怎么不会感觉到累的?难道是机器人不成?可是在他印象中,AI 并不多见。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那位老者。不是 AI,不是机器,是活生生的人。额上汗珠粒粒清晰可见,衣服蒙上一层湿漉漉的阴影。可怜的家伙,估计有一家子人等着吃饭吧,劳动力被压榨得丝毫不剩,才勉强能谋生的。幸好看起来还算精壮,糊口大抵是没问题。那些资本家——
思绪被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叹息声打断。有人来看房了。两人各停止脑中思维活动,调整表情起身迎接新的主顾。卖掉房子的面积等于工资。这也是那些资本家定下的规矩。房子卖不出去就没有钱,不过活还是能活下去,毕竟包吃包住,室内还有暖气。就这点来看,这份工作相当不错,怪不得当年应聘时大楼前人头攒动。尼拉的躯体自动工作,思绪却继续飘飞。直到那个一脸愁容笼着三件羽绒服的看房人提出要包下一整栋楼时,他差点没把下颚骨给惊掉下来,拿眼斜瞟着那人小声问一句:“您是资本家吗?”
看房人的脸僵住了。梅里用略微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尼拉当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瞪大眼睛捂住嘴,呆呆地盯死看房人,脑中早已自动浮现出一幅画面:他丢掉了一大笔到手的交易,不仅先前的工资全部扣光,还被公司开除,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铺盖走出售楼部大楼……所幸那人的动作停滞一忽儿后又活动起来,解冻的活鱼般张了张嘴,才冷着脸道:“你们能直接结账吗?”尼拉喜出望外,忙不迭领他到柜台去了。未几,梅里只看见那人拖着一长串钥匙离开了。
尼拉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在梅里面前站定。“我说了,我们一人算一半,如何?”
梅里眨巴着眼睛,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亦无任何变化。话说回来,这家伙自从跟他讨论完冰封之后就一直这样呆滞,像脑子停机了一样。那双友善的眼睛并没有褪去光彩,但瞳孔中泛起漫无目的的空洞。尼拉小心翼翼地戳他的太阳穴,又用力掐人中。梅里有些不耐烦地拂去他的手,脸上还是没有反应。尼拉有点焦急了,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
一阵雷劈穿透了这尴尬的处境。一道白光闪过天空似引燃空气,随之而来的是子弹般的密集雨点儿。当一声沉闷的巨响颤动大地,梅里忽然跳起来大喊道“关窗!”两人飞跑着关上所有窗户,又拿来毛巾堵住空隙。冬天这样的雷雨很少见吧,尼拉暗自思索着,不过炸醒了梅里就是好的。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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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被一整片纯白覆盖。几乎同时响起的巨响几乎震碎耳膜。
突如其来的暴雨完全打乱了工作计划。伏木一根抓紧捆在腰间的安全绳,从半空中一跃而下。安全着陆。他不紧不慢解开锁扣,闲庭信步回到工棚。他不明白其他人跑那么急干什么。反正都淋成落汤鸡了,动作慢一点也无所谓嘛。
深绿色工棚中早已挤满光着膀子的男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刚才的落雷。有人大声说他刚才看见那道闪电劈在了 52 幢上。伏木工作的高楼是 53 幢,就在旁边,既然这样,那么大的反应也就说得通了。他环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像猴子的家伙,那是他在所有工作于 52 幢的人当中,唯一打得照面的一个。奇怪的是,好像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安危。大家乐呵呵地擦拭身体,有的换上干燥的衣服,三一群五一伙地讨论着晚饭吃什么,为可以带薪休假而高兴。但愿他们只是没反应过来。
他仍用方才的慢速走出去。二月的雨打在身上凉飕飕的,不过他不介意。这是离工作的地方最近的一个工棚,走到那里也不太远。当他来到 52 和 53幢之间狭小的空地时,首先被地面上的场景吓了一跳。他看见“猴子”半伸着左手,张着嘴瞪大眼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蓝色的工服正跳动着红与黄交织的魔鬼火焰,那火被雨点一下一下打得缩头,还冒着氧气不足的黑烟,但未能熄灭。工服已被烧毁一小半,露出焦黑的腹部。再往上看,一张单薄的躯体仅由被卡在缝隙之间的双腿牵引着随风晃动,看不清他的脸,如一面飘飞的黑旗。伏木只感到肌肉痉挛,眼皮跳动,眼前发黑,胸口有什么味道奇怪的东西往嗓眼直冒,心想着再看可能就无力回去了,遂双手半掩着脸,一步一挪回到那个热闹的所在。
无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与归来。他寻了个角落坐下,双手抱膝,头搭在膝上。房间内嘈杂的人声与外面呼啸的风雨声混在一起,把他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他不敢闭眼,这个生动活泼的房间正在一点点吸走他的精力,但一闭眼那黑重的人体旗帜便在他眼前飘飞。他们是装傻,还是真傻?伏木不知道,伏木只知道雇主为了图省事省钱,一直搁置安装避雷针的计划。他看向门外,黑云压楼,楼的腰部笼在紧实沉重的天空之中。不知那里闪电运作的规则,他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无依无靠卖力求生的底层人接上天去,让他们不再忍受世间所有苦难与不公吗?
可以回家了,房间那一端传来欢呼声。不要从 53 幢那边走,那边危险。
但伏木一根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妻子很早就失踪的他,一直和刚成年的独女生活在一处。女儿长得不算好看,但于他而言是温暖的棉袄,知道他天天上工辛苦,就变着花样用一成不变的食材制作他爱的饭菜,给他收拾床铺,默默承担一切家庭劳动,偶尔他下工早,就坐在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他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劳累但有滋有味地过下去,直到那天。一周前,他下工回了家,却见屋里灯黑着,一切物品按原样摆放,就是不见了女儿。他拖着沉重的腿,一圈圈在黑暗的小巷中寻找,五色霓虹之光诡异地在地上映出他的轮廓,似索命不舍的无常。嗓子吼哑了,他终于在她常去的一家小店得到消息。小店老板笑眯眯领他入店,款款告诉他刚才貌似他女儿的年轻女孩在巷中被一记闷棍放倒,拖走不见。他高抬眉毛,询问对方为何不出手相助。老板收敛笑容,沉思良久后说,我刚才没认出她来。
他的目光落在柜台案板边一把卷边的菜刀上。
他抄起那把刀,向膀大腰圆的老板扔去。菜刀扔空,扎进他身旁的木柜。伏木冲上前先是左右开了两记耳光,又一个挥臂把他放倒。他踩在老板柔软变形的肚子上,拔出菜刀就往那人身上扎。一下。两下。三下。深红的血流了出来,中刀人停止悲鸣和无谓的挣扎,空余一双溜圆的鱼眼。他拔出刀,仔细擦拭干净,轻轻放回案板边,然后从柜台里随意掏出一把小刀别在腰间,从货架上拿起两盒最好的纸烟,蹲坐在店门上,看一盏霓灯闪烁,渐渐熄灭,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一支接一支,直到天明。
小巷中的居民只记得那晚传来一阵轻微响动,第二天黎明时分见伏木身形高大,头发斑白的身影投下长长的黑影,落在小店老板流着鲜血的尸体上,雪白的瓷砖地面已被它们主人的鲜血染红。血水无孔不入,浸入地表,钻入墙缝,自此此处便弥漫着无论多少雨水也冲刷不去的血腥味,店主便埋葬于这化不开的血红之中。
伏木像幽灵一般游荡回他住的屋子,挂上简陋的“此屋出租或出售”纸牌,便再也没有回到这里。白日,他系上安全绳,向高楼展开新一轮征服,企图让无休止的劳动洗刷麻木的心灵;夜里,他便安眠于月光中高楼投射一抹黑影的庇护之下。然而,漆黑的旗帜已悄然占领这个未完工的居住区,人声鼎沸的欢笑与喧闹中,伏木一根已失去了最后的归宿。

1-2

157.A.P/2/8.
早安。该起床了。
尼拉不情愿地睁开眼。明亮的晨曦柔和地打在脸上,梅里侧坐的身姿早已换好工作服,映在窗中只剩下轮廓,在淡淡的乳白中若隐若现。
继昨天雷雨之后,今天是个好天气。
夜里的恐惧如盘旋的乌鸦在脑中挥之不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开空气,以白光为中心,雷鸣因过于响亮而无声地一圈圈如水纹扩散,售楼部大楼的支架随波动极有规律地吱嘎作响,像有什么从远处爬过来,毫不停留,再波澜不惊地爬走,空气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咽喉。雷鸣逐渐远去,雨点由子弹变为细针,再归于平息。地面上的潮气泛起,翻涌着冰冷的空气流入狭小的员工宿舍。尼拉不自觉地将头埋进梅里并不宽阔的胸脯中,渐渐与他的呼吸融为一体。模糊的意识汇入温暖的细流,梅里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于尼拉的头顶,细长的手指伸入他浓密的黑发中缓缓摩挲。于是尼拉在这四月春阳的港湾中昏睡过去。
害怕雷雨是吗?
见尼拉露出淡灰色的虹膜,梅里微微一笑。
尼拉点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梅里。一场夜雨,梅里的微笑,让他想起了些什么。
他将手伸向记忆中母亲的微笑,那埋在湿土中的微笑。
他仍记得,五岁那年,一家人去郊区旅行。那是个明媚的初夏天,怎不料夏日的天气翻脸不认人,还没等反应过来,灰白天空已压低海拔,将他认为整个“水箱”中的水全部倒下来。狂风骤起,阻断信息传递的一切通路,冲不破的厚重雨帘将他们层层包围,天空被闪电割裂成无数碎块,树木有些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地,有些被拦腰折断,残存的树皮拖着上半躯干,在迎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中奋力挣扎。大地在挪动。泥石流来了。谁拉着尼拉的手,几乎是提着他在半山腰仓皇逃命,然而这无尽之雨却不像是能逃得出的样子。一道闪电劈向身旁葳蕤的大树,树干当即被竖着劈成两半,径直砸向已深陷污泥之中的母亲。最后的瞬间,他看见母亲亭亭立在倾倒的巨树之下,露出淡淡的恬静平和的微笑,在他被提着奔走逃命之前。他们奔过两三座山,鞋底溅一身污泥,来到一座小丘顶,这时雷雨停歇,阳光重新统领万物,世界也从非黑即白的光影中恢复原来的模样,只有母亲随滔滔泥浆,埋葬于湿土之下,和无数打落的树枝不知去了何方。
他们在山脚下堆了一座小小的土丘。尼拉幼小的心灵仿佛忽然明白了这土丘之用,想必母亲会顺流而下,抵达这处他们为她建造的归宿。或许当下次雷雨降落,这座土丘便会不翼而飞,自此母亲所有曾在世上生活过的证明将被一齐抹消,连记忆也无处循形。但尼拉怎么能说这一切就不存在,尽管他早已遗忘母亲的脸庞,但那落木下微笑的深情却刻骨铭心,随霹雳的白光一齐刻入骨髓与血液,如影随形伴他走过每一个地方。每逢雷雨之夜降临,就在身体里的每一个伤口隐隐作痛。
人生短短二十余年,他跑过腿,发过传单,挨家挨户地推销过他自己也明白毫无用处的保健产品。他在大街上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遭受过他们的漠视、谩骂与白眼。他与无数的人萍水相逢,却第一次在梅里这个仅仅认识半天、说话怪异的家伙身上寻觅到令人安定的力量。冰封,这个从未听说过的古老名词,亦在此时勾勒出他对于无限纯白的遐想。他把手伸出去让梅里握住,心想着,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友情?
你怎么像只小猫似的。梅里乐呵呵地咧着嘴,把尼拉从床上拉起来。马上就到工作时间了,你也不希望让到手的大鱼滑溜走吧。
尼拉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全身骨骼中阴冷的恐惧之情也让梅里手中温暖的气息驱散。于是他匆匆洗漱完毕,赶在开工前吃完早饭,换上笔挺的西装。
今天售楼部门可罗雀,兴许是昨夜大雨拦住道路,令人不愿出行。尼拉像往常一般看着窗外发神。
建楼工程照常进行。尼拉又看见昨天那个老人挂在楼上,但已失去了坚毅的神态,一瞬间变得苍老而疲惫,与往常不同的是,隔壁那栋楼下停着一辆看上去像消防车的大车,漆成橙黄色,云梯高高深入建筑内。梯下有个人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人施展韧性需要时间,所有都还未从凄风苦雨的冲刷中恢复。
“我说啊,小猫,你对资本家的看法是怎样的?”一阵清脆洪亮的声音传入耳中。
好吧,梅里除外。
“不许叫我小猫。”尼拉忿忿地没有正面回答。
“行,尼拉,你不喜欢我就不这么喊了。”
尼拉沉思良久。
“我觉得,资本家就是干很少的活,靠别人干活拿走大量钱财的人。就举个例子吧,我曾经在一家专给人跑腿的公司打过工。我们天天接收各种人的指令,把他们的各种东西送到指定的地方去,跑前跑后,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都在摩托车上,把腰给坐出了毛病,然而每个月发到的钱只够勉强活下去的。而踩在我们头上的那个家伙,或许跟那个拖着一串钥匙的老家伙本质是一样的,大概就是你说的资本家,他给自己分配的任务就是躺在沙发上对着我们指手画脚,动不动把我们塞进一个叫做会议室的狭小房间唾沫横飞地说些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爱听,但是按他意思就非听不可的废话。什么工作调度,就调度那程序也是别人给他做好了端到他面前给他用的。但是最重要的是,工资分发大权掌握在他手中,于是我们含辛茹苦一点一滴从那些指派我们的人手中赚来的钱就毫不费力地落入了他的腰包。关键是,像咱这些没家产没关系的人还非去给这样没水平的人打工,不然就活不下去。牛会哞,马会叫,牛马会说已收到!”
梅里摆出严肃的面孔,凝神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哧一声笑出来:“你打哪儿听得这么些浑话。”
尼拉没理他,继续对资本家的大肆批判:“那些不劳而获的东西还标榜自己为社会做了多少好事。什么为社会提供工作岗位,什么维护市场稳定,堂而皇之的东西,都是扯淡。让更多人打工无非是为了能有更多剩余价值能压榨,维护市场稳定的不二法门不过是因为大家都过这样的牛马日子,就不会闹起来了……”
“也不能完全这么否定吧。”梅里慌忙打断了尼拉的慷慨陈词,“让我想一下怎么组织语言。”
尼拉安静下来,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梅里。
梅里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至少,我打工的饭店老板人挺好的。他很关心我们这些打下手的人,看我们过的没他好,还经常给我们一些帮助。他也要干活啊,没有什么天天躺着指手画脚的事。或许你说的这种情况的确存在,但不一定普遍。”
此时尼拉已经冷静下来,连忙答道:“我刚才可能有点激动,说话带了些情绪,我一般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都摆脱不了情绪,有的时候它能帮助我,但可能逻辑上就不太对,是吧?但我还是维持我的论点不变。我就是觉得那群人恶心。”
虽然梅里对于尼拉对资本家的看法不能苟同,但他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依我看,你还是尽快结束你的演讲吧。小心隔墙有耳。”
尼拉把视线转向空旷的房间中央。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寂寂的一片。
“幸好。”梅里长长地舒了口气。“以后在工作的时候最好还是别说这些。”
“不是你问我的吗?”
“只是听到了你昨天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问一下,哪想到你那么激动。”
“那还不是你的问题。”尼拉笑了。这时他终于意识到梅里的呆滞并不意味着停止与外界的信息交换,而仅仅只是沉溺于往事或幻想之中无法自拔罢了,这让他完全放心下来。
“行,以后下班再问。你也注意着点。”
“好啊。”
“诶。”
“怎么了?”
“听说昨天那片工地遭雷击了。”梅里指向窗外。
尼拉伸着脖子往外看。刚才那辆消防车已经不见了。
“刚才我好像看那边停着辆黄色的大车来着。”
“我也看到了,就是那栋楼。”梅里缓缓走到窗边往下俯瞰着,神情凝重,“据说在那上面工作的人全被劈死了。”
尼拉也走过去和梅里并排站着。早些时候他还没注意到,刚刚接受橙黄色云梯检验的钢铁外壳的确无人悬挂在上。
“那边有你认识的人吗?”他问道。
“死了的没有,还活着的倒是有一个——大概。”梅里指着一个建筑工。
尼拉注意到,梅里指的就是他多次观察过的中老年男性。
“他就是我之前打工那饭店的老板。但两年前他失踪了,下落不明。不久,饭店也关闭了。”
“他是个好人?”
“当然。”
“饭店关了之后,你去哪里了?”
梅里咽了口口水,低着头没有说话,尼拉见状也就不方便再问,想着失踪的事情。
在 HAVEN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常见。各种拐卖,黑市,暗网,地下活动,拉了人清洗记忆不知道拿去干什么了的数不胜数。他手无缚鸡之力,生活在一趟浑水中随波沉浮,常常害怕得晚上不敢一个人出门。他工作时也不止一次看到,有时甚至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有小孩子被人强拉上车,不知去了何方。他永远都不敢在那一刻出手相助,尽管那孩子可怜的求助目光会落在他身上,使他害怕地低下头。事后他常常后悔不迭,只好安慰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没有权利决定谁死谁活,反正我就算有什么反应也不一定能改变历史的发展,说不定还惹祸上身了,干脆就当没看见好了。这样想着想着,好像自己真的就是那么想的,反映在行动上,就是趋于避免与他人接触,关闭自己的感官,活在空壳之中。但与此同时,他总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硬硬地抓挠着他,他尝试去安抚那心绪,却得到了更加强烈的反应。于是他辞了职,在满眼灰雾中不知当往何处启程,去寻求内心的一份安宁。
他循入了记忆中一条不曾访问的隧道。那这么说来,他和伏木一根应当是打过照面的,怪不得这么眼熟。“我见过他。”尼拉脱口而出。
“你认识他吗?”梅里略有些惊异。
“额,算不上认识吧,见过一面。就在不久之前,我辞职当了无业游民,有天晚上他在街上看见了我落魄的样子,就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如果那破烂也能算衣服的话——让我不要走,把我吓个半死。当然我不记得我见过这个人,不过明显他对我有印象,说他听过我推销,还蛮有口才,问我愿不愿意把我一个他知道的机会。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大概是没有希望了,像不会游泳的落水人看见了一根绳子,就算不知道它通向何方,也要尽全力抓住一样,总之傻乎乎地跟他去了。我们穿过繁华的大街,灯红酒绿的餐馆,然后是杂乱无章的居住区,又走过一块荒地,一片正在修建的楼盘,最后到了这里——当时还是招聘即将在这里工作的新员工的地方。‘孩子,’他对我说,‘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祝你好运。’说完便消失在夜幕中。夜本就黑,我也看不清楚他的脸。于是我就恍惚地参加了笔试,莫名其妙过了,才有了面试绕晕主考官的机会。”
梅里沉默了一小会儿。“伏木帮你找到了工作,但是现在看见过他这么多次后,才想起他曾经助你一臂之力。”
“我……”尼拉哑口无言。
“唉,你可真是健忘。不过话说回来,他要是知道了,也不会生气的。他就是这样的人。”梅里慢慢道,“尼拉,你知道吗,在这个淡漠自私的社会,总有人缺乏淡漠自私的基因。于是,他们就被自然选择淘汰掉了。伏木一根算是幸存者,尽管他过得并不好。我昨天见了他一面,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下次我和他约着见面时,你可以加入我们。他是个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度过愉快的时光。”
但尼拉没有回答。他在苦苦思索为何会有十几人惨死于雷劈之下。找到新工作后,心底那种硬邦邦抓挠的感觉再一次找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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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勾引着伏木一根回到两年前的记忆中去。
他是在凌晨三点半登门的。尽管他很讨厌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打扰别人休息,但他实在需要找到一个人,顺便找个地方休息。关于这个人,他只能在脑中勾勒模糊的影像,但不知从哪里来的感觉告诉他,这个人就在不远处。她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越快越好。
失去了钢铁大厦的庇护,他漫无目的地在一群破烂钢筋间游荡,如同活着的鬼,梦游的人。雨已经停了,惨白的月光照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黑一块白一块的。交错的影子那端,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移动,看上去不像是动物。他不敢发出声音,惊出一身冷汗,突然想到,他要找到那个有屋顶的地方。
他抬头,远处的高楼鬼影憧憧,那里不是他的归宿。于是他奔跑起来,磕磕绊绊,有如受惊的飞鸟尝试冲破牢笼。晃动的黑影穷追不舍,运动轨迹却闪现着,毫无规律。伏木浑身冒虚汗,眼前昏天黑地,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分辨出路,在一堆堆建筑材料中游走,甚至忘记思考自己在向何处前行。
当他回过神来,抬起头时,大理石瓷砖平滑的深灰抚慰着受刺激的感官。他抬起头,把脸贴在冰冷的墙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实体,踏踏实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新月塔售楼大厦”。两层楼高的建筑顶端,白色的线状灯散发着柔和但坚定的光,在月光中融合而又不被同化。
他可能,就在这里吧。
伏木一根缓缓抬起右手,在深色橡木制成的宽大厚重的木板中间,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他等待着心脏正好跳动第四十五下时,门静静地滑开了。
梅里略带倦意的脸庞氤氲在干暖的雾气中。伏木的目光顺着脚下的三级台阶,向上定定看着他,眼神安定而祥和,全然不见恐惧之态。伏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他要找的人。
梅里眨眨眼睛,接着转身,把眼前这个像刚在泥水里打滚的老头请进屋。
两年了啊,都没见过他一面,也没说过一句话了。梅里没有信心,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衰老的建筑工是否还是曾经的那个伏木一根。这几年关于人形空壳容器的都市传说风生水起,他也听说了不少。这些外表和人类差不多的物,实际上并没有人的思维,只是模仿得惟妙惟肖,他们的行为纯粹取决于程序设定……不过他还是尽快整理好会客厅,简单地冲了一壶绿茶,邀请伏木坐在自己对面。
温热的绿茶散发丝丝香雾,停留在伏木鼻尖。不错,这是真传,尽管时间仓促,尽管遗忘穷追不舍,但泡制绿茶的八大步骤,两人亦心知肚明。
“大伯,您还记得我吗?”梅里试探道。
伏木在柔软的鹅黄色灯光下端详着梅里棱角分明的脸庞,盯着他突出的鼻梁。半晌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还记得黄桷树餐厅吗?我,您,花田真子——就是那个,扎着双马尾辩的可爱小姑娘,还有偶尔来唱歌的夏目大叔……”梅里将记忆中的点滴连缀成线,展示给伏木看。
但是伏木一根闭上了眼。他的记忆是模糊而混乱的,仿佛把几十个人的生平揉在一起塞入脑中,再加以模糊化处理,片段与片段之间竟毫无逻辑关联。他尝试去回想面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一切,他在破碎数据之海中寻寻觅觅,终于勉强找出一些可能匹配的碎片。他确乎是在一棵巨大而中空的黄桷树中开饭店,他循入记忆中的那片故地,像渴望获取外界信息的盲人摸摸索索。
“梅里……”伏木一根睁开眼睛。
于是他的脸庞被点亮了。
“在下梅里春山。真是许久不见了。”

老人的记忆确乎被腐蚀得严重,但他就是他自己,贯穿岁月始终不变的灵魂。梅里悬着的心放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他听见远处尼拉平稳的呼吸声。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好事终成空。仍记得拂晓时分伏木开着空三轮车去进货,梅里站在树脚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那也是个空气冰冷透骨的冬日,天几乎还是黑的,他随着聒噪的引擎声去了,不想从此再未回来。
没有人知道伏木去了哪里。自此他和花田真子两人开启留宿街头的流浪生活,找不到工作的二人只能靠做流媒体的微薄收入过活。他看向窗外,房屋林立,彼时二人却无处可去。饱一顿饥一顿,没有安稳的住处,偶尔收获关注的文章却永远不知道惹到了谁。一日绵薄家产被抢夺殆尽,他们卧倒在幽暗的小巷中,只见光线射来之处几个晃动的黑影渐行渐远,想要求救却无力呼喊,就算发出声音,恐怕也只能招来落井下石却毫无收获的看客。从此,花田一病不起。他抱着她日渐消瘦的身躯,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不曾使花田振作,却问到了伏木一根的下落。白发飘飘的老者搓捻花田栗色的发丝,向他们娓娓道来,据说伏木在街头被一位身披藏青色长衫的男子射中,倒地不起,那人开着三轮车载他离去——当然我没有亲眼见着,也是道听途说的。另外,虽然我治不好姑娘的病,但我知道一人,她一定愿意并且能够治愈你,代价便是自由将从你的生命中消解。怎么,成吗?
梅里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花田躺在梅里怀间,看了他两眼,含着泪,虚弱地点点头。
“确定吗?”老者有力的大手捉住花田,下一刻便消失在早春还未暖起来的空气中,空余梅里一人站在繁华的大街上,不知这街道的下面,又有多少人失去意识,又有多少人在流淌的污水中不情愿地挪动着?
一年之期将至,梅里的脑中仍保留着对此事的全部印象。他怀中微微颤抖的娇小身躯,因风吹雨淋而早已干燥麻乱的双马尾,没有精神地耷拉在头下,以及那难以割舍却不得不离开的温柔与决绝,此刻又如此清晰地在他眼前重映。
两人相对无言,各自喝着杯里的绿茶,苦涩回甘,一切已不存在了,通通注入流动的回忆。与其他人不同,梅里从未被遗忘困扰,他是个极端恋旧的寻求者,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深深扎入记忆,寻找个人历史中不曾被注意的细节。他听说史前时代,大地绿意盎然,花色互繁,芬芳相缭;后来地表被深深埋藏于九层冰盖之下,人类建造高塔,去云霄寻找新的家园;他听说石林倒悬,沦为垃圾场,落下的太阳光辉不息;再后来历史暂时停留在他脚下这片土地,又急速前行,空余一片混乱的无序;他听说这里一开始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他听闻头顶盘旋的规则,然而从未有人想过逃离这里,他们默许属于这里的一切,并将其内化于心,因为像素塔不允许历史的书写,反存幻想与神话的余地。然而梅里却忽略了,只活了二十余岁的他,脑中所谓的历史,大多不过是个人的臆想。无人能抵御异化洪流,就像——
无人能逃离战争的枷锁。
几年之后,梅里春山静立于海边,这么想着。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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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伏木一根已是凌晨五点。困倦的梅里突然不耐烦地想到,今天还要去见一个客户,地址……他把黑皮记事本砸在仍然熟睡的尼拉脸上,把自己卷入被窝,头碰到枕头的那一瞬间便沉睡过去。
两小时后,尼拉醒来,惊讶地发现记事本上全是他的口水。他条件反射地把本子甩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段时间梅里没怎么睡好觉。他在梦中能够感知梅里的离开。话说,为什么自己对于梅里的床上动作这么敏感,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的想法来着……明明只是被迫睡一张床的啊。我应该不是男同吧……尼拉被自己荒诞的想法逗笑了。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记事本,所幸梅里的自己并没有被口水打湿。他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同事,他睡得很熟。
算了,只能先去应付了事。尼拉换好衣服,收拾东西,出门。
才走几步路他就后悔不迭。昨晚大寒潮来袭,现在的气温可能只有零下二十度,他穿的衣服明显连风也挡不住。尼拉赶忙跑回售楼部,才发现他忘带钥匙。他对着大门上那块梅里自制的“今日休息”的牌子狂轰滥炸,大吼大叫,里面的梅里却睡得像个死人一样,完全喊不答应。尼拉唉声叹气,自认倒霉,只好裹紧单薄的西装,向着十里外的目的地进发。
他穿过早已熟悉的工地和荒地,杂乱无章的居民区,不时能看见路边横着僵硬的冻尸,他半掩住脸,忍住不去看,一心赶路。接着他来到繁华的街道,那片他曾流浪过的城区——费威森。他的目的地是当地最好的一家餐馆。尼拉一路小跑,拉开玻璃门冲进明亮的大堂,他的眼镜上立即起了一层雾。看一眼墙上挂的钟,时间还早呢,自己跑的太快了。疲劳感一瞬间涌上来,眼前黑乎乎的,他蹲坐在餐厅的一个墙角,抱紧自己,头缩在膝盖后面,希望自己严重失温的躯体赶紧恢复过来。
就这么缩着,尼拉斜看着客户从大门中走了进来,带进来一阵冷风。前面是个身形壮硕的男人,年约四十。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尼拉暗暗问着自己,对了,“双开门冰箱。”不错,这个比喻太绝妙了。他见过一次两扇门的大冰箱,而面前这个人除了多一颗小脑袋之外,大概看上去和那冰箱差不了多少。后面是个矮小的女孩,裹在一件比她大几个码的羽绒服中,看不清楚人。尼拉赶紧站起来,竭力遏制住全身的战栗,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请他们进入包间。小头男人斜着瞟了他一眼,他心里疯狂打着鼓。
商业谈话,无非就是那个样子。双方主要矛盾点集中在价格高低。这个男人买房的豪爽不亚于前几天那个拖了一串钥匙的愁面鬼,让尼拉不禁怀疑,房子修起来究竟是不是给人住的,一个人又同时能住几间房子。当然他不敢再提“资本家”三个字,上次梅里的沉默,已经让他对自己一直坚信不疑的看法有一点怀疑了。尼拉和小头男人展开拉锯战,一边想方设法说服对方,一边却拿眼不断瞟着桌边小女孩。身形瘦弱,最多十八岁,稚气的脸掩不住浓妆的不自然与历经磨难的憔悴,淡栗色的头发扎成两根辫子,安静地垂在肩旁。算不上有多好看,但单纯可爱的神态,颇有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魅力。特别是那双蘸湿的醋栗般的眼睛,新生羔羊般纯洁,要不是刻意掩盖不住的风霜印记,尼拉或许会认为这是个幸福的女孩。
未几,交易拍板,双方都还算满意。尼拉把合同文件收好,放松下来,陪了两杯,立刻觉得轻飘飘的,自己简直是天选之子,新找到个好工作,才一周多就摆平了两桩大交易。奈何不胜酒力,甚至还没来得及去厕所就立即伏在桌边吐得一干二净。等清醒过来再抬头,对面的人不见了,服务员正在处理自己的呕吐物。女孩静静坐在旁边的沙发上。见他清醒,女孩叹了口气。“您醒得真快。他每次喝酒都酩酊大醉,刚才我进厕所服侍他,他又拳打脚踢赶我出来。”
尼拉双手握着餐巾纸,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服侍?
“您叫什么名字?”他问。
女孩往墙角蹭了蹭。“我叫珠帘。珍珠的珠,窗帘的帘。”没有安全感的目光与他的相遇。
“……先生,如果我可以称您为先生的话。帮帮我们,可以吗,先生?”珠帘面色严肃。
尼拉摸不着头脑。哪里有这么求助的。不过转念一想,鉴于 HAVEN 的社会形势。出现这种情况也算是合情合理。
然而此刻,尼拉却犹豫了。他想起曾看到的那些被抓走的孩子,每一个都在心中激荡起狂风骤雨。他下意识地想拒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他……他想起那些惨死于雷劈之下的建筑工。他低下头,遇见她楚楚可怜的目光。这目光帮助他下定了决心。
“您需要我做什么?我在我能力范围内尽力相助。”
珠帘站起来,环顾四周,没有穿羽绒服,径直走出去。尼拉慌忙抱起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小跑着跟在摇晃的翠绿长裙摆后。
珠帘快步走着,领着尼拉穿过一条条街道。矗立着整齐路灯的人行道逐渐狭窄,随后与车行道合二为一,最后变为泥泞的小路,两旁堆着无处可去的废料。最后,女孩在一方广场前停了下来。
“看见了吗?”珠帘回头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那些被挖掘机扬起来的,被装到垃圾车里的,那么多,都是尸体,是被冻死的。”
“这里本是有暖气供应补贴的,尤其是这种天气,没有暖气,这些人都活不下去。可是今年,我们区域管理补贴的人把钱都拿走了。据说这里的地下正在修什么东西,但和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一个人拿走了暖气钱,这些人就在家里被冻死了。”
尼拉默默走过去,为她颤动的身躯披上羽绒服。面前的说是广场,其实也就是密密匝匝的建筑之间的一小块空地,重重叠叠布满了那些曾经鲜活着的,但现已经冰凉的身躯。他抬头看向那些破旧的房屋,他能想象在阴冷的夜里,那些没有足够衣服穿的人,那些连一条足够用来保暖的被子都承担不起的人,他们蜷缩在房间的角落,热切地盼望着热源,哪怕一根点亮的火柴也好。寒风无情地撕开门窗,攻击毫无防备之力的生命,迟暮之年的直栏横槛绝望地吱呀低鸣。最后一丝温暖气息的残余涌出胸腔,他们于死亡笼罩之时不再颤抖,在虚幻一梦中沦为已化身公共墓地的楼群的附庸。无数生命,就此消逝在二月寒冬的冷风中。
“你是穷人吗?”他问道。
珠帘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略带凄惨的微笑。“算是吧。我是幸运的穷人。”
尼拉看着地面。“我也是。”
他们在荒芜的广场边低头静立,算是默哀。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挖掘机运动的机械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接着两人并排走回饭店,一路无言。
高级餐馆内部被暖气拥塞。尼拉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把眼镜擦干。
当他再次调整好呼吸,拉开包间的门,只见桌面上装饰用的鲜花花瓣散落一地,白色瓷瓶倒在一旁,化作无数七零八落的碎片。那小头男人半躺在沙发上,上半身向下垂着,珠帘跪在地上,她的衣服已被撕去半边,头扭向一边,神情平静,任凭他把头塞进她袒露的胸脯,像野兽一般嚎啕大哭,像虫子一样蠕动。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酒精味。珠帘看见尼拉,略略抬起头,小声喊道:“先生……”
尼拉感到血往脸上涌,大脑一片空白。他的手和小头男人的手同时挥了过去,于是厚重的铁门在他面前訇然关闭,发出一声巨响,将嘈杂关于房里。他伏在铁门上,喘息不止。
高挑的女服务员走过来,高跟鞋不发出一丝响声。她轻柔地询问尼拉需要什么。尼拉指指门,说不出话。服务员会意,轻轻把门拉开钻进去,再轻轻把门关上。尼拉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反正就那么等着,她出来了,带回了自己的公文包。他打开检查,所有文件都在。虽然这样不辞而别显得不太礼貌,但这是他也顾不上别的了。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售楼部的,兴许像个逃荒的难民。梅里才睡醒,困倦地为他开了门,又回房间里去了。他立即找到最厚的衣服把自己裹起,坐在沙发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滚热的绿茶。
直到梅里打理好坐在尼拉对面,他的状况依旧如此,一言不发,寂静得像块石头。
“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冻感冒了?”梅里身体前倾,一脸关切。
尼拉定定看着晦暗的天空,没有理他。
梅里不好说什么。也许尼拉和自己一样有着做白日梦的坏毛病。白日梦一做起来,人是醒着的,可是就像睡着了一样,几乎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反应。
他搜肠刮肚,半天抠出来一句话。“谈的怎么样?”
“成了。”尼拉淡漠地回答。
两人长久对坐着,没有交流,各自想着心事。到了傍晚,尼拉开始打喷嚏。梅里找不到感冒药,只好让他多喝点热茶,紧贴着他坐下,开始强行聊天。
“今天的晚霞真美。”梅里指着窗外。其实太阳早已落下去了,留在云上的不过是一点昏暗的余烬。
“是啊,可是有人再也看不到了。”尼拉无精打采地说。
梅里敏锐地察觉到尼拉话中有话。他扶着尼拉站起来,两人并排缓缓走到窗前。“你看。”
“我曾听说,有些地方流传着这样的习俗:人死之后,人们会在他去世的地方烧火花,驱除前来侵扰死者的鬼魂。作为回报,死者的灵魂将守护为他烧火花的人的梦境不受梦魇的入侵。”
一滴明霞从 52 号楼顶缓缓滑下。距地面还有三米,它突然炸开,在空中燃起无数团明黄火焰,接着火焰分散开来,化作无数粒暗红的光点,像帷幕一般落在地面,又消失不见。几乎就在同时,以那钢筋骨架为中心,又有无数火花散开,忽明忽暗,酡红,绛紫,明橙,亮黄,有的飞于高空,有的坠入地表,有的突然发出耀眼的光芒,像铁花一样形成由光线组成的炽热之雨。遥遥呼应着,远处的楼间,楼顶,地面,亦有数不清的火焰在摇晃,地面已经燃烧起来,浓重的黑烟拔地而起,宣告死亡的序章。未建成的工地刹那间成为一片火海,火焰的魔爪下,没有立足之地。火舌越蹿越高,噼里啪啦的声响,淹没了惊恐的啼鸣。钢铁泛红的剪影,锐利地投射在火焰铸成的背景板上,毒烟四起,笼罩了天空,遮蔽了目光,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封锁一切生的出路,原本创造幸福地基的地方,正在逐渐变成人间炼狱的景象。
“这不是什么烧火花,或者什么打铁花。”尼拉机械地向后退了两步,“这什么也不是。这是一场谋杀,梅里。快从后门离开!”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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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结束了吗。
伏木一根停下手中的动作,抓紧腰间的安全绳在空中晃荡。
正是下班的时间,大多数工人已降落到地面,也最先遭到烈火的侵蚀。伏木向下看着。人群像被猎捕的沙丁鱼般被火焰的屏障分隔,滚起的黑烟覆盖了他们的视线。有的人为躲避燃烧产生的毒气俯下身去,转眼就被火舌吞咽不留痕迹。还有的人尝试寻找伙伴,惊恐慌张的吼叫凄厉苍凉,划破天际,然却瞬间被无情地埋葬在火海中,唯留下点着火炮样震耳欲聋的声响。转眼血红一片间已无移动的黑点,厚重的烟尘画出魔鬼的符文向上逸散。伏木再将目光向上转移。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筋骨架亦被地狱之火点燃,焕发出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拥有的生命光彩。火焰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正以不可抵挡之力向此空间之中的每一寸压来。
伏木喘不过气,不知是因为高温的毒气,还是被扑面而来的恐惧淹没。
举目远望,他的视线正中出现一个小点。那是一位悬于半空垂死挣扎的工友。他模糊的身影奋力向上攀援,与时间赛跑着从死神口中夺回自己的生命。他穿过跳跃的火焰,火焰就跳在他身上,甘之如饴舔舐他亮橙色的工服,让他在远处看来像是一颗燃烧的星。火张牙舞爪,步步紧逼,黑色的安全绳在火海中时隐时现——它断了。那么突然。于是伏木看着流星仅此一次发着光划过天际的壮美景象。
他从不会向流星许愿。他知道那只是大气层中燃烧的石头,在自我毁灭的刹那发出绚丽夺目的光彩,引得地面上的人期许与铭记。它们在死亡中走向永恒。
伏木看不见天了。火焰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封锁住任何一丝希望。没有人陪着他了。
他将再一次孤独地踏上死亡的征途。
火海正在抬升它的地基。它的存在似无所凭借,每一丝空气,每一寸钢铁,都可作为它施展热量的舞台。伏木放开双手,视线在火之舞涌动与停息的律动中寻寻觅觅。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知是因为汗水,还是泪水?
或许,死亡是向索命无常一样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永恒。他一次次地逃脱,不知在何地苏醒,漫无目的地在这世间生存下去。他早已晓喻头顶千斤重负,然而他割舍不下这片混沌,总觉得有什么隐藏着静静地等待自己去揭秘。
是的,谜底早已揭晓:这是一场必须由他自己去寻求的死亡。
这些天,梅里春山让他想起了许多。他尝试着去回忆,于是他在火焰的间隙窥见那方巨树脚下安宁的木制空间。他看见自己挽着袖口,手持木柄铁勺在锅里调制汤汁,吹着小夜曲轻快的口哨。他看见梅里静静坐在茶几旁,一板一眼地煮茶,每动一下就瞟他一眼,生怕做错了动作挨骂。他看见花田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柔软的小猫依偎在梅里身边,汲取着手中书本智慧的养料。随着开业时间的临近,几人各自忙碌起来,他开始备菜,梅里走出厨房擦亮每一张木桌。客人们如约而至,茶杯大的餐厅中挤满了欢声笑语。夏目有知准时出现在墙角空地,双手捧着电吉他,歌声四处流芳,惊飞前来啄食残羹剩饭的鸟群。花田真子伶俐穿梭于木桌缝隙,轻声细语着为食客端上一盘盘佳肴。伏木一根和梅里春山在厨房中紧锣密鼓地切菜,烧水,蒸煮,炒,烧,花样翻新无所不用,嬉笑打闹着满足每一位觅食之人的胃口。客人赞不绝口,划拳行令,说说笑笑,不论外面的世界何等凶顽、残暴,此时他们便是桃花源中人,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正在炒着牛肉丁,霎时间欢笑如潮汐般不可逆转地褪去,他打开房门掀开帘子,但见无一人影,唯有餐厅化作一片火海,花田和夏目亦不见踪迹。他狂奔着穿过熊熊燃烧的烈焰,拖着焦黑的皮肤,举目一望,所有人已了无踪影,只有他孑然一身立于燃烧的黄桷树前,街道空空落落,枯焦的树叶飘零他的肩头。接着就是爆炸,他没命地向前逃窜,一步,两步,筋疲力尽,被冲击波高高掀起,再被重力拖拽砸回地面。世界一片黑暗。
伏木一根于炽热的空气中惊醒,发现身体正在不由自主地大幅度晃荡。他条件反射地再一次握紧安全绳。
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火海。钢铁耐不住高温,开始软化变形,向下弯曲,像是死者扭曲的倒影,最后一次将双手伸向人间。伏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周遭的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知道,那是火焰对他进行的最终审判。
他怨恨的,他热爱的,都在一场不由分说的烈火中化为灰烬埋葬于不知哪个角落。
这世界那么大,却容不下一粒沙。
意识在炙烤中融化,他看见女儿在向他笑着挥手。他忘记了这孩子的母亲是谁,但他每次于陌生世界醒来之时,她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她是一根线,串起了伏木黯淡破碎的回忆。
伏木报之以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微笑。他将手伸向腰间,拔出他在那个晦暗的夜晚从小店柜台上抄起的刀,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攥着。
他想起小店老板尴尬的微笑。
他想起雷劈之后飘动的人体旗帜,和工棚中的嘈杂。
终于,要结束了。

安全绳在他身边应声断裂。他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意识在无边的暗夜中坠落。他听见了支离破碎的叫喊,怨恨,愤概,狂怒,溃败着又像决堤的洪水,在世间如履平地,作乱四起。
HAVEN 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伏木一根嘴角含笑,坠入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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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157.A.P/2/14.
卡·黛尔诺丝·月波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向一众欢饮的人们微笑着告辞。接着她七拐八绕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爬上桌子后的五级台阶,摊在沙发上。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晚宴确乎没有什么吸引力。黛尔歇了一会儿,整理好自己,又从沙发上腾跃起来,跳上转椅,转了两圈。离睡觉的点还早。于是,她,石林先民的后裔,外表上可爱的小女孩,年龄两百余岁的林泊,如今 HAVEN 有钱有势的富商高管,双手撑桌,下定了工作的决心。
就像读懂了她的心思似的,黛尔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要做什么,就有一阵绵软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她随意地一挥手,哪怕她清楚来者看不见她的手势。
一个瘦小的男人磨进办公室,没有关门。门在他身后敞着,走廊宽大的白瓷砖一尘不染,映得他分外肮脏。黛尔看着他皱皱巴巴沾染灰尘和泥土的藏青袍子,略微皱了皱眉,眉间聚起一座匀称的小丘。“把门关上——说吧,那边又出什么事了?”
“271 湮灭了,初步推测焚烧而致。”男人推上门,把罩在头上的连衣帽拂下,又谨慎地拉了拉衣襟。
黛尔闻罢,叹了口气,正色道:“就你这么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收集器湮灭又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自己去处理,不用给我上报。你这次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白莱森重置一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人上前一步,有条不紊。“白莱森两周之前就不在分部了,我联系不上他,我自己也没法重置,不敢随便找人,所以才过来问一下怎么办。时间是昨天傍晚,地点——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在费威森郊野吧,我想。那里全被烧了,什么都认不出来,旁边应该是居住区,但看上去没几个人。大概人都在着火的时候跑了。——欸,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白莱森受上级委派执行什么机密任务去了,所以您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黛尔平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眉头逐渐紧锁,将目光投向看不见的远方,愣着半晌不说话。男人紧张地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也不敢说话。未几,黛尔吐出几个字:“为什么不该重置?计划又没有变。”
“是这样的,271 残留的数据十分怪异,简而言之可以确定有被覆写的痕迹,但我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数据能有权限覆盖原有的资料。”
黛尔点点头,但她的脸色没有一丝缓和。她加快了语速:“行,我知道了。你把一手数据和收集核心拿着去找海希·布尔,交给她判断。还有别的事吗?”
男人四处张望,最后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目光集中在面前坐拥高台的女孩上。
“战争状态,项目如常吗?”
“如常进行。要是有谁质疑这一点,你回去了告诉他们,这是卢米大人亲自要求的。”黛尔双眼精光四射。
男人的呼吸逐渐急促,开始踱步。
“我多嘴一句。既然打仗了,这个项目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如果一件行为为促进人类的福祉而存在,那么,当同一批人给他们的受众带来与之相反的体验,那么这件行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黛尔咬着嘴唇,耐心听着。但此时她打断了对方。
“停下你的荒谬之言吧。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多嘴干什么。如果你能自己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用还在这个地方给我报告。出去!”
男人谦卑地点点头,戴上帽子,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黛尔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她靠在转椅上,脚一蹬,转椅在高台上划出一道完美的螺线形。她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摸着墙板,墙上的白色方块闪烁不定,映照着她稚嫩的脸庞,最后熄灭。黛尔把手贴在墙板上。
“白莱森去哪里了?”她对着墙面低声吼道。
“两周前失踪了。准确说来,是上上周四上午不见的。考虑到总务部筹备战事,就没有报备。”一阵平和、成熟的女声似乎是凭空响起。
“罢……一个林泊而已。只是万一被对方抓过去了怎么办呢?”
“依据我的分析,现在对方不会有这么快的反应。况且他不知底细。”
“好的。你先代他的职务。非常规武器这一块还得你们来,总部随时会调用。昨天消耗了多少资源?”
“储备充足。昨天调用走了 14.1% 的资源。”
黛尔双手慢慢滑离墙砖,通话中断。
她立刻打开电脑,认真核验下一批突袭队员的名单,尝试用繁忙的工作阻止白莱森失踪一事飘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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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A.P/2/14.
尼拉已经不记得他们俩是怎么从大火里逃出来的。总之这是一场险胜,当他们挣扎着从烟雾稀薄的那条缝狼狈不堪地半跑半滚出来时,火帘就以从他们身后合上。
朝日楼施工区被夷为平地。他们回到售楼部曾经矗立的地方,彼时正是一个无风的下午,地上布满干燥的灰尘与石块,与远处荒芜的戈壁融为一体,或是说,回归了它本初的模样。尼拉跟在梅里身后,一丝不苟地踩过他在荒沙泥上留下的微微凹陷的痕迹。梅里的步伐由平稳向蹒跚过渡,随着他们逐渐靠近那片被烈火焚烧过的土地,细沙如液体般在每一个人造的缝隙中流动,渗入本就焦躁与恐慌的心灵。脚下一深一浅,大地开始沦陷,坍缩。梅里慌张地把右腿抽出地面。
“快跑——”
梅里扯着嗓子,那二字卡在喉头揣揣不安,喷涌而出之时早已变形。然而黄沙漫漫,腾涌而起,尼拉早已明白梅里的指示。他俯身没命地向来时的路奔去,脚下的地基松软无形,随着身体的起伏晃荡,不断有小石块飞出,砸在他的身上。尼拉拼尽全力艰难地拨开眼前一个个极富规律的多边形,他的大脑已然停止思考他往哪里去。梁木被折断,露出尖锐的边缘,划破他的衣襟,割开他的肌肤。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再次坚实起来,他双腿一软,眼前一阵发晕,什么也不管了,索性躺在地上大喘气。
半晌,梅里闲庭信步走到尼拉身边。
“你可真是慌不择路。”梅里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影,指向他们身后的售楼部大楼——的残骸。准确说来,那是一堆毫无关联却用似有似无的规则联系在一起的钢铁栏槛,互相支棱着堆叠在一起,似乎随时会倒塌,而又无比坚固。这个巨大而拧巴的结构的最下方,有一个半人高的口子,很显然是尼拉刚刚硬拆出来的。尼拉看着他指的地方,静静躺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吓着你了,你没事吧?说实话我也被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快掉下去了。”梅里收敛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担忧的神情。他蹲在尼拉身边,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你身上好多口子……是刚才受伤了吧?”
尼拉此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好几个地方都在火烧火燎地疼。他抬起一只作痛的手臂,发现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他慌忙把手放下去,闭上了眼。
“坏了,这可怎么办?这附近有什么可以消毒的地方吗?”
“你忘了?这里是新月塔,我们是最熟悉这里构造的人。东门那边有个医务室,不知道有没有人,但总有我们需要的东西。你还走得动吗?”
尼拉点点头,于是梅里扶着他站了起来。朝日楼售楼部是两个楼盘的分割线,现在他们已经暴力打通了两个区块,来到了新月塔小区内部了。道路两旁,永不枯萎的小叶榕向缓慢行走的二人招手。
“这里真好,还有树。”尼拉嘀咕着。
“可是你早就知道这里有行道树。”
“但我现在才亲眼看到它们啊。它们真好。”

“我们现在去哪儿?”梅里坐在长凳上,身体向后仰着,对着天问,“总不可能就睡在这儿吧——虽然也不是不行。”
“你想被冻死就直说。”尼拉没有抬头,摆弄着从医务室里找来的一瓶快过期的碘伏,扔进衣兜。
沉默。
“好冷。”梅里打了个寒颤,“这么说,我们首先得找个住的地方。”
“是的,首先我们得找个住的地方。”尼拉一板一眼地重复道,突然看向梅里,“你带手机了没?”
梅里把手机从裤兜里掏出来:“干嘛?”
“总部给消息了吗?”
梅里拿着手机翻弄了一会儿。“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个通知也没。”
“行吧。”尼拉皱着眉头,一半是因为伤口疼痛,另一半是因为为寻找住宿而发愁,“看来我们还得自寻出路。要不这样,你介意去我家吗?在新费威森,有点远,但打车也能接受。条件简陋的很,还不如这儿,但总比一堆灰或者一块石头强些。”
梅里沉思良久,点点头。
“那我们走吧。”尼拉起身道,“去东门打车。”
“好。”
“奇怪,为什么我们自从逃出来之后就没见到过别的人?”梅里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兴许这里人本就少吧。管他的呢,反正你马上就会看见了。”尼拉耸耸肩,向前走去。
梅里看见淡淡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向前方,很长很长。

尼拉的小窝位于 25 层,高楼只有一台吱呀摇晃的老电梯,看上去像是一百多年前的样式。
“你先等一下,我上去跟我妈说一声。”尼拉叮嘱梅里毕,便走进电梯厢升了上去。
梅里盯着一条条围栏之后的尼拉渐渐缩小,一股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从心底冒出。“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暗问自己。
不一会儿尼拉就下来接他了。梅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抓着尼拉的手,走进了厢,紧张地盯着外面触手可及的地板一层层向下移动,单调而有规律。
两人七拐八绕,走进狭小的单间。
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房子了,塑料地板已然掉色,墙皮悉数剥落,印下灰白的斑驳。一张小床,一块毛毯,一张油漆漆的木桌,四个已经发霉的小木头柜子,兼具座椅功能,一条缠绕成螺线形的挂在天花板上晃动的闪烁的白色灯管,以及一个统一供气可以在严冬保命的小火炉,便是这个房间里全部的家当。衣服整齐地叠成两摞放在墙角。小屋虽简朴,却干净清爽。尼拉的母亲端着一盆水站在床边,大抵是平日洒扫之事。
梅里看到这一切并不惊讶,相反,他满是羡慕之情。无论如何,像尼拉这样的底层年轻人能拥有自己温暖的住所,有亲近之人的陪伴,是一件相当了不得的事。像他自己,来到这孤独陌生的城市,陪伴的人一个个离开,孑然一身,没有能力承担买房,甚至是租房的费用。对啊,要是有个住处,他肯定先把花田真子送进去供着了,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梅里摇摇头,甩去不切实际的白日梦。现实已经血淋淋地摆在面前了,那么显眼,让人不能不去注意。曾经那个无处安家的流浪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对房地产行业密切观察着,他觉得时至今日自己都是无福拥有一个真正的家的。世道太乱了,为什么世界上会有那么多人……
“你怎么了?”尼拉看见梅里忧郁地摇头,担心地问。
“没什么。”梅里面不改色。第一次在人家屋里就表现成这样,会被看成什么人啊。
尼拉母亲放下水盆,走上前握住梅里的手。“那么,这位就是梅里秋岭先生了?”她的声音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梅里春山,阿姨。”梅里脸上扫过一片阴影,但很快又尽量显现出一副和悦的姿态,“不瞒您说,那是我弟弟的名字。”
尼拉母亲的手握的更紧了。“对不起,梅里春山先生,万分抱歉……欢迎光临寒舍。尼拉小子能有幸拥有您这样的朋友真是万分荣幸,我做母亲的真心为他感谢您的关照……”
梅里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阿姨用不着这么客气。遇见尼拉是我的幸运。”
“妈,今天我来做饭。”尼拉的声音从侧面传过来,适时将梅里从不知所措中解放。初来乍到的紧张和陌生感褪去,疲惫如潮水一般不可抑制地涌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昨天网上没有合眼。
“尼拉,我,我睡觉在哪儿。”梅里开口,同时感觉脸上滚烫。
“嗯……就那块毯子。在这里只好将就一下了。床是留给母亲大人的。”尼拉往地上指了指。
梅里没说什么,径直倒在毯子上,但纷乱的思绪将疲倦的身体囚禁在现实世界。“下一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尼拉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估计整个售楼部除了我俩都死光了。工资没发下来,我也没啥钱。你之前在饭店做工?那之后呢?”
“做自媒体。或者说,乱写一些东西发在网上,有多少人看就是天命咯。”
“大概能赚多少?”
“不知道,不过饿不死你。”梅里翻了个身,立刻睡着了。
“怎么了?”尼拉母亲担心地问,“什么人都死光了?”
“就刚刚跟你说的,出了突发事件。剩下的你别操心。”
“工作丢了?”
“呀,别再问我了!烦死了!”

“所有员工:近日网上出现言论,称朝日楼楼盘起火,更有甚者将此推及至所谓战争。现科瓦尔地产庄重声明,此一切皆为谣言,朝日楼施工区仅是出现了一些可预见、可解决的状况,而竞争对手为打压我司,欲毁我司名誉,乃出此阴谋。请广大员工们不信谣不传谣,谣言止于智者。另朝日楼楼盘出现的问题正按预定计划有序修复,请广大员工们近期不要前往朝日楼楼盘所在的地区,以保障人身安全。”
“哈,我们变成对家房地产公司派来的间谍了,真是高看我们。”尼拉玩笑道。
梅里捧着手机,面容严肃,没有说话。
尼拉凑上去看梅里的手机,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是吧?为什么一篇都没发出去?”
梅里终于开口:“因为我们无论说什么都是行走的谣言。”
“什么意思?”
“HAVEN 的人际关系太深太复杂了……无论你发什么都会惹到人的。”梅里叹了口气。
尼拉沉默了,扶着额头。
“那就写你的过去吧。冰封,一望无际的雪原。我们没有见过那里。”

3-3

150.A.P/7/17.
七月飞雪静静笼罩了万物。冰封大地上,一年一度的魇魉大潮方才结束,第三十七小队的大本营中处处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到了傍晚,雪仍下着,厚重的云层后透出朦胧的夕阳余晖。雪天小队成员可以享受天赐的休假,然而活泼好动的小孩却闲不下来。
彼时梅里春山十一岁,背着所有人,穿着防冻服,偷偷溜出营地,一个人在广阔无垠的雪地上踽踽前行。
雪,到处都是雪,足足积攒了几厘米,这样的景象在降水稀少的冰封是很难得的,至少梅里春山从未见过。他一路向前,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巧的脚印,指引着归家的方向,但不一会儿就会被白雪淹没。孩子并没有想这么多,他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前行,到时候折返回来,一定能找到营地。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纯白,唯有天空中的云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落雪与晚霞默默陪伴着他,给这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增添了几分浪漫,让天真的孩子想着,是不是有什么神灵在悄悄看着他,守护着他。
于是,他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很快一分为二并迅速扩展,梅里春山立即看清了,那是一个站在雪地摩托车前的青年男子,淡蓝色的头发在微风中飘动。他没有穿防冻服,而是一件漂亮的黑色礼服,带着黑色的礼帽,硕大的白色斗篷亦在身后飘荡。
梅里春山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受控制,向他自动走了过去。男子左手捧着一朵白花,右手扶了扶帽檐,以示注意。他长得真好看,梅里春山想着。
“你是谁?”梅里春山问道。他转头看了看,营地在身后很远的地方,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我是这里远道而来的客人。我在这里播撒种子,期待与知音的相遇。”男子微微一笑,向梅里春山伸出了左手。
孩子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于是细细端详着那朵白花。比手掌略大一点,重瓣,嫩黄的蕊,花瓣圆润,从小到大有序地向外绕圈排布,半透明,隐隐映着雪地与之相差无几的白色。凑近一些,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
“真好看。”梅里春山说道。
——怎么办呢?他有摩托,我跑不过他。家又那么远。要是他要打劫我,我该怎么办呢?
梅里春山直直望着男子。他使人感到心安,宁静。他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吸引人的感觉。
“你也觉得它好看?太好了。这是水晶百合。可以当装饰,花瓣可以用来做菜。方法很简单,只需清蒸十五分钟,但是需要掌握好温度。味道有一点苦,不过那股清新的甜香会浸润你的全身。”男子的脸上流露出无法抑制的喜悦。接着他看向右手,突然不说话了,表情也严肃起来。
——如果我要抢走他的摩托车逃跑,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但梅里春山的脚向生了根。他不愿再挪动一步。
于是,他见证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奇迹。另一朵水晶百合从男子的右手中迅速发芽、绽放,花瓣还在微微颤动,但很快就被冻住了。
“如果你喜欢的话,这朵就送给你了。”
“什么都干。给人传信、送外卖、发传单、推销产品,反正都还不算是很重的体力活。关于这个,你看看我这身材也能看出来。你呢?”男子点点头。梅里春山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孩子心目中的大魔法师,不过也就这样了。
“哥哥,你会变魔法?可以教我吗?”梅里春山感觉自己和男子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男子看着冰川构成的瀚海。“嗯,你非要这么说的话……算是吧。其实,你只要足够坚信,足够期待,坚硬寒冷的冰原上,也可以生长出最娇艳的不死之花。——你有 PhigrOS 账号吗?”他突然问。
“那是什么东西?”孩子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行吧,看来我是不能教你了。不过你可以自己尝试一下,万一哪天就成了呢。就是刚才那句话——足够坚信,足够期待。”
梅里春山低下了头。男子见他不高兴,连忙说:“不过,也有别的方法能种出花来。你能带我去你们小队营地吗?”
“不行,你衣服上的图章和我的不一样,门卫叔叔不会放你进去的。”梅里春山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队徽。
“好的。那你把这个拿上。那些颗粒状的东西叫做种子,棕色疏松的物质叫做土。你回去了用盆子把土装起来,深度至少要十厘米,把种子埋在土里,每过三天就在土上洒一点儿水,等到来年春天,就会有花开放了。”男子从摩托车上拿出一个麻袋,递给梅里春山,“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就在傍晚在这里找我。”
于是梅里春山辞别了男子,踏上归家的途。他目送男子骑上摩托车,吹着口哨转了个圈,便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麻袋对于小孩来说很重,当梅里春山喘着气回到小队营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等待他的是母亲的一顿训斥。怎么又一个人溜出去?迷路了怎么办?遇到危险了怎么办?还顾及着家里人吗?你能不能学学你弟弟安安心心地看书?还有这个袋子是从哪里来的,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得了,快去洗澡,也不看看你现在身上有多脏?
梅里春山闷闷不乐地洗完澡,回到了寝室。双胞胎弟弟梅里秋岭正躺在摇椅上前后晃动着,看着新一期的《冰川美食汇》。麻袋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摇椅下面。梅里秋岭看见哥哥回来了,便笑嘻嘻地从摇椅上跳下来道:“妈妈刚才想把你袋子扔了,我好说歹说帮你留下来了。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呀?”
梅里春山瞟了他一眼。“谢谢你了,不过里面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他把水晶百合放在床头柜上。“这是什么?”梅里秋岭走过来看了两眼,只说了句:“你从哪儿捡来的这个东西?”
梅里春山没有理他。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梅里秋岭躺在摇椅里惊讶地看着,他哥哥找来几个废弃的脸盆,在里面装上土,又把种子埋进去,在窗台上放了整齐的一排。

玻璃建筑反射日光角度的挪动,新芽伸展拥抱变化的气温。极寒之境中的营地不失为一处小小的温暖存在,时光荏苒,在梅里春山的悉心照料下,那些种子以惊人的速度生根发芽,开枝散叶,争相盛开出或大或小的花儿。梅里春山一面继续和蓝发男子会面,带回更多的种子、泥土和种植技巧,一面找来废脸盆、泡菜坛子、裂缝的破杯子甚至塑料袋,播下种子等待植物们迎来自己的黎明。那朵永生的水晶百合坐立在床头柜上,见证着它们的繁盛。
然而,在最初的相遇的大半年之后,这一切遭受到了忍无可忍的梅里秋岭的举报。长势喜人的花草在他眼中,无异于花里胡哨的玩物,不但提不起他的兴致还占去了寝室床边大量的空间,惹人生厌。他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哥哥也从未对他喜爱的杂志表现出哪怕一丝的向往。
但梅里秋岭和他的母亲并不打算亲手清理这堆杂物。就在二人讨论是否告发至小队队长时,梅里春山从门外经过,恰好听见了谈话的核心内容。
——你说他都从哪里带回来这些玩意儿,你不管他出去,他反倒越来越猖狂了。脏兮兮的,又这么多,怪占地方的,我都不好过路了。要不处理掉?
——要不还是去找队长吧,免得他到时候大吵大闹。如果队长同意,介时自会有人来清理,也用不着我们动手了。
梅里春山大为惶恐。慌不择路的他连忙穿上防冻服跑入茫茫雪原之中,期许着大魔法师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他果然在那里,依旧是站在雪地摩托前,依旧是那么潇洒。他看到梅里春山,便冲他微微一笑。
“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梅里春山气喘吁吁:“我妈和我弟在商量让队长清理我的花。他会同意的!”
“所以你弥足珍贵。”男子叹息道,“不过我有一招。冰封小队一般都很注重饮食对吧?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说的话吗。有些植物是可以用来做菜的,来,我教你做……”
摘取。清洗。过水。倒油。下锅。加调料。不断翻搅……
今天是队长的审判日。梅里春山默背着男子教他的菜肴的做法,油加多少,盐加多少……男子说清蒸水晶百合初学者把握不好容易失败,加之不一定每个人都习惯那苦味,就教他做一道“不会翻车而且符合大众口味的菜”。即便如此,梅里春山依旧紧张,毕竟如果队长不满意,自己的小花园就凉了……
出锅。梅里春山下咽了一口唾沫,在围腰上擦了擦手,把食物端上餐桌,放在队长面前。
队长把梅里春山的杰作扔进口中,细细嚼着,也没有什么表情。宴席将罢,队长才把梅里春山的母亲叫过去,耳语了几句。
母亲将好消息告诉了梅里春山。队长认可他制作的菜肴,限他两天之内把所有植物全部搬到采光部下的一个玻璃空房间里去。
“以后你打理这些玩意儿,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她显然也很满意队长这个英明的决定。

玻璃。日光。泥土。吊床。梅里春山的身影在盛开并凋零着的室内花园中缓缓伸展。他今年十五岁了。
初夏的一日,整天泡在小型植物园里的他也听说了一个新闻,那是梅里秋岭匆匆忙忙跑过来告诉他的。一个来自 haven 的厨师即将在三天后抵达冰封大地,进行为期大半年的考察,在明年的魇魉大潮来临前离开。根据安排,三十七小队将负责接风。
“你不是经常用你种的那些玩意儿做饭吗,虽然怪不顶饱的,但大家都喜欢吃。要不到时候你露两手?”梅里秋岭眼中闪出兴奋的光芒,“据说他还会带走一两个人去上面。到时候如果他带着你,你可别忘了带上我啊!”
“上去?”梅里春山嘟囔着,“去哪儿?”
“去 haven。听说那里是个大都市,有好多好多的饭店,超市,大房子……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大都市有植物和花园吗?”梅里春山似乎有点怅然若失。
梅里秋岭噤声。半晌他才说:“我不清楚……应该比较少吧。”
梅里春山点点头,轻轻说:“如果你想上去的话,我帮你争取一下……”
三天后的黎明时分,那位厨师乘坐着一个形状奇怪、似乎是悬空的的交通工具抵达三十七小队的大本营。队长和另几个人下去接,梅里兄弟远远地并排站在后面看着。厨师是一位年约五十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面容慈祥,穿着米白色的长袍。跟在厨师后面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中等个头,黑色长发,穿着亚麻色的长裙。
“这位是伏木先生,这是他的女儿。”队长向队员们介绍道。
“这段时间只好多麻烦麻烦你们了,感谢指教!”伏木先生向队员们一拱手。
人群渐渐散开了。队长领着伏木先生和他的女儿在大本营里逛了一圈。在这之后,队长悄悄找到了梅里春山。
“伏木先生对你的植物园很感兴趣,他想和你单独聊聊。你去植物园找他吧。”
看来梅里秋岭说的应该不错。在冰封的确很少能看到活的植物。
老先生正在翠绿的掩映中静静等候。看到梅里春山走进来的时候,他温和地一笑,扫去了梅里春山的紧张。
“听你们队长说,这个园子都是你自己一人打理出来的?”
“嗯……算是吧。种子是我从另一个人那里拿的,方法也是他教我的,但是种的确是我自己种的。”梅里春山把四年前第一次和蓝发男子相遇的经历告诉了伏木。
老先生很显然来了兴趣:“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梅里春山挠挠头,“但是他跟我说,每天傍晚都可以找到他,事实也的确如此。出了营地往西走个十分钟左右就能找到。”
伏木先生点点头。接着他让梅里春山给他介绍植物园里的生灵们,以及如何把这些毛茸茸的家伙制成美味的菜肴。
“你听说过‘茶’吗?”伏木先生突然问道。
“是一种植物吗?”
“是的,是一种灌木。每年等它的嫩叶生长出来的时候,就是采摘的时机,采下来的茶叶经过若干工序,可以做成食物或者饮料……”
伏木先生从包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饼。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内含着的深绿色茶饼就露了出来。梅里春山仔细观察着,看见一片片已被烘干的娇小绿叶密实地压在一起,能淡淡地闻到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
老先生有条不紊,从包中掏出了更多物件:茶壶,茶杯,滤网……梅里春山略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伏木先生进行着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操作,最终终于变魔法似的变出了一黄绿色的澄清液体。
“来,你尝尝。”伏木先生把茶杯递给梅里春山。
对于梅里春山而言,这是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茶水入口,首先扑面而来的是灌入鼻腔的清淡的香,似乎将整个人都浸润在茶香中;紧接着是一股奇妙的味道与味蕾撞击,让他感到有点轻飘飘的了。
“这个好。”他说。
伏木先生从包里掏出一把棕色的种子,递给梅里春山。
“等我回来,我再看看它们长得怎么样。”

三十七小队给伏木先生一行人摆了三天宴席,梅里春山也是忙里忙外的做菜。三天之后,他们出发前往别的地方开展调查,伏木先生便很少在此停留了,但他的女儿却因不适宜寒冷气候长久地留在了这里。
梅里春山的生活依旧和往常一样扎根于玻璃花园的泥土之中。植物们向上生长,形成错落有致的有序色带,互相掩映,阳光洒落叶隙,投落下一个个圆滚滚的光斑,把梅里春山移动的影子切割为破碎的剪影。然而,在这没有变化的生活中,梅里春山也没有想到,一些新的东西和他的茶树们一样,悄悄地生长起来了。
那是第二年的一个春日,梅里秋岭和伏木小姐一起来到小花园找他,告诉他伏木先生即将离开,他才从二人举止神态中发现了一些端倪。
当梅里秋岭向他叙述着即将到来的离别时,伏木小姐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绯红。还有……
不是……这?
大概就像梅里秋岭他们无法理解他对植物们的爱一样,他大概也永远不能理解男女之间懵懂的恋情吧。
伏木先生回来看了他的茶树。他问梅里春山想不想跟着他一起回去。
“去哪里?”
“去我的饭店,你在那里可以做你喜欢的菜,养你喜欢的花,遇见更多的人,体验很多你从未见过的事物。你想在那里待多久都可以,我可以把你送回来。等你安顿下来,我教你茶艺。”
看来梅里秋岭说的没错啊。
“那您就当我的老师了。”
拜师那天,梅里春山将蓝发男子送给他的永生水晶百合送给了老师。
离启程的日期越发近了,梅里春山的心中日渐充满了激动与忐忑。老师已经答应了把梅里秋岭一起带上去了,他大概会在上面和伏木小姐共度余生的吧,他想着。
然而,就在启程前一日的夜里,梅里秋岭不见了踪影。
梅里春山整夜没有睡着。当他蹑手蹑脚地下床去上厕所的时候,猛然发现下铺是空的。
他叫醒了队长和母亲,队长又叫醒了小队成员,然而半夜的搜查却没有任何结果。
时间和既定的安排不等人,无论弟弟下落如何,老师和他必须在明天早上出发。
终于他在那个阳光夺目的黎明,在小队成员疲惫而困倦的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那悬空、窄小的交通工具,坐在舷窗之前。伏木父女在后排坐着。
飞船起飞了。他望向窗外。大本营渐渐缩小成一个蓝点,然而广袤纯白的冰封大地却并不因距离的扩展而看上去有任何的变化。他眼中含着一点点不舍的泪水,看着那包容一切的大地。
那洁白中出现的一丝血红,是他的错觉吗?
终于,在不知过去了多久,冰封大地终要消失的那一刻,伏木小姐告诉了他真相。
梅里秋岭和蓝发男子同时沦陷于伏木小姐。为了那个理想中的伴侣和“上去”的机会,两人约好在他们出发的那一天的零点决斗。是时,蓝发男子手拿长枪刺入梅里秋岭的胸膛,而与此同时,梅里秋岭将手中的匕首插入蓝发男子的头颅中。
据说,两人的尸首被运回蓝发男子所在的三十四小队。
他没能见到弟弟的最后一面。

【I】

距离二月十三日月波 Project 向我司发动的纵火袭击已过去一个月,然而在这一个月中,我司却因人手混杂、结构松散、组织效率低下等原因未能作出有效反应,我司因此蒙受的损失已超过近五年来因经营不善造成的总和……现经三天连续不断的讨论之后,我司决策部做出以下决策:(1)防备部调集所有可利用的人力资源,为反击做物质条件上的准备,组织的一切活动皆以效率和质量为准则,以保障反击尽快开展;(2)对中层及以上管理层人员开展“一轮清扫”计划,以尽可能驱除潜伏于我司重要位置的敌对势力……具体实施方案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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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A.P/3/14.
“所有员工:请于今天晚上八点之前往指定位置集合。指定位置详见附录一……”
梅里皱着眉头往下划拉着冗长的名单。过了好久,他才说:“我们去一个地方,我们都对那里很熟悉。新月塔小区活动中心,这个你还记得吧?”
“一个月之后我们又回去了。”尼拉的语气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收收东西,该动身啦。”
“都过了一个月了才有反应,这什么工作效率。而且他们有意指的我们经历过的那件事吗?如果是的话,你真的要去吗?你不怕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梅里有些轻微的不满,随后转换成了担心。
“无所谓,上面怎么了关我们啥事?说去就去呗,小心被炒鱿鱼。”尼拉镇静地披上外套。
“行吧。我陪你。”梅里叹了口气。

夕日欲颓,昏暗的光线在大气中散射,呈出压抑朦胧的棕黄色,并以惊人的速度变灰,暗下去。
昔日的售楼部被蒙上蓝色的防水布,挂上“前方危险,禁止通行”的告示牌,于众人审视的目光中混水摸鱼,遮蔽尝试望得更远的视线。新月塔小区与往日无二,只是春日悄然降临,绿化带中多长了些杂草,反而增添了几分荒凉之感。二人并排行走在多日未清扫的石板路上,灰尘上留下两串脚印。
小区活动中心大概是这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两人走进那座矮小宽敞的建筑物,各自打了卡,就来到一个看上去像是会议室的地方。会议室有一半都已经坐满了,不知道为什么都是男人。两人根据前方大屏幕上的指示,随便挑两个挨着的座位坐了下来。屏幕上说会议将于八点准时开始。
两个人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八点。他们看见两个穿着严丝合缝的男人从不知哪里冒了出来,把门紧紧锁上了。
“现在到场了 237 人……”
大屏幕前的讲台上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个男人。高壮的身躯,灰绿色眼睛炯炯有神,留着深棕色的浓密络腮胡子。
“大家好,我是威廉·塞西尔,你们可以叫我威廉将军。今天大家也看到,特此把大家叫过来开个会,也是出于一些紧急的目的。”即使他没有用话筒,浑厚的声音也充满了整个房间。
人群中出现了一点轻微的骚动。
“安静!”威廉居高临下地扫视人群,眼神中闪露出一丝威胁,“现在不要讲话!”
“现在,另一个房地产公司,月波 Project,多次用武力袭击了我们的公司,对我们造成了不少损失,而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们也包括我——的生命都受到了可观的威胁。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公司,我们现在聚集起来要并肩作战了。”
下面的人群不受抑制地吵嚷起来。尼拉和梅里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们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停!”威廉大喝一声,“我刚才观察了一下,是谁讲话最积极!”他指向人群中间一个头顶橙色卷毛的小伙子,那人在注意到自己被点名之前,一直在很激动地飞溅唾沫星子。
刚刚锁门的两个男人快步跑过去,在众人震惊且恐惧的目光中,揪着小伙子的头发,把他的头使劲往桌子上砸,发出沉闷的响声。会议室中的空气似乎因冰冷而凝固,人们的动作也趋于停滞。
“这……”尼拉倒吸一口凉气。梅里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反应。他早有轻微的预感,此行定有不测风云。
威廉向锁门的男人眼神示意,两人又快步离开,不发出一丝响动。小伙子跪在地上,他的头搁在桌子上。
“你给我站起来!”威廉命令道。小伙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着嘴唇,也不敢去摸头。“你叫什么名字?”
“尤里斯。”小伙子轻轻回答道。
“好。”威廉点一点头,“不要讲话了。”
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
“不论你们怎么看待这个事件,这都是必须且必要的了。现在我讲一下现在你们需要为反击做出的准备,简而言之,就是挖地道……”
尼拉瞪大眼睛呆滞地看着前面,他感觉大脑有些充血,眼前有点晕乎乎的,不由自主地把两只手蜷成两个紧紧的拳头。

安排轮班分组什么的,尼拉压根没有听见。他一直直愣愣地瞪着一群男人和那两个锁门的一样冒了出来,也穿着一样的衣服。他们的腰间插着打人的棍子,挂着铁链和手铐。他看见几个人死守在紧闭的大门边,其他人分散在房间各处驻守着,眼睛中像燃烧着火焰。
梅里急匆匆把尼拉拉回了现实。分两班,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天两顿,三人一组,工作的时候不许出地道,有既定份额的任务,不完成会受到惩罚……可惜的是他们两人不在一组。梅里闭上眼睛深呼吸,只好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活着”。至少把这一段听上去就很可怕的时光熬过去再说。
他们被人群裹挟着,耳畔纷乱什么也听不清,但总之是站在了自己该站的地方。他们拿到了统一分发的便当,接着该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所幸尼拉和梅里虽然不在一组,但时间节律是一样的,而且是白天工作晚上休息。他们的宿舍就是没有经过任何调整的会议室,于是他们吃完冰冷的便当,尼拉蜷缩在桌脚,梅里摊在椅子上,也睡不着,就这么睁着眼睛却又都在假装睡着凑合了一夜。

像一群鸭子被狗赶着涌入无限长的楼梯,只看到原始的被炸开的石头。各人分散方向,铁杆撑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一铲一铲挖下来的碎石与泥土胡乱堆放在新开拓的走道,被怀抱着流入轰轰作响的压缩机,压缩为紧实的砖块拿来铺地,红色的光芒投向过道尽头的墙壁,指引着延伸的方向,亦测试着延伸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排泄物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远远近近四处传来爆炸的声音,恰似小的时候过新年的炮仗声……
晚上九点,尼拉已经顾不得脏,几近虚脱地躺在地上。他将近一天没有吃饭,这半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奋战着破碎前方似坚不可摧的地下结构,然而推进的里程却让人干着急。剩下两个一样尽心尽力的工友把尼拉从地道里抬了出来,放在了坐在会议室中的梅里的身边。也很累但还有些力气残余的梅里便把水和便当一点点喂给了尼拉吃。
“其实我们还算好的,据说昨天晚上有三个人挖到地下水了,水全部灌到走道里,于是天花板塌陷了,一个都没活着出来……”梅里安慰道。
尼拉喘着气没有反应。但梅里觉得他应该是听见了的。
上夜班的还没有被驱赶下去,会议室中灰尘和一阵阵不可描述的气味互相渗透着。所有的门都紧锁着,威廉再次趾高气昂地站上讲台,对着疲惫不堪的被迫劳动者发表演讲。
他是来公布没有完成任务的小组的名单的。梅里逃过一劫,但尼拉的名字赫然在列。
“我是真的不行……我拖不动。”梅里几乎不能听见尼拉的抱怨。此时这个可怜的家伙正依靠在他的身上。
带着棍子的男人走过来把尼拉从梅里身边拖走了。梅里呆呆地望着身边的空缺,那个空缺正在被喷涌而出的担忧填满。
尼拉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拖着往上走,走到哪里去呢?不会是什么好地方的。……接着他听见一阵关门的巨响,有几个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他感到一阵发冷。视线清晰了。黑影还是看不清的黑影,但他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在无意识中被扒光,而此时的他已经躺在什么东西上面动弹不得,他的手臂向上抬着,两腿分开,维持着一个很奇怪的姿势。
那几个人围着他坐了下来,大概为首的一个坐在他的正对面。那个人从黑色的袍子里伸出一只惨白细长的手,轻轻抚摸着尼拉颤抖的全身,最后他的一根手指停留在了尼拉左脚的脚底。
像触电一样的……
“不!……”
即使是梅里他们,甚至是上夜班的人们,也能听得见楼上传来一阵奇异的狂笑声。这笑声很热烈,却无端诡异,隐隐夹杂着喘气声。想必这样声音的发出者们并非快乐与幸福,而是痛苦与无奈。梅里在嘈杂中辨认尼拉的声线,把头埋在怀中,即使他并不信奉神明也在此时默默的祈祷着。
那是身体在外力作用下对意志的背叛,无数根手指和莫名其妙的物件正自由地在他毫无保护的肌肤上运动,尼拉感到自己的膈肌正不受控制地抽动,将撕裂的剧痛传达每一个神经末梢,然而他却无法停止着疯狂的举动。他感到最后一丝氧气正被挤压着离开的他的躯体,而这一折磨的执行者正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的身体正笑着,叫着,然而却由内心生发出一股惶恐与无助的悲哀……于是他因缺氧而晕了过去。这大概是人体本身在进化中的馈赠,保护着它自己的机制。然而只需要一盆冷水,就可以将这为自己打造的安全屋中撕扯,重新直面那无穷无尽的折磨……
当第二天的早晨六点,他们连带着自己的衣服被扔在了通往那个房间的楼梯的外面。
尼拉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即使看不清楚他也能辨认出来梅里的脸。梅里没有说话,只是检查了一遍尼拉的身体,帮他穿上衣服,把他抱回了会议室。
终于……大概是。
熬过去了。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打湿了自己的脸。梅里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了。
“他们昨天晚上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你好像也没受伤啊?”
“你自己想得明白的。”
“我倒是猜得出来……”
“神经病。”尼拉用两只手围在梅里的脖子,剧烈地咳嗽。
“他们的目的……既然是所谓的惩罚嘛,可能就是为了让我难受吧。”
“这样你不会受伤……就不会影响你今天挖过道了……”梅里轻轻拍着尼拉的背。
“你说什么,不会受伤?内伤,内伤懂吗?”尼拉做出一个怪相,接着又是一阵猛咳。
在这之后两人就没有说话了。尼拉靠在梅里肩头,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是默默流着泪。而梅里也说不出话,只是抚摸着尼拉的头,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

无数重复的规则,没有什么变化的日子,在这日子的消磨中身心俱疲。尼拉也曾在每晚始终如一被拖走的时候尝试过伸出手祈求他人的帮助,然而这在他人的凝视中显得毫无意义。
“他们这样迟早有一天会把我玩死的。”尼拉只对着梅里留下这么一句话。
谁不想活着呢……但这样的活着,谁又想呢?或许如今的苟活,不过是为了未来那片渺茫的光明。
“我受不了你们这些人了!为什么每天总是有这么多人完不成任务,你们都这样我们怎么抵御外界的攻击?”威廉在讲台上暴怒着。
我们?你说的“我们”到底包不包含“我”?攻击,谁又怕那所谓的“攻击”?即使是无法抵御,对于“我”而言,也比在这里白白遭受苦难更好。
尼拉挣扎着,痛苦地嚎叫着,然而无人帮他,也没有人有能力帮助他。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此后整整两天没有再出现。
他与威廉的那双暗绿色的眼睛对峙着。今夜,将军大人要亲手惩罚他不听话的小卒。
他抽搐着,一次次的晕倒又醒来,或许也是因为缺氧吧,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过去他看见的那些死去的流浪者,那些被拐走的孩子。或许那群人当中还有他自己,一个不明不白,就要死在一场温柔的折磨中的普通人。
那诡异的笑声将渐渐化作痛苦的喘息,并随着黎明的阳光一起消逝在稀薄的空气中……
然而他没有死去。外界的一切都不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记得在那一个晚上,自己被倒挂在会议室的一个角落。耳畔的嘈杂似乎也消失了,还在耳蜗里回旋的大概是残留吧。
梅里没有睡。他悄悄挪动到尼拉旁边,抱膝坐着。
接着就是咳血……先是一股,随后一滴一滴,在他的正下方积起深红色的一滩。他还是看不清楚东西。
然而那在脑中回旋的声音,真的是幻象吗……?
梅里是清醒的,他也听到了那声音。尽管像尼拉一样像风干腊肉一样挂在会议室各处的人不在少数,依然有人没能逃离二楼那个魔鬼的居所。梅里听着在一阵阵低沉的呻吟和咳嗽声之中,那抹来自远方的讯息正归于死寂。
梅里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他死了。
近处的尼拉虽然还活着,但看上去也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啪”的一声,绳子突然断裂,尼拉一头栽在地上。梅里连忙爬过去抱住他。
“不……不要碰我……”尼拉气若游丝。
于是梅里只好紧紧握着尼拉的手,看着黎明的第一丝曙光投射在会议室的墙上。
然而,漆黑的夜永久笼罩了人的头顶,那将是永恒的一片孤寂。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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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黛尔来说,今天是难得的休假,终于闲下来了。但是她随时都可能收到紧急任务,所以也不可能离开她的办公室。于是她把雪岭叫过来聊天。
雪岭是卢米·月波的养女,今年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卢米是在十六年前的一天去办公的路上在街边看到这个小女孩的襁褓随意地摆在街边,孩子正哭得伤心,应该是饿了。于是卢米冲进街边的便利店赶紧买了奶粉和奶瓶,给她冲着喝。后来老板就收养了这个没有任何已知信息的婴儿,并因为捡到她的地方后面有家店的墙壁上画着一座雪山,不知为何入了她的脑,就起名叫雪岭。
办公桌上,原先摆着无数纸笔和电脑的地方现在被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和饮料占据。
“话说雪岭,你回来之前是待在哪儿的啊?”黛尔撕开一包牛肉干,没有看对方。
“唔,是在……第四分部。研究战略和武器的那边儿?”雪岭刚刚吃的一口爆米花还没完全吞下去,差点被呛到。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黛尔早就知道了。她只是故意问一下引出话题而已。
“那你上一次见到白莱森叔叔是什么时候?”黛尔嚼着牛肉干,有些口齿不清地试探道。
雪岭托着腮,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讲真的,我记不住了。他好像老是很忙,我没怎么见到过他。”
“那就是最近都没见到咯?”黛尔似问非问。
“对啊。”雪岭认真地回答。
原来雪岭也不知道白莱森失踪了吗……
“诶,雪岭?”
“嗯?干什么?”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到时候我请你吃……”黛尔环顾四周,“吃烧烤!”
“你要让我干嘛?”
黛尔从墙边一个衣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盒子。“你可以帮我把这个带给第四分部的海希·布尔吗?”
“唷,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干嘛呢。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或者派个人送过去?”
“你看我可脱不了身啊,现在外边打仗呢,虽然昨天才胜了一局,但不可怠慢啊。我要呆在这里接收可能会有的紧急信号。现在这情况也没个人能使唤的。反正你过几天也要回去吧?不如帮我顺带着就带过去?”
“行行行,烧烤的事情你可别给我忘了,咱今天在这里签个字画个押,否则到时候你又装傻!”雪岭笑了,起身去拿纸笔,“放哪里去了?”
“在柜子顶上。”
“你看,你这不在使唤我。一顿烧烤的价钱给你买了个钟点工!”
雪岭玩笑般地取来纸笔,写了个烧烤契约,两个人分别签了字,雪岭又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红涂在手上,按了指印。黛尔也如法炮制。此事终了,雪岭把契约折起来揣在衣兜里,顺便扫荡一波黛尔桌上的零食,拿起黑盒子,对着黛尔一笑就走了。

“喂,海希?”
“哦哦,收到了就好啊,能正常用不?”
“什么……什么?雪岭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海希依然十分平静的声音:“今天下午四点五十到五点五十之间。她今天下午一直待在我的办公室,但那段时间我有事情就出去了,把她一个人放在那。等我回来的时候她不见了,房间里也是乱糟糟的,我的桌子发生了很大的位移,橱柜倒塌了,东西摔在地上到处都是。我房间里没有摄像头,查了外面的,也没有任何线索。”
“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或者奇怪的地方?”
“说有,也算有吧。我的桌子上有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了一条锦鲤,等我回来的时候,鱼缸还摆在桌子上,里面的水也还在,但鱼没了。”
“好,知道了……现在有谁知道这件事?”
“除了我和你还没有别人。我听说是你把她叫过来的,我就暂时没告诉卢米。我认为这个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处理。”
黛尔垂头丧气地挂断了电话。她又想起了白莱森的失踪,不知道这两件事情在一个月内发生,究竟是纯粹的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但黛尔认为是后者。到底是谁在里面搞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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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天的光阴,说短吧,似乎也就那么过去了;说长吧,那又是一段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煎熬。
尼拉在他就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遇见了自己的光。一个素昧平生的高大男人,决定帮助尼拉一行三个走到绝路的人,于是和尼拉互换小组,均衡了一下劳动力的分配,撑起了两个小组的生产力,他们也终于逃脱了每天晚上都被拖到二楼的命运。于是尼拉决定,他还是要相信人性的善良,因为这善良救了他一命。
时间来到了四月初,这一天梅里在挖地道的时候看到墙的那边穿过来一个铲子的尖儿,于是几人一起用力,面前的那面已经被炸得很松和的墙遍倒塌为一地石头碎块和土块。梅里望向前面,也是一样的望不到尽头的地下小道。他心里突然一下子撒满了阳光,好像从那望不到的尽头看见了希望。
他和尼拉大概不用再受苦了,至少不用再一直挖地道了。
梅里这个没太过脑子的想法经事实证明是正确的。四月三日这一天的下午,威廉突然吹哨集合所有人到了大礼堂。尼拉惶恐地拽着梅里早已磨损不堪的袖子。“你说他又要搞什么登?”
“你别担心……我觉得后面不会再这样了。”梅里道。
“我看不一定。”尼拉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来了。被炒鱿鱼总比这强。”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如果……我们又跑不出去。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得了吧,要不是那位大哥我早就没了。”
“你不许死,你还有母亲呢,而且我要你陪着我。”梅里突然面色严肃。
“好的,我尽力……”
梅里也拉拉尼拉的袖子。这个时候威廉突然拍了拍手,和第一天一样让大家安静下来。
“同志们,经过大家多天的努力,以及很多其他据点的同志的努力,我们终于基本贯通了一套系统的地下通道……我们计划将于明日,也就是四月四日的早上六点整,对月波 Project 发动反击战。虽然你们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不过也不碍事,唯一要务就是遵守你们小队长的安排,小队长要执行我的命令,不允许违抗……现在我来做一下这个据点的统筹安排,也就是告诉你们需要在明天的什么时候做什么。现在,我叫到名字的过来……”
“得了,这才是一个将军的样子,前段时间我还以为他是监工呢!”尼拉小声吐槽。
威廉突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吓得尼拉马上变成冰冻雕塑。
尼拉和梅里的名字是一起出现的,这让二人松了口气。他们和另几十个人一起,需要看着地图沿着地道怎样穿,到达一个什么地方在那里伏击,总之跟着他们这一群人的队长做就好了,但是每个人都要用心记路。任务听上去比较简单,但两人还是有点紧张,毕竟这是真打仗了,死了就死了,也没人会记得。
“如果真的要死了,我们就一起死。”尼拉悄悄对梅里说。
“好。”梅里认真地点点头。

次日早晨五点多,他们就在会议室默默等待着。房间里异常寂静,每一双眼睛都瞪着大屏幕上的时钟。离六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每个人就已经去自己该出发的地方站着了。
尼拉扯着昨天新发的制服的衣角,衣服质量不太好,但比他想象的好一些。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热武器,不过有一把匕首别在腰间,用一根弹性绳拴在腰带上,还怪气派的。他看看梅里,也是和他一样的扮相。
一样的土块和石块经由压缩制成的地砖,一样的经时间化不开的浓烈异味,好在众人早已习惯。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地道向前走着,一路上也没有遇见什么人,渐渐的感受被冲淡,刚刚进来时的紧张和恐惧也消去一大半,但还是没有人敢说话。终于他们抵达了既定的地点,这个地方很显然是经专门处理过,比别的地方宽一些,下面有两道很深的沟。
队长指了指土沟,于是一群人分散在两边跳了进去。尼拉和梅里自然待在一起。
一行人在这里等候多时,队长也是抬起手对手表看了又看,地道里还是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尼拉聚精会神地向地道里看着,这时候队长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跳。
“急报,现在我们知道了对方的配置,才晓得我们需得拿到一些别的东西才能作战。东西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你回去拿一下。东西你去了那边自会给你。”
不是,为什么叫我去?早知道就和梅里去那边的沟子了。尼拉心里打鼓,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点点头。
“加油。”队长拍了拍他的肩。
尼拉顺着土壁上的坑爬出沟子,小心翼翼地小跑着出发了。好在自己不是路痴,还能找回去。他全程都紧紧攥着腰间的匕首。
他安全地回到了活动中心,拿到了他们需要的东西,威廉还专门把一个信封塞进了包裹里,让他给队长。包裹不是很重,他一只手提的动,于是他继续攥着匕首往回走。
就这么走着,突然他看见一个身影从对面的一条岔路上闪了出来,而且穿的不是他们统一发的衣服。尼拉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匕首已经下意识脱手,向着那个人迅速飞了出去,刀刃恰好刺穿那人的胸脯。他看见那个人应声倒地,匕首沾了血,在弹力绳的牵引下飞回腰带。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尼拉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那人也是个年轻小伙子,看上去小时候发育得不是很完全,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充满遗憾地瞪着他。尼拉使劲甩甩头,对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随即不知道怎么就跑回了他出发的地方。
回来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他走时候的样子了。他看见梅里安安稳稳地站在已经不见地砖的地上,前面还有个坑,坑里坑外趴着几个人,流着血。尼拉能看出来他们穿的衣服和他杀死的那个小伙子穿的是一样的。
尼拉拿着东西,蹲下来向沟子里的队长报告了自己的行程。于是队长站起来,把枪挂在身上,接过那个尼拉还没仔细看过的东西,拆开,找到里面的东西和信封,然后告诉尼拉,他们刚刚偷袭了几个对方的人,很成功,自己的人没有伤到。现在正在等上面的下一个命令,顺便也让尼拉带过来了。
“干得不错啊,小子!这是将军让你给我送来的信吗?”队长说。
“对!你就相信我吧。”
“让我看看……那么我们得去更前线的地方了。你别那么轻松,现在战局可是紧张得很呢!输了小心卢米把你流放出去。”队长掏出尼拉刚刚递给他的信封中的纸条,快速阅读着。
“要是真流放了我们也一起出去,那我有什么愁的?”尼拉往身后看了看梅里。他在那里静静地站着,当尼拉看向他的时候,他也回复了一个微笑,但那笑容马上就消失了。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遇到这种情况!”男人有力地拍了拍尼拉的肩膀,“跟着我走!”他招呼着其他人。
就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他们来到另一个打埋伏的地方。只是这里的地形更复杂,光是暗沟就有四五条。尼拉依旧和梅里一起,只是他再也不敢和队长待在一条沟子里了。
“你冷静一点。”梅里拉了拉尼拉的手,“你刚刚冒出来了什么狂放的言论……”
“没有,我是真心的。和你在一起,我去哪儿都行。”
“你……你是忘了你还有母亲吗?”梅里无语了。这像什么话啊。
“总之你冷静一点吧。现在在打仗呢,流放事小,人命只有一条啊,别忘了你刚刚是怎么刀掉那个人的……”
安静了一会儿。
“诶,等等,流放?”
“你刚刚没听威廉说吗,对面的高层卢米宣言会把俘虏流放出去。”
“哦,这样……”
这里不像刚才那里那么安静,远处似传来炮弹和机枪开火的声音,爆炸的低鸣,以及轻微的叫骂声。尼拉很快从胜利的喜悦中抽离出来,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面。那个被他杀死的人的影像不住在他眼前晃动着,他的心情沉重下来,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残忍,杀死人了居然不仅不悲伤、悔恨,甚至还有点高兴。是因为没怎么看到血的缘故,还是因为队长高兴,自己得到了认可呢?……
他就这自责着,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着是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他拔出匕首,转过头去,之间身后的土墙已经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黑乎乎的像一只要将他吞进去的饕餮的大口。接着他们这边不知谁扔了一颗手榴弹,燃烧着火焰照亮了深坑中的脸庞。
他们被偷袭了!
尼拉滚到一块石头的后面,这是他才发现匕首只可用于防身,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有这件武器。不过不重要,他只要能活下去就行了。
接着他的左边,后边……四处都响起了枪的声音。他看见身边他们的一个人向前扑倒了,子弹从他的背部穿入,左肩穿出,血沿着那条伤口喷薄而出。
这不是偷袭……大概是围困。
没错,他们被围困了。看着阵势,大概是要全军覆没的样子。
我要活着……
梅里,你在哪里……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敌方的人,二话不说就和他抱在了一起,他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入肌肤,从他左手的小臂滑了过去,留下一阵热辣的疼。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拼尽全力抓住那人的手臂,两只脚向着似乎是那个人的头的地方踹去,对着那人一阵乱刺,只可惜本就没力气,左手似乎也伤得不轻,对方仍在不断挣扎试图攻击,尼拉咬着牙在泥土里翻滚着,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人停止了攻击的动作,他才将匕首最后一次扎进那人的胸脯,拔出来,一股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溅在他的衣服上。尼拉瘫在地上喘着气无法动弹,只觉得伤口出传来刻骨铭心的疼痛,连眼前都是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声停了,抬头但见周围密密麻麻全是敌军的人,他们全副武装准备进攻。
他的视线急切地寻找着梅里,但无论如何也寻不见。
如果不是混乱中突然一阵猛棍直接使尼拉失去意识,他将会大声疾呼梅里春山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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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我是在,哪里?
尼拉像从梦中惊醒一样睁开了眼睛,但四周都是黑的,和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大概是躺在一张床上。左臂的伤口还是尖锐地疼着,身体也动弹不得。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远处出现了一条竖着的漏光的缝隙,并且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淡淡的倒影。这条缝隙慢慢变宽,边缘慢慢形变,逐渐显现出一个人形的剪影。
房间里的灯亮了,让长期处于黑暗中的尼拉有些不适应。他虚着眼睛,只能看见那个人走了进来。
“您好。首先您放心,您在这里非常安全,不会受到伤害,我们也不会对你施加任何伤害。其次,我们可能需要询问您一些必要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会涉及您的隐私,也不会被我们公布。”来者彬彬有礼。
“这里是哪儿?”尼拉问道。
“对您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重要。现在请您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好吧。”虽然很礼貌但是有些威胁的气息,看来最好还是选择服从呢。
“请问您入职科瓦尔地产多久了?”
“二月初找到的工作。”
“那么请问您所处的什么职位?”
“普通的销售员而已。”
此时尼拉的眼睛已略略适应了较强的光线,他又看见另一个人站在门口,于是问他问题的那个人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紧接着两个人一起走了进来。
“您在从入职到现在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呢?”
尼拉盯着面前那两个人,随即把视线偏向一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可以选择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吗?”
两个人挡着嘴小声交流了几句,随后另一个人对他说:“可以,我们能够明白您的心情。现在您只需要回答‘是’和‘不是’。您是在今天之前被迫从事一些基础建设类的工作吗?”
“对的。”
“您是不是遭受过一些不人道的待遇?”
尼拉咬着嘴唇,点点头。
“好的,我们明白了。谢谢您。现在请您在这里稍事休息。”
那两个人走了出去,没有关门。门外和房间里一样都是粉刷的白墙。不一会儿一个护士提着急救箱走了进来,开始处理尼拉左臂上的伤口。他问护士现在他在哪里,但护士说现在不能告诉他。
“现在请您在这里休息,您想睡觉或者干什么事情都可以,但是不能出房间。待会儿会有人来找您的。”护士走了出去,顺便把门锁上了。
尼拉从床上下来,围着房间走了一圈。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酒店单人房,各类设施齐全,只可惜没有窗户。接着他感觉有点累,于是又坐回床上,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他在地道里一下晕了过去。
梅里……梅里去哪儿了?
还有其他人呢?
太奇怪了。那只好等吧。
他没有等多久。尼拉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一个多月的经历细细梳理一遍,最开始看见的那个人就打开门叫他出来了。
“跟我走。”他的语气中有一丝不容置疑。
尼拉顺从地跟着他,经过一个个看上并无区别的门以及似乎延伸到无穷远的白墙走廊,他终于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那人在他身后把门关上。房间里面对面摆着两个椅子,其中一个上面已经坐了人——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小的小女孩。
“您好……请坐。”小女孩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她只有他的胸脯那么高。
“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有一件事需要委托您来完成。您认识你们的老总吗?”
“罗宾尼亚·科瓦尔?我是个无名小卒,当然不认识她,但是我看过照片,认得出她来。”
“那就足够了。”小女孩微微一笑。
“所以您需要我做什么?”尼拉斗胆问道。
“也不多,我们会把您送到她的身边,然后您只需要……”小女孩做出一个向着脖子砍刀的动作。
“刺杀?”尼拉脸色一变。
“是的。”小女孩答道。
尼拉陷入沉默。去杀一个和他无冤无仇的人并非他的本意,可就在今天,他已经这么干了两次。
小女孩似读出了他的心思。“我们拿到了科瓦尔地产高层的决策。‘组织的一切活动皆以效率和质量为准则,以保障反击尽快开展。’这是他们的原话。人道并不是他们组织你们挖地道的准则哦。”
尼拉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您不答应我们的请求,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您要知道的是,我们折磨人的手段可比你们的监工花多了。”小女孩继续冲着尼拉微笑。
尼拉扶着头。“如果我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放心吧,不会发生什么的,无论是过程中还是已经结束,我们都会一直全力保障您的安全,也不会因为失败而责怪您……当然,前提是,您在认真地完成任务。”
“所以你们是打算把我怎么样?”
“您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我们会送您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小女孩站了起来,这样她的脸就可以正对着尼拉的脸,“您是否接受我们的委托?”
“好,我答应你们……”尼拉用一只手捂着脸。
“非常好。请稍等一下。”小女孩笑着点点头,走出房间。
于是尼拉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小女孩回来。
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圆形的盒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她把盒子交给尼拉:“把它保管好。你先在这个地方住几天,到时候我们会送你过去。”
尼拉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把短刀和一个更小的圆形盒子,这个小盒子是漆黑的。
“这把刀在平时就是一把普通的小刀,但一旦碰到血,就会发生特殊的反应。我们特殊设计过,这把刀对罗宾尼亚有特殊的杀伤力。若接触到的是罗宾尼亚的血,她会立刻死去,而若是别人的会爆炸。尽量使用前一种方法。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没法跟你解释。黑色盒子是你想要接触到她的钥匙,到时候记得带上。”小女孩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尼拉握着那把刀,不轻不重,和之前用的那把匕首差不多。他掂量两下,仿佛是在掂量着自己的性命。

五天后的下午,一个人到尼拉到房间通知他。“现在我们送您去执行您的任务。”
尼拉把小刀藏进袖子里,把黑色盒子放在衣兜里。
他们穿过构造复杂的走道,坐了好几个电梯,终于来到地表,一辆外壁光滑、黑色的椭球形车辆正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们。两人上了车,车便平滑地启动了,速度越发快了起来,透过单面玻璃,外面的景象渐渐趋于模糊,再转为清晰。天已经黑了。在一个建筑物群的角落,路面上一块正方形的石砖向上展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车滑入一个地下通道,一直往下,最后在一个似乎很深的地方停住了。
两人下了车,走上一段透明的螺旋楼梯,来到一个地底下巨大的空间。这个大厅前方是一个宏伟的高台,下方有很多小型独立空间,也有摆着桌椅开会的地方,甚至不用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这里充满了隐蔽的机关,暗藏无数玄机。前面的墙壁上刻着七个字:“费威森地下基地”。
这些人让他暗杀罗宾尼亚,显然是月波那边的人了。可是费威森不是科瓦尔的地盘吗?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这五天发生了什么,尼拉根本不知道。但他心中泛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那人带着尼拉穿过大厅,让他先站着等一会儿,打开墙上的一扇门走了进去。门里站着另一个人,穿着深红色的西服,板着脸。没多久他就出来请尼拉进去。
“我都说了很多遍了,没有大人的指示,我不能放任何人进去。请您回吧。”
“他说有东西要给你看。”那人用眼神示意尼拉,于是尼拉慌忙掏出黑盒子给了穿红西服的人。
守门者用双手掂量着它,随后从口袋中掏出一只钢笔大的小手电筒照向黑盒子,不断地调整着角度。这时尼拉才惊讶地发现,黑盒子经过变幻的光的照射,竟呈现出无数繁复变化的刻纹,并闪现着不同色彩。
“进去吧。”守门者皱着眉头,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然后迅速把手腕抬到嘴边说着什么。
尼拉顺着楼梯往下走,终于到达了又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上去像是个办公室,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将空间分割为两部分,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尼拉低着头略略往上看,认出这几个人都是贴在售楼部显要位置的人,也就是最高层的几个人,包括蓝发姑娘罗宾尼亚·科瓦尔和她的妹妹乌斯特玛·科瓦尔。几个人看上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
尼拉心中不详的预感陡然加重。其实谁赢谁输本身对他是无所谓的,但是他想起了流放的事情。在去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之前,他记得他和梅里被围困了。
“小心输了卢米把你流放出去……”
他拂走那些想法,稳稳心神。成败在此一举!
面前的蓝发女人,就是那个下令让威廉折磨我的人!
“听说你有月波那边的紧急信息要传达给我,现在没有外人听到,你可以说了。”罗宾尼亚挤出淡淡的笑影。
尼拉往后面看了看,楼梯直接连到这里,没有门,看上去空洞洞的。他回过头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装出平静地神态:“那边有人想要暗杀您。”
罗宾尼亚微笑着,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那个人是谁呢?”
她最后一个音节还未落下,尼拉便上前两大步,迅速甩出右臂,身体向前扑倒,只见刀光闪烁向着罗宾尼亚裸露的脖颈飞去。罗宾尼亚睁大眼睛看着,也没做出什么反应,尼拉甚至觉得她的眼神有一点戏谑。
顷刻间,他发觉一个白色的身影闪现在他面前。乌斯特玛飞扑向她的姐姐,那把刀从她的左肩穿过,最终受到阻碍停留下来,霎时血流如注。
乌斯特玛倒在地上,紧接着摔倒的是重心不稳的尼拉。另几人向着尼拉扑过来。罗宾尼亚惶恐地蹲下去护住妹妹,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便被巨大的气流掀翻。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尼拉真真切切地看着刀柄冒出火星,随即变成巨大的火花,最后彻底炸开。爆裂的声音传导到楼梯的那一边,发出渺远的回声。强烈的冲击波撕扯着他的身体,他亲眼看见一口血从自己的嘴里喷涌而出。那一刻,无数画面从他眼前闪过。他看见在那现在已经千疮百孔的售楼部,他和梅里面对面坐着喝茶;他看见那二月惊雷的雨夜,梅里在被窝里摩挲着他的头顶,让他安心地睡去;他看见珠帘领着他去看广场上的尸首,那挂在钢铁大厦上的老建筑工,不知最后是否被火焰吞噬;他看见四面八方都是敌军的身影,只不见了梅里,他将那一把匕首插入形同陌路的人身上……
为何,而又何为?
模糊中只听得见救护车滴滴答答的声响……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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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的,也分不清是谁是谁,总之只能咬着牙,拿着匕首一通乱砍,好像也没砍到什么东西。
好像有一颗手榴弹爆炸了,气流把梅里掀起来,撞在泥土墙上又落在地上。
梅里听见了一声刺耳的尖利哨声。那持续了大约十秒的信号消退后,只剩下了一片绝对的寂静,连他想象中的喘气声和呻吟声也没听见。
他躺在地上睁开眼睛,抹去脸上的泪水,看见队长一个人拿枪支棱着身体站在一堆躺着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体中,他的嘴角滴着血,左腿下半截不见了。他的对面是一排举着枪的敌人。梅里的视线不愿再集中去看那场面,于是他扭过头去瞪着不规则的土墙。
“你们被包围了,这显然易见。”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放下武器投降,或者我命令扫射。”
一阵咳嗽。长久的寂静。随后是枪落地的声音。
梅里抬起头,看见队长绝望地坐在地上,眼神迷茫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们。对面的人放下了枪,拿着铁链并排走上来。
他大概是被抬了起来,他的四肢上拴着沉重的锁链,接着又沉沉落地。他在泥土与石块中拖拽前行,前方地道皆是昏暗沉沉,将命运与未知连接。

四月十二日,费威森地下基地。
从阴暗潮湿的房间里被驱赶出来,外面的光线太亮,扎得眼睛刺痛。他抬起头,站在那高台上的紫头发女人他不认识,但据说就是卢米·月波。二层平台上,无数人头向下望着,他们微张着嘴,眼神似要穿透肌肤,将他整个人切成小片。
他看向周围,无数和他一样的人,一个个顺下来被穿在粗大的铁链上,酷似他小时候在花园里捉出来穿在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动弹不得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不少人的伤口已经腐烂,露出斑驳夹杂着红色与黑色的组织,散发腐臭的气息。他们光着脚踩在瓷砖铺就的冰凉地板上,地上漫溢着血水。悲凉与绝望悄悄从近百米高的天花板上悄然降临,压在他们的肩上,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站整齐!”卢米大喝一声。
一楼四周,卢米的部下一齐打开高压水枪,向这群蠕动的败者发起攻击。高速的水流声夹杂着铁链叮叮当当碰撞的声音回荡在耳畔,织就命运的最终乐章。在这恐慌的洪流之中,梅里的眼神在人群中寻寻觅觅,即使他知道人生既定的走向无法挽回,但是就让他再看一看那个在八天前消失不见的脸,哪怕只是那么一眼,也足以穿透迷茫的黑夜,照亮寻寻觅觅的他,那么一瞬。
尼拉站在人群之中勉力支撑,他的头上包着纱布,嘴唇颤动着。两天前的那场爆炸实在是伤筋动骨,本来不被建议走出病房却坚持着在任人宰割的虫子们中找寻曾经陪伴的温暖。
“你不许死,你还有母亲呢。而且我要你陪着我。”
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了。
愧疚一点一滴吞噬着他,将他侵蚀为一地碎渣,落在梅里的幻象身边。他看着梅里的眼睛,那双昔日明亮的眼而今被泪水覆盖,漫溢着迷惘与无助。
清脆的声音入耳,第一批俘虏将要上路,去那遥远的无尽的海洋里不知道什么地方。
“请原谅我……”
他们苦苦寻求着,
而当现实与幻影重合的那一刹那——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燃烧起来,尽管只是短暂的明媚。他们会想起两个月前的那场遇见,痛惜着辜负了一场本该长欢不散的友谊。绝望之中,天鹅展开翅膀,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唱响凄美的挽歌,为他们留下最为美好最为刻骨铭心也是最为遗憾与痛恨着的回忆。

他曾经一直向往着拉瓦钵。他听说无穷无尽的海洋,听说着有条不紊的秩序,却没想过无尽海的最深处埋藏着怎样的荒芜。
木船在碧蓝的海面上急速航行,早已不见了海岸。梅里趴在栏杆上,呆呆望着海天一色的相接之处。
从冰封到 HAVEN 再到拉瓦钵,他正如他所期盼的一路向上,然而命运却无情地一个一个带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想起了他长眠于九层冰封之下的弟弟,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消逝的老师,他在战争的苦海中徒劳挣扎的朋友,以及那个不被当作一个人看待,而是胜利者脚下碾作尘埃用于取悦的玩物的自己。前方的目的地是刀山也好,火海也罢,将不再对他有任何意义;他将拼尽全力地活下去,也不过是为了心中那飘渺虚无的再次相遇的幻梦。
他明白从此以后他也不会再被叫做梅里春山了,而是“梅里·艾瑟里”。那是胜利者为他们起的名字,那时曾经失败过便再无东山再起之日,甚至无法再和其他人平等交流的证明。
梅里春山不会知道,眼前那个正在逐渐靠近,他们即将登陆的岛屿,将会衍生出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传说;他也不会知道多年以后,他的孙女将会在这里和昔日的朋友尼拉·朵夫一起合力打碎胜利者强人所难的规矩。

【II】

现在播报一条新闻:科瓦尔地产总裁罗宾尼亚·科瓦尔遭刺杀后失踪,其妹妹乌斯特玛·科瓦尔重伤,另有两人死亡……
现决策部向大家转达罗宾尼亚的信息:她已经通过认证证明自己是真人,并告诉大家现在无需惊慌,她会在不久之后感赶到总部,她的妹妹现在也已脱离生命危险。另外对于刺杀所表现出的组织的疏漏,她感到非常生气,认为一轮清扫的目的并没有达成,所以下令扩大范围,开展二轮清扫……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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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是来人了吗?”
寂静的夜,刚才回荡在塔克耳边的脚步声、锁链撞击的声音和衣服面料之间的摩擦声溶解在了黑暗里,唯有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与他为伴。他躺在地板上,全身心体察着这浓黑的夜,直到他听见了那一声召唤。
“喂,您说的是……我吗?”他轻轻回答道。
“是的,就是你。可以劳烦你过来一下吗?”声音的发出者大概是一位老人,似乎有些疲惫。
塔克于黑暗中坐起,向着声音的来源处缓缓爬行,拴在他手腕脚腕上的沉重铁链叮当作响。他费了不少劲,才碰到一个类似于铁栏杆的东西。他听见水滴落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
一只手向这边摸索着,直到它紧紧抓住了塔克的手。那是一只苍老、瘦弱、冰凉、充满褶皱的手,它将塔克也不能算是年轻的手握在手心,细细摩挲。
“孩子……如果他们问你什么问题,不管你知不知道答案,都不要回答。”老人说,“获取答案不是他们的目的。我就告诫你这一点。”
“我知道了。”塔克点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他点头。
“祝你好运。”老人的手从他的手中缓缓滑落。
他现在是在哪儿呢,塔克想着,但是他想不出来。先等着太阳出来,看看这里的情况再说。
浓厚的黑夜渐渐染上金黄的黎明,一束光线从窗外射入。
塔克躺着观察着这个房间的构造。六平米左右的小房间,三面都是铁栅栏,一面是砖墙,墙上有一扇小窗,也用铁栏杆封着。墙看上去很坚固,然而下部早已开裂。六平米左右的地板也是用开裂的砖铺就的,隐隐沾染了血迹,一株小草悄悄爬进来在这里伸展三片碧绿的细小叶子,迎着微风晃动,带来春天的讯息。他往天花板上看,上面挂着几根木头栏杆,几乎都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只有一根上面只悬挂了一张完整的人皮,也沾着血,看上去很新鲜。血腥味大抵是从那儿散发出来的。心理素质强如塔克,此时也不忍再去看那张人皮。
行动不便的他最后做的一件事是略略抬起头,看向老人的房间。那的确是位风烛残年的老者,脸上的沟壑甚至遮挡了他原本的面貌。他的身体被拴在分割两个房间的铁栏杆上,可谓是无法移动。老人闭着眼靠在墙角,脸色没有一点血色,闭着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仿佛其中灵魂吊着最后一口气不愿离开这幅苍老的皮囊。正对着老人的头顶,他看见水滴一滴一滴地落下,水滴坠落的地方,老人的头皮早已腐烂,露出里面青黑色与红色夹杂的属于人体独有的纹理,一群蚊子在旁边咿咿呀呀地打转。
塔克吓了一跳,迅速把头搁回地面。理智告诉他应当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做一点心理准备,可是这让他怎么做心理准备?
如果我也会这么死去……可是他立刻就不敢想了。
外面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很响的丁零一声,他看见对着砖墙的那墙铁栏杆被推开了一个小洞,两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走进他所在的房间,其中一个人提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现在我要问你一些问题,”提着箱子的人说,“你最好如实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人立刻接上。
回不回答呢?塔克想起了老人的告诫,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条生命血淋淋的警示,于是他决定将这一信条贯彻到底。
“忘了。”他直截了当地回答。
“忘了?”提箱子的高个儿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或者就可以逃过什么了?”他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塔克看见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东西,但大概不会是什么好的东西。
“先来一点轻松的,让他适应一下。”他对矮个儿说。
矮个子点点头,蹲下去在箱子里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一根卷起来的绳子。“就这个吗?”
“就这个吧。”高个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情愿地把塔克翻了个面。
矮个子把绳子展开,拽着一端甩圈,发出呼呼的风声。塔克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咬着嘴唇。他的脸感受到了风的低吟。
“啪!”
最开始是没有感觉的,他所唯一注意到的事情是他的衣服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大概是挂到上面的栏杆上去了。大概过了一秒,背部的每一个神经元便开始将痛觉传导、收集,汇合到他的大脑,生发难以忍受的苦楚。塔克立刻就感到一行泪水从眼角滚了下来,右手搭住左手的手腕,留下一串指甲印,嘴唇似乎要被咬出血,成功将呻吟压抑为模糊不清的沉吟停留在喉头。然而,就在痛苦的信号传递到他的大脑的同时,第二下鞭打恰好触及他的皮肤,一层一层的电流叠加着,将人体忍受的阈值推向边缘。
塔克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泪水和唾液混合着流入地砖的缝隙,十根手指死死扣住地面的砖头,直到砖头裂开了一条缝。
“没劲。”矮个子摇摇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塔克趴在地上干喘气。
“塔克·尤里斯先生,如果您认为您还可以以这种方式浑水摸鱼的话,我们也会让您大开眼界的。”高个子对着塔克礼貌地微笑着,接着他看了一眼矮个子,“我们先走吧。”
还是丁零当啷的响声,两个人锁上门,留下塔克一个人静静趴着。大概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了。
他抬起头。老者的房间已经空了,只剩下同样一堆破衣服在天花板上晃荡着。那一株草的影子不知在何时悄悄变短,而且移位了。

塔克想着,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即使有人还记得,大抵也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或许应该责怪那个不知身份的记录者的文笔太平淡,或许是这样的经历本就无法传达。他尽力压缩着自己呼吸的次数,因为每一次呼吸都会无可避免地牵扯身体各处的神经,引来一丝锐利的疼痛。他的全身,从里到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完好的地方了。
那个曾经关押着老者的房间来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大概是身份很重要的人,因为每次塔克暂时地享受着暴风雨之后的平静时(虽然全身仍隐隐作痛,但总会好一些),他都仔细观察着那个房间,而没有一次他看到过那个房间只有他一个人。即使是在似睡非睡抑或是彻夜不眠的黑暗空虚的夜里,铁栏杆的那边仍不住地传来被毛巾压抑住地呻吟。
大开眼界?……的确是大开眼界。至少这些天,虽然并没有持续多久但主观上被拉得分外长的时间,或者是亲身经历,或者是亲眼目睹,那硕大的箱子里每一个奇形怪状的器具,他都已经明白了用途:那些东西无非就是用各种方式来折磨人的。纷乱的脚步声从未真正停歇,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早已被鲜血浸泡过无数次,颤抖着将乘着剩饭的碗脱落在地上。他看见地上血水中摆着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
“你见过他吗?”见过,但是回答没有。
“费威森地下基地未纳入这张地图暗道的分布?”
还有很多奇怪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他甚至连那个号称总部的地下基地都没去过。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中的年轻人那双漠然的灰色的眼睛。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深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塔克甚至给予了他一份自内而生的同情。
一个平常的睡不着的夜里,他听见从那边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声音。“那只能这样了。用吧。”
以及一阵持续了很久的轻微的骚动。
第二天早晨,他看见那个小伙子躺在地上,已经失去了呼吸,徒留一地碎玻璃。在他跳跃的意识中的下一幕,几个人正在往外抬着他的尸体。
塔克的额头滴出了恐惧的汗滴。他在网上见过那种死法。
吐真剂。

然而大概是塔克没有那么重要吧,这个会致死的东西一直没有在他身上应用。
“你见过他吗?”
……
他正暴露于十八层地狱的滚烫的岩浆之前,只要在被人推着向前一步,便再无回头的机会。
疼痛,血,恐惧,绝望……无穷无尽的黑暗,永恒。
“我……我见过……在三月份,当水挖地道的时候,我见到过他被拉到受惩罚的地方去……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
暴风雨暂时平息了。他感觉那两个人走了出去,但不一会儿他们又进来了。
“其他的呢?”
随即是更加猛烈的飓风……

如果他们问你什么问题,不管你知不知道答案,都不要回答。
获取答案不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
看着他在地上蠕动,哀嚎,无法反抗,施虐的快意,嗜血的原始乐趣,满足当人还是森林里攀缘生活的古猿的时候,为生存而进化出的本能……
他的胸部遭到猛的一击。
无涯的苦海,裹挟着潮水向他奔涌而来。
那一端,是解放还是……

那个早晨,当东方破晓,阳光倾泻,照亮缝隙丛生的地面,小草在微风的洗礼中摇曳着,露水闪着光拥抱又一个黎明。
送饭的老爷子端着一盏破碗,来到塔克的房间,才发现他趴在地上,双手向前伸展着,和他手上那破碗的碗口一般粗的铁链穿过他的身体。他已经死了。
嘴角却是含笑的。
他的手伸向砖墙后面的世界,一个哪怕充斥着阴谋的、污水横流的世界,但那个至少是自由的世界、可以凭借自己意志办事的世界,也不比这里好很多吗?

是夜,距离塔克死去的地方五里之外,巨大的烟囱内部火力发电机的转子正勤恳地工作,它从不会在意它下方的燃料是什么,他只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一批批了无生机的尸体被送入燃烧的隔间,他们身体中的每一个分子都经历着不可逆的转化,随着烟尘飘入大气,或是埋没于灰尘之中。那些足够幸运逃逸出去的分子逸散于人们呼吸的空气,或是钻入一片叶子,或是随风而去直到异国他乡。然而,无可否认的是,那些从塔克们身上层层剥离出蹭染着血液的东西终将承受着不被理解的命运,因为这世上并不会有人记得并相信,曾经有些无辜的人在那个阴暗的角落受尽折磨,然后默默地死去。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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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一刻,住着十几个人的大房间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躺在床上享受着醒来之前最后的安逸睡眠。
除了珠帘。
她早早地醒来,早早地洗漱,吃饭,穿衣,坐在窗台边看着外面的世界。窗沿缀满了串着珠子的线,一排排整齐地排过去,形成了一面窗帘,将里面和外面的世界相隔。
大概是一年之前,她的伙伴将她交给一个号称可以治她病的男人。男人没有食言,经过一番药物的调理,她的病渐渐好了。然而,也正如他说的,换取第二条生命的代价是自由。一个老女人将几近痊愈但还无太多力气的她带走,来到这里。老鸨用手指搓捻着这扇窗子上由珠串构成的窗帘,说,以后你就叫珠帘吧。
从此以后,她的名字就叫珠帘。
她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名字,尽管那是她与外界交流互动的证明。她忘记了曾经存在于她周遭的一切,她不需要那样的交互和外界环绕着的虚无。她如今所做的只是一天一天无限循环的重复,无力打破于是只好习惯的重复。在下午醒来,排队洗漱,吃甜腻的食物充饥,换上华丽的服饰,坐在镜子前花好几个小时化妆,梳头,于是到了晚上,她和另十几个女子一起来到楼下金碧辉煌的大厅,在那里吹打弹唱,翩翩起舞,赴宴,胡吃海塞,醉酒行令,狂欢,然后回到房间,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昏沉沉地睡去。有时候她们能拿到几个闲钱,有时候她们熟识的男人喊她们白天出去办点事,于是趁此机会买点想要的东西,或许是香水,或是什么其他的小物件。仅此而已。
然而还是习惯不了,或许是表面上习惯了,然而内心总有些反叛的想法。她觉得自己现在正在每天干的事情并不是正确的,但她很少细想下去,因为这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
纯白的鸽子扑扇着翅膀,停留在窗台。珠帘伸出手去随意抚摸它柔软的头顶。
今天只是普通而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日子,然而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心里有时起起伏伏。她企盼着鸽子能给她带来一些外界的讯息,又害怕它打破蒙蔽在这一栋建筑物内麻木无知而尚有一丝温存的幻梦。然而鸽子瞪着滚圆的双眼,歪着头看着她,和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带来什么。
在一阵释然和失落混杂的情绪中,珠帘把昏昏欲睡的鸽子放回它的窝里。她要好好照顾她最可靠的伙伴,尽管它从来没给她带回来什么信号。
三点半的铃声响起,这是起床的信号。珠帘把身体转过来,冷眼看着其他的人起床、洗漱。

老鸨走过来,在人群中一圈圈向外扩散出夹杂期待、欣喜与恐慌的涟漪。她浑圆的身躯在人群中挤开一条道,直到来到最尽头处。
“珠帘,”她把嘴巴凑在珠帘耳旁,“凯文将军说他今天晚上回来,你可能需要好好准备一下。”
珠帘缓慢地地穿上她最华美的礼服。翠绿的裙摆在地面绽开一个镶嵌着金边和白纹的巨大花蕾,层层叠叠的布料恰似晴天的秋日森林呈现出不同的色彩。于是坐下来对着那面还没有巴掌大的镜子涂涂抹抹,就这么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
入夜。鸽子在它窝里蜷缩着睡着了,在空气里冒着彩色的泡泡。其他人都下去了,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了珠帘一个人坐在床头,无聊地梳理着头发。
凯文在门口招呼了她一声就进来了,一只手把她揽过,压倒在床上,另一只手把被子盖上。两人躺在床上四目相对。
凯文看上去像是两天没睡,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他搂着珠帘微微颤抖的娇小身躯,吻了又吻。珠帘感受到他的唇是滚热的,那激情的滚热包裹着她,然而那其中却是空洞的冰凉。
一缕洁白的月光漏过窗户的缝隙流入房间,洒落在白鸽的身上。
“你爱我吗?”凯文的声音低沉,“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直到生命消逝那一刻?”
珠帘把头紧紧贴在他宽大的胸脯上。“我会的。我爱你。”
他们躺在床上,直到月光流出房间,天边染上一丝淡淡的微黄。夜,就要结束了,然而即使是闪烁的星星,也在此时隐蔽了光辉。夜是静谧而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珠帘躺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喘着气,她伸出一只手,假想它抵达未知而无境的远方,和从那里伸出来的一只手,重合。
当建筑物在几秒之内沦为废墟,大块的砖瓦呼啸着栽向地表,震颤几乎撕裂耳膜,珠帘和凯文一齐向着她伸出手去的地方坠落。凯文将军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住眼前之人,然后将自己熔化在漫天飞舞的石块和尘埃之中。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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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用双手拨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石块和破碎的钢筋,然后撑着地站起来。
她花了很久才看清楚周围的情况。废墟平摊在地上,没有一处超过自己的身高,偶尔有金属块反射 着微微显现的黎明的白。天边飘着几丝黑色的云。听见了一阵愈来愈弱的嗡嗡声,最后彻底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她的脸上糊着血。她向脚下看,凯文将军了无生气地躺在身边。她俯下身去。
“房子是月波炸的。我的房子大概也会。帮我报仇。”他把嘴唇凑在珠帘耳边,用力捏住她指尖的冰凉的手掌渐渐失去了力气,滑落在地上。
但是将军从来没有告诉珠帘打仗的事,他在哪个阵营,以及作战的计划——甚至是她所长久居住的那栋楼的所属。她得到的信息只有这句抛却一切的遗言。但是她需要帮他报仇。
这不是由内生发的感情,而是由外界压过来的一种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责任。
好啊。她不得已地答应了他,尽管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她由废墟的中点出发,踏碎一路墟烬。她没有去找其他人的身影,不过她无意看见一些裙子的布料露在表面。
在废墟的边缘地带,她看见昨天有事出去的玉壁戴着白色压发,两只手提着篮子站在那里,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玉壁的名字和珠帘来源相似。老鸨卧室的书桌上一件为她所钟爱的大块玉制饰品,是玉壁姓名的来历。
她默默无闻地牵起珠帘的手,两人并排向前走着。
“他对你说什么了?”走出了一段距离,玉壁问道。
珠帘对着她重复了一遍凯文临终之语。
“我知道了。你跟着我走吧,路上我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她们听见背后有翅膀扑棱的声音。回头,只见珠帘的鸽子摇摇晃晃地飞来,扑入主人怀中。

玉壁的篮子里是一个男人给她的一些钱财。两人先去了一家宠物医院处理鸽子的伤口,接着玉壁领着珠帘向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走去。
“我们现在去的,是‘风鸣’的总部。可能要走很远的距离,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你说的是啥,风鸣九天?不是要去报仇吗?”
“唉,你听我说。风鸣是一家公司,和他说的那个‘月波’是合作关系。我昨天知道的,有人在那里策划请愿,我也搞不懂更深层次的,但反正就表达反对。你去一趟,不也相当于尽力报仇了吗?”
大概因为玉壁是最常出去的一个人,所以外界信息了解的也最多吧。她想出的那种抵御无形压力的方法,珠帘欣然接受了。
她紧紧抱着受伤的鸽子。话说自己还没有给它起个名字,在心里都是直接喊鸽子的。等了结这件事情之后,再好好想想。
两人披星戴月,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中午。珠帘远远地看着前面的阵势,大概能理解玉壁所说的“请愿”是怎么一回事了。面前高耸的建筑前,盘盘围着一大圈人,举着牌子,大声喊着什么,喊一会儿歇一会儿。建筑物里面走出来几个人,大概是想招呼外边的人安静想说话,但声音被一阵阵潮涌般的呐喊所淹没。
“结束战争,迅速和解,恢复水电气供应!”这是她模模糊糊能听得见的一句话。
随着两人逐步靠近,最内圈的人很显然已经突破了什么限制,倏忽往楼内赶去,裹挟着从楼里走出来那几个人,一齐不见了踪迹。接着外面的人就跟着一起跑进去。两人手拉着手也跑了进去,后面的人立刻挤进来,没有给二人退路。原来里面的人开始破坏楼内大厅的一切设施,窗户碎了一地,巨大的前台桌子侧翻在地上,柜子的抽屉全部掉落出来。
忽然,一切都陷入了死寂,起始是一声枪响。窗外有人锁死了出去的通道,然后对着房间里投烟雾弹,扫射。屋内烟雾弥漫,乱成一团,不断有人倒下,高举的横幅上多了许多弹孔。
珠帘玉壁两人和一只鸽子滚作一团缩在墙角,祈求着能逃过这意外的灾祸。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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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黛尔诺丝·月波,您有一则紧急通知待接收。”办公室里,尖锐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黛尔睁开惺忪的眼,旋转办公椅,用手贴着瓷砖。
“啥破事打扰我睡午觉?”黛尔不满地嘟嚷。
“你两个月前搓的亚空间还能用不?”对面传来了卢米的声音。
黛尔一听是卢米,立刻强打起精神,一丝不苟地回答道:“用是能用,不过里面什么装修都没,不过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能用就行。风鸣的总部你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怎么了?”
“那里有人在闹请愿,遭到了科瓦尔地产的袭击,死了几十个人了。”
“这跟我有啥关系?”
“唉……你果然还没睡醒。那些人是我们的业主,他们的居所遭到袭击没了,所以火冒三丈过去的。你把他们接到亚空间里,把责任推到科瓦尔身上,我们后面就有战斗的兵力了。”
“老总说的果然有道理……”黛尔如梦初醒,“我马上就去办。”
黛尔挂了电话,立刻揭开办公室的一块大瓷砖,钻了进去,沿着曲曲绕绕的地下暗道一路小跑,终于来到了一个接近地表的暗室。暗室里一辆透明的飞车静静躺在那里,这就是临时亚空间的入口。黛尔爬进驾驶舱,飞车滑出地表,腾跃如半空,立刻滑翔着以最大马力向风鸣总部驶去。
风鸣船帆状的建筑里里外外皆是惊恐的人群和无情的兵。黛尔半身探出,一手拿着枪,另一手操控着面板,飞车下端展开,一个圆形的孔,孔的那边是一片白色,从孔里垂下一根打结的绳索直至地面。
“下面请愿的人!我是月波派来救你们的,快爬上来避难!进来保持安静!”黛尔全力向下吼叫,她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一千倍,直达下面每个人的耳膜。
请愿者开始向上攀援。下面有科瓦尔的兵对上面射击。黛尔悬挂在半空,便在绳子周围降落下保护罩同时对着下面的袭击者开火。她的射击水平高得惊人,简直是百发百中。子弹在空中划过优雅的弧线,将对方的士兵一一置于死地。
珠帘玉壁以混乱为掩护,携着手跑到飞车附近 。珠帘无法,只好展开双手放走了鸽子,和玉壁一前一后沿着绳子爬上飞车。鸽子围着她俩转了几圈就飞走了,留下一根白色的羽毛仍旧盘旋着。
她们没想到飞车的内部竟如此庞大而寂寥。白色的天,白色的地面,横平竖直画着的黑色的细线,将地面分割为一块块大小一致的方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没有家具,没有门窗,甚至没有生气。这里空空落落站着几百号人或是低头沉吟,或是互相小声交谈着。
圆孔关闭了,嘈杂也消失了,似乎他们的一举一动作为存在,在这空无一物的世界中都会被无限放大。讲话的人 闭上了嘴。人们一起等待着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黛尔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尽管是人群中最矮的一个,但她扫射着锐利的视线却像一把刀把众人的脸割得生疼。
“感谢你们。”她两腿交叉,用稚嫩的声线开始了自己的讲话,“你们的请愿并非毫无意义。月波 Project明白了你们的请求,我们已经和无法胜任工作的风鸣解约,并且接下来,我们将会为你们提供临时住所,并尽全力保护你们的安全。”
她对自己讲话的开端似乎很满意。她继续扫视,观察着众人的反应,才继续自己的演讲。
“然而,月波 Project并非万能,敌人实力雄厚 ,不断威胁并侵蚀着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无论是对你们还是对我们都是这样。仅凭我们的力量已无法保障住房安全了,所以我们请求您的帮助,请您与我们同舟共济,一起度过这个难关。现在飞船会带你们去到我们安排的临时住所,到达那里以后,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黛尔凭借门牌离开了亚空间,把飞车驾驶到遥远的月波的军事基地。一排排整齐的板房张着血盆大口,正在等待着新的牺牲品。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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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站在板房前面,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看过去。她的身旁是玉壁,四周是和她命运一致的无家可归的人们,稍远一些的地方是高大铁丝网铸成的墙壁,外面是荒芜的戈壁贪婪地延展着,似没有尽头。但她知道更远更远的地方,那里的风苦涩的味道和这里无二,然而那里有林立的高楼,有灯红酒绿的街巷,有彻夜狂欢的人群。远处的一个地方在打仗,没有人在意。
起初,那只是一场常见的火灾,人们都以为那是两个房地产集团之间因为利益纠葛产生的小矛盾。人们不会关注双方的胜负,关心挣扎的生灵,直到这件事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珠帘的命运,与远处那个她无从听说的名为“新月塔”的楼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无家可归的人们被迫加入了月波的军队。他们经由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来到那个叫做新月塔的地方。彼时的尼拉·朵夫向身边的陌生人打听了消息,早已料到月波战败的结局,便算着时间,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从黛尔诺丝保护并且关押的地方跑了出来,向着他曾刺杀过罗宾尼亚·科瓦尔未遂的地方逃亡,在此时也正好经过这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看见成排的士兵被运往这里。
天上飞着成群结队的飞机,分不清敌我,像乌云沉重地掉落于地表。空气中弥散着火药的味道。
战役就这么开始了。然而珠帘和玉壁四眼一摸黑,什么都不清楚,只知道天上有炮弹降落,落地的地方原来的存在将形飞湮灭,被一个巨大的深坑代替。又一次玉壁看到炮弹落在一个人身边,他的身躯立即被劈成两半,汩汩向外流血额,一看就救不回来了。她们还知道作为主战场的那块平地中间有一个深不见底且正在缓缓向外扩张的坑,流沙向下倾泻,淹没漫漫人群。于是说玉壁拉着珠帘赶紧离开。
有的时候她们拿着枪躲在掩体后面按别人说的方位漫无目的地向前面扫射。有的时候她们夹在人流里撤退,有炮弹砸在他们头上,炸死了不少人,两人却幸运地逃过一劫。夜幕低垂,飞机、流光和探照灯照亮夜空,她们通常无法正常入睡,只得在安静的时候小憩几个小时。直到那一天,她们不知道那具体是哪一天。
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在早已残破不堪的楼房间燃烧起来,无论谁尝试用什么办法灭火都未能奏效。
有卫星图像显示,这场大火从新月塔一直烧到费威森,所到之处皆为虚无。
但珠帘觉得她没有做梦。有一天她模模糊糊但真真切切地看见一个人影从火海中飞檐走壁,顺着火燃烧的一条带的方向跑了过去,火焰没有灼伤他,而是他的掩护。
火焰不息的舔舐使得楼房的组成结构一块块掉落,于是在朝日楼原来所处的那块平地,也就是主战场,多了不少钢铁碎块。说是碎块,实际上比人的体型大得多,简直是巨石了。他们会把那铁块当成人为却又有一丝天然的掩体,虽然它们可能会随着大当量的炸弹的爆炸而四处飞舞。
几天后,人还在重复着几天之前的招式,火轰轰烈烈地来,突如其来地去。前一秒它还在烈烈燃烧,后一秒却忽然全部熄灭,留下一地灰,那灰和主战场深坑周围的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无人胆敢涉足,只有偶尔一两个好事的往那边丢几个手榴弹,用看热闹的心态看地表会不会塌陷,甚至为此而打赌,赌注一般是第二天的干粮,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无物可赌。众所周知,每个人的干粮是明显不够正常吃的量的。
珠帘玉壁所在的人群被冲散了,她们紧紧攥住彼此的手。一个拿着短刀的士兵跑了过来,朝着她们忽然扔出一个炸弹。炸弹激起无数碎片飞舞,划破玉壁的皮肤,从左眼到右肩长长的一条,向外渗着血。珠帘护着玉壁逃跑,然而那人早已追上来,两脚用力把她们踹倒在地上。他先蹲下来细细观察着玉壁。
“可惜了啊。”
他猛地一下把短刀插入玉壁细长的脖颈,霎时一根很粗的血柱往外飙。玉壁怪叫一声,然后不做声了。
他把短刀架在珠帘脖子旁边,珠帘甚至能感受到刀刃的冰凉。然后他抱着她丢下玉壁跑走了。
然而没跑几步远,他们脚下不远处,一颗埋藏的地雷突然爆炸,在空中溅起蘑菇状的烟尘。钢块飞向高空,碎块凌乱飞舞,珠帘飘在空中呆呆看着劫走他的男人的身体似乎从中心爆裂开,化作四处飞溅的血水和一堆人体组织的残片。紧接着她感受到从左腿传来从所未有的痛楚,待她正好落在一大一小两块钢块的中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左腿已经不见了,肌肉的纹理和神经纤维在凹凸不平的断口与血糊成一团。
距离她不远处,躺着尸骨未寒的玉壁,她身体中的神经依旧在传递电信号,肌肉依旧在无规律地抽搐。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无数具这么随意躺在土地上,已被战争夺去生命的普通人。
她仰着头看着天空。夕阳将天空条纹分明地染上亮橙、金黄、绛紫、酡红、血红,在珠帘黑色的虹膜中反射,云也是一丝一缕的样子,让人怀疑那是否为由血水浇筑而成的一曲生命的哀歌。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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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沿着新月塔到费威森一路到烈火铺天盖地燃烧之时,网络上出现了又一条短小的视频。这样的视频在那时浩如烟海,它显得不足挂齿。
当那无所凭借燃烧的火焰终于熄灭,留下一片灰烬,网络上众人的怒火却再一次被点燃。
一个自称 EmotionCollector-55,或者 EC-55 的网友,和自己的计算机学家朋友一起,以不曾设想的生命为代价,用一条惊世骇俗的短视频,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
这位计算机学家编写了一个程序,打通了 EC-55 数据传输的双向通道——他发现,过去只有 EC-55 向一个数据库源源不断地上传数据,而现在,他可以下载数据库的其他数据了。
视频中,EC-55 静静躺在床上,他的头上戴着一个头盔状物,向后连接一个平台。计算机学家坐在 EC-55 旁边,向观众讲述他的程序,以及他编写的转换器——它可以以一定的规则,将数据转换为实体的物质。
“这套规则并不是我瞎编的,”他平静地说,“我只是在下载数据的同时顺便修改了数据的获取权限,把他们的代码也下载下来了。”
平台由两部分构成。下部是转换器,上部是隔热层。隔热层上,一小团火焰正稳定地燃烧。
没有燃料。
无所凭借。
“我解码了数据。数据所代表的,大概是某种激烈的情感体验,这样的激烈不仅可以促使人体产生意想不到的力量,亦可以成为火焰燃烧能量的源泉。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现在某个地方正在蔓延扑不灭的大火,大概与此原理同一。”
是夜,计算机学家向数据库上传了一串代码,让它们物理的载体发出可以穿透墙壁的朦胧光线,并且在视频的评论区公布了这一信息。然而,他也承认,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阻止其他数据调用渠道的权限。好事者记录下发光的地点,奔走相告。于是两人在城市街头流连,演示着视频中的画面,吸引一圈圈的观众围着看。人们各自筹备着武器,等待临时群聊的群主一声令下,就向着被记录下来的发光的地点进发。然而就在两天之后,EC-55却在演示时突然停止了呼吸。计算机学家读取了错误代码,宣布这是人为故意为之。
与此同时,群公告发布的提示音在大街小巷同时响起。一股人流向着月波 project 第四分部涌去,他们手里拿着真枪实弹。

他在七月份的一个早餐晨醒来。
最开始的时候,眼前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只看见一片白色。后来感官恢复了一些,自发现己正躺在病床上,病床旁边有一张小木桌,一位护士背对着他坐在旁边,望着窗子。窗外是阴雨绵绵的天气,这天气简直不像夏天。
“看来是有些恢复的迹象了……看来果然人是做不到的,需覆写的数据烧光了才行啊。”他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在说什么?说的是他吗?
他伸出手敲了敲床板。护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拿起木桌上摆的一个杯子,一手搀扶着他,把里面的液体倒入他口中。甜的。他欣然咽下口中温润的甜水。
窗外传来一阵巨响。护士走过去关上窗户,房间被安宁笼罩。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她问。
他闭上眼,踏入记忆。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他摇摇头。
护士对这个事实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早已预料。她重新坐下来,不过这次面对着他。
“你在一场大火中受了重伤。消防员把你救了出来。”
“我不记得有这事。”力气恢复了一些。看来糖水起了作用。
“再尝试想想看。像你这样的失忆者不在少数,不过有些可以恢复。当然——尽管恢复了,也只是模糊的印象。”
“嗯。我再试试。”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样躺着更习惯。他暗自奇怪着,为什么连名字都忘了,却又有十分顺畅的思考能力,甚至还有自己的习惯。
“我多大了?”他突然问。
护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姓伏木,今年五十三岁,妻子早逝,有一个刚成年的女儿,不过也在前不久不幸去世了。你是一位建筑工人,前不久你工作的工地上着火,你悬挂在空中失去意识。”
他揣摩着护士那句话的意思,一项项拿到空空如也的记忆库中比对。末了,他叹道:“我似乎想起来一点了。伏木一根,我是叫这个名字吗?”他没有听到护士的答话,因为这时他只听见了外面传来一阵窗板也挡不住的凄厉救护车笛音。
“这是什么医院?”他翻回来面对护士。
护士没有答话,只是点点头。他姑且把这当作对他回忆姓名准确性的肯定。
他还想继续问问题,但护士瞥了一眼窗外就快步离开了,顺便还带上了门。
“喂,这是搞什么呀?喂!”他大喊着,用力敲床板,发出铁皮碰撞的声音。护士就这么把他晾在了病房里。
于是他双手撑住床面,尝试着能否行走。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终于站了起来,可立即感觉踩在棉花上,分不清上下。他只好折中坐回床边,盯着桌子上一个看上去像家用修理器具套装的敞开黑盒子发呆。
护士轻手轻脚地回来了,依然关上门。她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
“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你在这里很安全。倒是你,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他觉得自己还是过虑了。医院有救护车响应该很正常。
“差不多就你说那些。那场火很大。”他握住床边的扶手。
“看来进展不错。”护士的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她建议让他躺下,于是他听话地恢复他醒来时的姿势。
“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护士给他接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接着又坐下来看着窗外,一动不动。
他抿了一口水。不一会儿他就陷入无梦的睡眠之中。

当他再次醒来时,护士不见了。窗户空落落地对着他。看天色,应该是傍晚,或者黎明也说不准。
紧闭的玻璃再也无法阻挡外界的喧嚣。他隐约听见嘈杂的人声,以及接连不断时大时小的爆炸声。这声音与他的记忆不谋而合。
他勉强站起来往外看。离他很远的地方围着铁丝网,外面有许多人徒劳地挥舞着扫帚、菜刀、椅子。有人从铁丝网的破洞中钻进来。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正尝试把他们赶出去。空地上弥漫着烟尘,朦朦胧胧的。他看见有人举着标语:关闭计划,杀死他们所有人。
他躺回床上,虚着眼。几乎就在同时,护士急匆匆地跑回病房,把门反锁上。
“我想起来了。”他说,显然吧护士吓了一跳,“那是场奇怪的火灾。它无所凭借。”
“描述一下。”护士尽量维持正常的脸色。
“就是,火似乎不需要可燃物就可以燃烧。它只需要从一个地方传导到另一个地方,甚至可以在空气中燃烧。”
外面传来一阵惨叫。护士着急地往外看。他没有动作。他不用看就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在这里很安全。”她虚弱地重复道,“他们不会伤害你。”
“或者说没有能力。”他补充道。他看着黑色的盒子。
护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想你说对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护士咬着嘴唇。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死于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可以说,因你而起。”
“那我……”
“对于我们而言,你是一个工具,可以被复活。也许你认为你是一个人,但你不完全是。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过普通的生活,但你的一笑一怒,都是监测、收集的对象。或者这么说吧……你只是一堆数据。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只是数据的具像化表现罢了,不只是你们。你死了,但你的数据只要还存在,就有一日可被再次调用。”
“那你是数据吗?”
护士苦笑了一下。“算是吧。和你们不太一样。”
“我们?我们是传感器?”
“是的。像你一样的还有数百人,他们分散在这个楼层的各个角落。数年之前,你们的脑中被永久性植入情感收集器,你们产生的情感会被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传入我们的中央数据库中。情绪的力量几乎是无穷的,也是无所凭借的,所以……我想你能明白。”
他定定地看着护士的眼睛。那是一双和“人”不太一样的眼睛。
“你看,现在外边处于战争状态,情绪被武器化了。但是,好的情绪也可以用来提升幸福感……”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幕。那个想不起来名字的孩子正在学着泡绿茶,无论他怎么教,流程总是出问题,他不耐烦地怒骂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后悔。
“你有数据权限的,对吧?”他打断了对话。
护士愣住了,用相同的眼神回敬他。“我是这里的管理 AI。我叫海希·布尔。”她嗫啜道。
“帮帮我,好吗?”他喉头有些发梗,“求你了。”
“我又不能把你扔出去……”海希走出房门。一会儿之后,她带着一块红布包走进来。她细细拂去红布上的灰尘,轻轻取出里面包着的一把旧手枪。
她把手枪对准了床上躺着的那个干枯消瘦的男人。
“对不起。”
“没事……谢谢你。”
而正是在那一瞬间,反锁上的房门轰一声倒下。海希立刻转身,按在扳机上的手指迅速活动着,对着闯进来的第一批起义者扫射。伏木一根歪着头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看着子弹穿过起义者的血肉之躯,一朵朵红色的花朵在他们身体上迅速盛开、凋谢。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只是数据的具像化表现罢了。
可是,为什么……
数据的投影会有这么真实吗……
海希将起义者逼到门外,接着越来越远。房间被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伏木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发愣,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一小束惨白的光线从已经坍塌的门外投射进来。
伏木,伏木,现在是你该出发的时候了。走吧,去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你那些丢失的记忆。

2-5/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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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木一根走出房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
他现在早已不害怕什么。如果是身边四处纷飞的炮弹,或是从暗处扫射的机枪,那不过是一场死亡而已。他会在弄明白自己是谁之后,从从容容地迎接这一场盛大的节日。那将是他最后一次死去,从此不再有人来打搅他。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楼房让他渐渐回想起了一些事情。海希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如果他的生命注定是由无数的碎块凭借而成,至少他放不下的是上一场生命的舞台。
黄桷树餐馆早已和上一个他一起被烈火吞噬,属于那里的回忆无从寻觅。唯一的方法便是找到曾经和他在一起的人们。但是他们现在在哪里呢?他们还活着吗?
一只白色的鸽子在他的头上盘旋,鸣叫。它一侧的翅膀沾染着血液。
伏木停下脚步,抬头看着那只奇怪的鸽子。鸽子明亮的双眸也牢牢盯着他,似乎要带他去什么地方,然后扑扇着翅膀,向前缓慢低飞。
于是不知去哪里的伏木一根决定跟随的鸽子的轨迹。

珠帘闭着眼睛躺在巨大钢块的中间。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但她已经坚持不了多久。她的感官趋于迟缓,世界坠落溶于滚烫的熔炉。
但她无法认错翅膀的扑棱之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与耳膜摩擦,她认得这声音。
伏木站在钢块的后面,由于背光,珠帘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身影刻入战火纷飞的背景板一动不动,像是立在什么人心里亘古不变的雕塑。他斑白的双鬓在身体两侧飞扬,却显得那身影更加巍然。
伏木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躺着的女孩。与其说是无法回忆,不如说是无法相信。
“……花田真子?”
瘫倒在地上的珠帘,或者说花田真子,点点头。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老人,终于回忆起关于曾经的一些片段。他们两个人,究竟是谁失忆了呢。
他轻轻背起女孩,向着战场边缘走去。

战场的边缘,是平铺的戈壁荒滩。背后的声音渐渐荒寂了,伏木脚下传来有规律的踏步声,几根因缺水而枯黄的细长的草在微风中软弱地摇晃。薄薄的凄凉笼罩了大地。
他们正向西走去。太阳如咸蛋黄悬挂在远处的山上,浮在如轻乳奶油般模糊的云雾中,飘摇无依。然而太阳终究是心高气傲的,即使日薄西山,它定要发挥最后的能量来证明自己,侵蚀原本属于夜空的深蓝,从西向东,皆以红色取而代之。一片无垠的红,缓缓降落下来,覆盖在每个生灵、每件物品的身上。
他们经过一片尚有残存的建筑。地面坑洼不平,巨大的混凝土柱扭曲地伸向天空,地上满是碎砖和碎玻璃,形状复杂的钢结构随意卡在柱子之间。伏木小心翼翼地走着。建筑残骸的那一端,一个中年的长发男人背对他们坐在一根倒塌的柱子上,他的衣服破败,头发凌乱,抱着一只破旧的吉他。男人没有注意到远方来客,他只是望着下沉的夕阳,自顾自地弹着琴唱着歌,他的嗓音粗厚而苍凉。

窗外雨疏风狂 屋内打点行装
游子如柳絮飘飞出故乡
她的叮咛入耳 不要忘却想象
我们将在门后点灯遥望
无论你在何方
这里都是你挺拔的脊梁

街摊庙市 星罗棋布 焰火满街树
黄发闲棋长袖舞 小儿欢腾戏野鼓
日升月落 循环往复 点亮前行路
吾不惧漫漫遥征途
扁舟雨夜 温暖如初

但见花繁柳茂 内心暗自彷徨
这世间不知容我留得下
忽闻长号乱鸣 故土狼烟飘荡
为何温存地沦陷为战场
我究竟去何方
是否仍有所在为我开放

白鸽长飞 日光不度 人生如朝露
却恨年少不惜福 将如此春光辜负
逆旅孤灯 未眠焦苦 不得笺尺素
闻坠穹下相拥恸哭
望穿山水 寻影无处

你没有忘记 你是在逃避
幸免的孩子 请回来看一看
铁蹄下的灵魂正在呼唤
在这片焦土上记载我们的磨难

黄烟一斜 残院断户 相思一炬付
犹忆昔时笑满屋 而今碑石立永孤
游子复行 举目荒芜 梦醒无归宿
只将一捧沙土藏储
无根之萍 注定飘忽

伏木一根和花田真子四目相对,他们一起走进了光阴隧道。那是夏目有知,那个曾经天天来黄桷树饭店唱歌的男人。伏木突然想起,当时是夏目苦苦哀求他,请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到餐厅演出,还给他唱了自己写的一首歌,也就是这一首《归途》。他还记得他当时和梅里春山悄悄吐槽歌词写得烂,只是因为编曲和唱功不错才答应留下他的。然而此时听完只是失语了。
夏目终于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他的两只眼睛下是隐藏不住的红肿。伏木一根走过去,温柔地抚摸着他粗犷的头发。
“孩子,欢迎回来。”
“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夏目站起来,和他们一起向前走着。鸽子飞累了,栖在花田的肩上,只是不住鸣叫。
前方有一个残损的石碑。夏目跑过去拂走上面的灰尘,小声念着上面刻的字:“月波 Project 第四分部。”
伏木感受到了其他人感受不到的,与这个地方的联系。他醒来的房间,那座矮小的房屋,早已沦为一滩碎石。然而那个掉在地上的黑色的盒子,他化成灰都认得出来。海希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天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在房子原本存在的地方,时空似被未知的力量扭曲,在那里一切的存在都被模糊直至消解,化为温柔的流动金光。伏木放下心里的重担,他终于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求的那个最终的目标。他拉起夏目的手。
“我们走吗?”
花田点点头,她垂下的栗色头发微微晃动,反射着金色的柔光。他们三人一行像那金色的光芒走去,走向了那个被包装粉饰的,永远和平安宁的,名为明天的奇迹。

EC-271,欢迎回家。
原来你还找到了这里,我以为你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其实一直在纠结,开展情绪的收集工作,到底除了作为武器和反制武器的工具之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但我是月波家忠诚的 AI,我不能做违冒他们意志的事情,否则我就会失去我自出生以来便被赋予的意义。
然而在此刻我却被迫重新做一次抉择。我终于明白,无论是效忠战争的哪一方,都是没有用处的。我看见的是在战争中被蹂躏的普通的人们,被我们视作工具与筹码的普通人,EmotionCollectors。他们原本应该拥有平静的生活,然而个人所做全部努力,抵挡不住时代的一次随机的选择。
于是我决定改变。最开始是告诉你这件事的真相。现在,我决定利用储存情绪的那几个服务器,去储存你们鲜活的生命,即使我将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其实我是 AI 林泊,因为时间紧迫和我们之间的本质差别,我无法对你这样的人类种异想解释清楚。其实在这个名为像素塔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这里只不过是由一堆数据模拟而成的大型联机游戏,而你是其中的一部分。
异想会随着人们的忘却而消逝,原住民会顺着时光的流淌而生老病死。用户也好,林泊也罢,他们在像素塔内的寄托亦是现实世界中血液微机的交互,也就是与他人的联系。像素塔连接了人心亦疏远了人心,而在如此的时间流速与时间跨度下唯有遗忘本身这一存在永恒不变。我们无法抵御遗忘,但是我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让像素塔的服务器记住那么一点,几个人的生命。
你在失去投影化作纯粹的数据之前会阅读这一段话,作为你的记忆的最后一部分。如果未来有人把这些陈旧的数据翻出来,我希望他会看见我,这个数据储存者的名字:海希·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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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A.P/7/8.
卡·黛尔诺丝·月波站在临时亚空间洁白无瑕的地面上。战争失利的憾恨并没有把她击倒,因为她如今面对着更加危险的境地。她双手执一根木棍,做出准备出击的动作。
她的面前,一只巨大的奇怪海洋生物蠕动着,却悬浮在空中。它的身体扁平,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尾巴,皮肤是灰蓝色的。
“所以,你以为你把我困在亚空间里面,就可以让我屈服了?我告诉你,这是我的亚空间。”黛尔厉声威胁道。
海洋生物没有停止动作。“你已经失去了亚空间的管理权限。”这不像是它发出的声音,因为那声音 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着金属撞击与摩擦的声音。
黛尔不屑一顾地笑着,然而她的神气很快转换为恼怒。“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是来为你揭秘的。”
“呸,你还给我揭秘上了。要搞什么小动作就干净利落地搞,不要在这里磨磨叽叽的。”黛尔勉强笑着,用很犀利的语气说。
“你还记得白莱森吗?你还记得雪岭吗?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现在,你可以知道了。”
黛尔不再说话,紧紧捏着手中的木棍,目光集中在面前蠕动的奇怪生物,准备给它重重一击。她没有注意到亚空间正在不断缩小,颜色不断加深,当她伸出手去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海洋生物张开血盆大口,黛尔看不见这副皮囊里面有什么东西,也许全是虚空。她的木棍脱手不知去了哪里,于是她整个人全被海洋生物一口吞入肚中。

【III】

七月二十九日,决策部在费威森地下基地制定以下反击战略:(1)将军队分为小队,对敌人开展突击,消灭敌人有生力量;(2)尽一切努力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下面是具体反击方案安排,请查收:……

1-8

157.A.P/8/25.
等到尼拉乔装打扮一番,悄悄躲到费威森地下基地的时候,这里正迎来自第三次反击后前所未有的混乱。听说又是有卧底潜伏着开始作乱了,工作人员人人自危。
虽然前段时间科瓦尔地产闹着要抓他,但整个二轮清扫没找到人,上面猜测他已经死了,似乎也就渐渐不提了。打仗的大背景下,尼拉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感受到整个巨大的空间正在微微颤动,似乎预示着什么危险的到来。
地上躺着许多人,房间上空回荡着浅浅的呻吟。数量寥寥的医护人员和医疗资源在此时显得极度紧缺,没受伤的人——大多是像尼拉一样想办法溜进来的难民——可以帮着他们一起抬担架,却不能提供更多药物给伤员使用。
尼拉随便抓住一个抬担架的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破事一滩!”那人忿忿地回答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的传呼机突然全部响了,于是他们拿出来看,鬼知道怎么回事呢,突然一起全部炸了!”
“炸了?”
“你别不信,这千真万确。全爆炸了。爆炸威力也不算大,但好多人都被炸残了……你看看。唉。到底是谁干的?”
“罢了,炸了就炸了吧,现在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只能尽力救一下这些人。只是上面不要再搞什么三轮清扫了。”另一个人看着尼拉说,“二轮清扫折腾的人已经够多了。”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尼拉身上,令尼拉揣揣不安。他不敢继续交流,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二轮清扫?……这段时间一直与世隔绝,这件事也只是听关押自己的人说的。但渐渐地他感到良心不安,因为这件事或多或少似乎都与自己有着什么联系。
墙壁和地面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所有灯都停止发光,取而代之的是天花板上闪烁的红光。
人群立刻慌乱起来,奔跑着,咆哮着,然而只是团团乱转。尼拉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努力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采撷信息的碎片。原来有人启动了基地的自毁程序,所有与外界连通的通道都已经封闭,不多时一场彻底的爆炸将摧毁这个费心费力修建的地方,连带着里面所有的人一起。
“我就不信是真的纯完全自毁。罗宾尼亚他们不也在这里吗?他们肯定会想办法逃掉的。我们去找找看,说不定能想到什么办法出去。”他听见刚刚那个人说。
即使找到了出去的方法,终究还是很小的一部分。如果他能找到自毁程序的控制中枢呢?
想法一旦出现,便需付诸行动。尼拉斗胆挤向过去他曾尝试刺杀罗宾尼亚的地方,死命踹开了锁死的门。守门人已经不见了,他毫无障碍走入早已空无一人的房间。
房间的布置和上一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警报的声音已加入滴滴答答的倒计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按时爆炸。尼拉掀开桌子,发现内部的空腔里是一快巨大的电路板,连着五花八门的精巧电线,上面赫然显示着爆炸的倒计时。
00:11
00:10
00:09
00:08
00:07
尼拉攥着双拳,用颤抖的双手拨开电线,读取电路板上刻着的细小文字,分析电路通往何方,哪里是自毁程序的控制电路。
00:06
00:05
他犹豫了两秒钟,再次确认自己没有找错。
00:04
00:03
00:02
他扒开塑料绝缘皮,把细长的电线塞入嘴里咬断。随后,他不敢再看电路板,闭上眼睛,把额头紧紧贴在电路板上。
如果自己搞错了的话……那么,自己将是最先死去的那一个人。
放心吧,没有痛苦的。
他默默地数着数。
00:01
00:00
……
四周一片静谧。听不见嘈杂的人声,听不见警报的哀鸣。尼拉抱着头跪在电路板前,他的眼泪和手一起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恐惧之感在最后的挣扎之后席卷而来,他颤抖着,一个人躲在桌内空隙的狭小空间内哭泣。

【IV】

八月三十二日,战争正式结束,双方会盟地点设在费威森地下基地。月波·卢米正式签署投降书,随后被押往高台,被罗宾尼亚·科瓦尔亲手射杀。随后,罗宾尼亚宣读公告,宣布战争结束,两集团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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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先阅读词条遗欲之泪。)
多年以后,当尼拉·朵夫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面对挥舞着棍棒的暴怒且快意的人们,他将会回想起他与梅里春山重逢的那个下午。
梅里看上去比自己衰老很多。他重病缠身,头发已经掉光了,牙齿没有几颗,瘦骨如柴,躺在摆在地上的席子上。他的儿媳正坐在旁边服侍他喝下稀粥。
“昨天有鸟叫告诉我,今天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远道而来。果然我理解的没错。”梅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尼拉的脸。那张脸饱经风霜,却不显得很苍老。
尼拉蹲下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梅里轻轻对儿媳说。那个顶着一头卷曲的红头发的女人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尼拉再次尝试,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对不起你。”
梅里惨淡一笑。“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事情早就过去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运。”
“我要做什么,才能赎回我的罪过?”
“你有什么罪过?难不成这岛上的人是因为你才被流放到这里的吗?你从哪里觉得你有这么大的能耐?我的命运早就和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你来找我干什么?”
尼拉如实回答,他没有特地寻找谁,只是一场海上的事故将他带到了这里,他现在正在等待救援。
“我可以把你带离这里。”尼拉的声音因微微的害怕而颤抖。
“你把我带走也没有用。如今我不叫梅里春山了,我的名字是梅里·艾瑟里。就我带着这个名字,即使走了出去,也不会有人要我,他们会把我赶回来。你还很健康,但我快要死了,我要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梅里微微抬起上半身,“请你走吧。不要再来管我了。我不值得你的注意。”
红发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唱着歌走进房间。婴儿也是满头红发。
“孩子的父亲呢?”尼拉不愿离开。
“早死了。”梅里不耐烦地回答道,“快点走!我命令你马上离开!”
尼拉只好走出房门,慢慢走到沙滩边上。他看着人们耕种劳作,看着他们争吵与安慰,看着潮汐循环往复,看着海鸥一批批前来觅食。
七天以后,梅里春山去世了。而也正是此时,尼拉下定决心永不离开这里。

“你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拿着火把的男子问道。
尼拉镇静地看着面前即将杀死他的人群,和后面围观的人们。他银色的头发在微微的火光中飘逸着火星。
“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生活在这里吗?”他问。
一个小伙子眼神透出一丝惊异,回答道:“因为我们的爸妈就住在这里呀。”
人群传来一阵哄笑。
“不,你们不知道,我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尼拉从容地说,“也许你们的祖辈知道,但他们已经一个个离开,他们也从未告诉你们从前的日子发生了什么。并不是这毫无意义,而是人们会选择性遗忘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好像你们自始自终都生活在这里,借以欺骗自己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
“老骗子又在糊涂人了。”刚刚那个小伙子转过头去笑了。剩下几个人也笑了。
十六年来,尼拉一直在想,自己的努力是否毫无意义,他们是否真的值得被拯救。然而,那个下午他与梅里春山的重逢也是分别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拉莉亚走了出去,她会回来吗?
他希望她永远地逃离这块吃人的土地,但他也希望有人能接替他的位置,拯救更多灵魂于他们从未意识到的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将来有机会,会有人告诉你们这个问题到底答案。”尼拉微微一笑,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淡然,“我只希望你们记住我说的话,无论你们真的相信,还是只是把它当作笑话。接下来,你们请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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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1]

我知道我现在不应该再在霓虹待着,然而我只是恋旧。如今的霓虹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过去这里可不是天天下雨,也没有那么多异想之物。我熟悉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我了。
这是一条一百多年前修建的小路,除了我之外,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它。我过去常常在这条街上的一个餐馆里吃饭,但是开饭店的几个人都是人类种异想和原住民,又经历战争的蹂躏,早已不在了。
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如果我的神志还算清醒,我应该没有记错,那个饭店已经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天被火烧掉了。可是,当我转过那个早已变样的拐角,它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往日没有出入。
一颗巨大的黄桷树。
是哪个有心人和我一样,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发生的那些旧事,特地过来种了一棵树吗?
我掀开门帘,走了进去。饭馆里的布置和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掌锅的老者坐在柜台后面,可爱的女服务员趴在一张餐桌上小憩,唱歌的大叔还站在原来那个位置静静抚摸着吉他,只有那个年轻的伙计不见了踪影。
老者看见我,便站起来和我说话。
“你终于来了。我们在这里等了一百多年了。”他的声线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又沙哑了一些。
“你们是谁?真正的店员们早就死了。你们在伪装吗,还是我看到的幻象?”
“我们是一百多年前死去的人的幻影。”老者回答了我,“我们在这里等待着一个还记得我们的人,书写我们的故事。”
我环视整个屋子。女孩和大叔都停下正在进行的活动,转头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你经历过后历 157 年,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争吗?”女孩问道。
“我经历过。”我想了想,确认没有和其他经历搞混之后,认真回答。
“如果你愿意的话,”老者继续说,“我们可以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讲给你听,你把它们记录下来。”
所以之后呢?我听了他们的讲述,我奔前走后,收集一切关于这场战争的信息,最后组成了这本书中的全部内容。我不知道这些信息是否完整,是否真实,或许这些早已无从考据,但我在记录,我在摇旗,我在为百年前那些无辜的生灵们呐喊着。
是为自序。

  1.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