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lhal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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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埋葬在泥沙俱下的光明之中 等待无畏者将其发掘 时间到了 追求永恒的灵魂聚集于此 光之都 Valhalla
简介
Valhalla,挂靠于中之层的亚空间。其内部面积广大,地形类型多样,气候气温怡人,但是外来林泊被拒绝定居于此,访问次数亦被限制,故碎数研获得的关于该亚空间的信息十分有限。由于亚空间最北端山顶上悬浮着金色的水晶状晶体散发着无尽的光芒,故也被居民们称为「光之都」。
地理
- 山脉
亚空间北部的Kierum山脉主峰是亚空间的最高峰,山顶悬浮的荧黄色晶体是整个亚空间之中所有元素力的来源。在Kierum山顶住着主神Pekogia,他掌握着Valhalla一切的秩序和力量的平衡。 西北的Ficary山脉与Kierum山脉相连,形成亚空间边界处不可逾越的屏障。Ficary山脉地势高峻,坡度陡峭,因此被居民们称为「死神山」。
- 平原
亚空间的正中心是地势低平的Setarisse大平原,此地肥沃富饶,是亚空间中的「宝地」。
- 丘陵
东北部的Gloir丘陵衔接着Kierum山脉,起伏较大,南高北低,土地南部较富饶北部较贫瘠。
- 河流
「光之河」Calhelik河是亚空间中所有河流的干流,发源于Kierum山脉。Calhelik河中流动的是Kierum山脉主峰顶端晶体所产生的液体,蕴含着充盈的元素力,在不同元素辖地会凸显该辖地的特长元素力并显现出对应的颜色。Calhelik河在Kierum辖地的边界产生支流,遍布亚空间的每个角落。
人文
- 契约与成年礼
每一个Valhalla原住民年龄达到成年后需选择一样兵器和一个Derances进行契约。
Derances和Valhalla原住民一旦达成契约便不可再契约其他人,届时便会成为如同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 元素与元素力
每位Valhalla原住民在契约过后都会获得属于自己的特长元素。普通元素共有六种,即风、水、火、金、岩、木;进阶元素共两个:光、影(进阶元素本身是因为要维持亚空间内部力量平衡而存在的,但由于Valhalla的元素力量越来越强盛,近期出现了不少此两种元素力拥有者。)。每个人的特长元素至少1个,至多2个,且处于对立状态的两种元素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获得了特长元素的Valhalla原住民即可拥有该元素的元素力,具体表现为可以对相关事物进行操作,在攻击时使用的武器则也会拥有对应的元素力。
- Derances
成年礼上与Valhalla原住民契约的守护灵(四级异想之物)称为Derances。Derances拥有自己的元素属性,一般与契约者相同。双元素属性的Derances极为罕见,故双元素属性的契约者很少能匹配到对应的双元素属性的Derances,一般都是该契约者两个特长元素中的一个。
Derances来自Kierum山脉主峰的峰顶,相传是Pekogia的花园中代表不同元素的玫瑰中孕育的元素力量凝聚而成的。
- 武器与熔铸
契约后的Valhalla原住民会获得一件武器。初始武器并无元素属性,需要自主加入材料进行熔铸。
Valhalla之中有专门的「熔铸师」,每块辖地有专门的熔铸铺子。
每样武器,不管性质如何,中心都有一个晶石,在进行熔铸之前是无色的——代表它不具有任何元素力,熔铸后,熔铸进入其中的物品会悬浮在这块晶石之中,届时晶石上会浮现淡金色的主人的姓名,晶石也会变为所熔铸的元素代表色,在武器不起眼的地方还会浮现一个浅淡的元素符号。
契约之后,主人的标记也会以任意形式体现在武器上,Derances所使用的武器也会出现标记。
熔铸的失败率在20%左右。熔铸失败后,武器不会损坏,但是熔铸所用的材料会崩裂。崩裂的材料依然具有元素力,某些武器铺的学徒会将其制成工艺品出售,在美观的同时亦有滋润元素力的效果。
- 标记
每个Valhalla原住民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标记符号,是在成年礼时由祭司赐予的。除非跋涉到Kierum峰顶找到Pekogia将其改换,或经历了重大的对立元素创伤,否则标记是不可能改变的。
标记一般代表了一位Valhalla原住民最喜爱的事物或追求。没有标记的人在Valhalla之中被视为「缺陷之人」————因为他们无法契约Derances,也就不会具有特殊的元素力。
- 家庭标记群与称号
每个Valhalla原住民家庭都拥有一幅挂毯,挂在礼堂中央。一位原住民进行成年礼之后,挂毯上便会出现该成员的标记。亲子、兄弟姐妹、夫妻等家庭关系在这幅挂毯上都用不同的光丝连接着。
家庭的掌权者在每个成员的名字边上会写下他/她的称号。称号一般不会改变,由每块辖地中的「先知」对新进行成年礼的家庭成员的未来进行预测并写在镶金的纸条上,经过辖地祭司在小神坛上对纸条进行祈愿仪式后封于晶石盒子中交予家庭掌权者并写在挂毯上。
重要地点&建筑
Setar学院
位于Setarisse王宫旁的学院,占地面积很大,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小城。它的主体是一座城堡,周围有零散的小建筑。
|建筑
- 城堡主楼
>礼堂
从大门进入,经过门廊向前走过一扇宏伟的大门就到了Setar学院的礼堂。礼堂有八组阶梯状的座位,按元素颜色点缀有不同颜色的丝带和坐垫,中心是供教职工落座的大圆桌。从礼堂向上看可以看到涂成八种不同颜色,闪着微光的天花板,代表八种元素和谐共生。平时,演讲、开会和在校用餐都在礼堂进行。
>未成年学生教室
礼堂左右各有一楼梯,走到二层即是未成年学生的教室。教室在二楼呈环状分布,中间伏在栏杆上可以看到下面的礼堂。二层总共有八个教室,分别代表八种元素,在入学仪式上分到哪种元素就去哪个教室学习。学生们主要学习理论知识,实践课则去专门的实践教室学习。
>成年学生教室
通过能上到二楼的楼梯再往上走一层就是成年学生的教室。分布与二楼的未成年学生教室相同,呈环状分布。由于在成年礼之后学生已经被选择了自己发展的元素特长,所以课程偏向专业和实操。有不少学生成年后自己辍学继承家族事业,也有因未通过考试而无法继续学习的学生,生下来继续深造的比低年级少很多,所以教室显得更为宽敞,摆放了各种专业仪器供详细研究用。
>实验室
通过楼梯上到四层就是实验室四层无法看到下面的礼堂,地板相当与下面几层的天花板。实验室很宽敞,四周是落地窗,十分敞亮,工作台上摆着诸如杆秤,试管,坩埚之类的器材,地面上印着一些灼烧痕迹,大概是之前实验失误留下的。
城市介绍
Valhalla整个地区被分为15个部分,包括王畿1块和元素力辖地14块。
王畿&元素力辖地
- Setarisse
Setarisse位于整个亚空间正中心。这个位于Setarisse平原上富饶的地区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亚空间的行政中心和经济中心。在这里,可以看见来自亚空间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
在这里繁盛着所有种类的元素。在地区中心的Setarisse王宫附近的Setar学院培养了各种元素属性的特长人才。亚空间中,几乎所有有所建树的居民都在此接受过一段时间的教育。接受成年礼之前的学生可以在此处学习元素基础知识和各种武器的用法,接受成年礼之后的学生则在此学习元素特殊技能和熔铸特定元素武器的方法。Setar学院中的Irikelm图书馆是亚空间中最大、知识储备最为齐全的图书馆,该图书馆有两个门,一个门在学院内,方便学生们随时进出;另一个在学院外,外部居民们也可以自由出入。
Setar学院和王宫往外一圈,是整个亚空间中最繁茂、规模最大的商业区。在这片商业区中,售卖杂货、食物、武器等的店铺数不胜数,是寻求补给的好去处。
商业区被居民区包围,居民区中,Setarisse居民们搭建了各式各样的房屋,以元素为单位群居居住。
Setarisse交通发达,道路以王宫为中心呈散射状分布,从清早开始就能看见有商人驾着马车,拉着货物进出城市。
城市的北面有一个面积极大的森林公园——著名的Pitreum森林公园。在公园中充盈着丰沛的元素力,由于其优美的风景和宜人的环境而被称为“王畿的后花园”。
- Backaly
Backaly位于Setarisse北部。这块辖地不小,人口稠密,经济富足。
在此处兴盛的元素是木元素和水元素。位于此辖地的亚空间中有名的「木之泉眼」即是这两种元素结合的体现,同时亦是该地区的著名景点之一。「木之泉眼」的源流是Calhelik河(即「光之河」)在Backaly的地下水流,受元素力的影响,在此处的水流变为翠青色。Backaly地区有专门的采水人员——「搬运者」对泉眼中的水进行采取。采取出的水会被装入透明的绿色或蓝色水晶瓶中供进一步包装后售卖。饮用「木之泉眼」中的水可以强化木元素属性和水元素属性的人们的元素力量,但是金元素属性和火元素属性的人们不适宜饮用。「木之泉眼」中的水也是Backaly居民们熔铸木元素属性和水元素属性的武器一个绝佳的选项。
Backaly的行政长官每月会派出一队商队,满载着特产(「木之泉眼」的水,木属性、水属性的武器等等),前往各个辖地以及王畿Setarisse进行出售。
Backaly以「宁静之地」著称。在这片辖地之中,除了商队之外,没有任何车马的喧嚣,走到哪都要依靠双腿或者木制的飞板,亦或是踏水前行。在城市中,只有在集市地区能听见几分喧嚣。
- Kemoil
Kemoil位于Setarisse东北。辖地区域不大,人口却极稠密,经济形势一般。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水元素。光之河在此处的水流变为蓝色,浮动着晶莹的蓝色光芒。辖地内的「光之塘」充盈着丰富的水元素力,滋润着这块辖地的精纯元素力量。「光之塘」中的水流为居民们提供了增进自身元素力的工具,也是熔铸水元素属性武器的上好原材料。Kemoil之中的「凝水者」可以将「光之塘」之中的水渗透进一个小方晶体里来,闪动着蓝白光芒的晶体则被他们称为「水之晶」,相较于直接将「光之塘」中的水进行熔铸,运用「水之晶」可以获得更大的力量。
Kemoil的行政长官W急于改变经济形势落后的现状,故大量向Setarisse出口「光之塘」之中的水和「水之晶」,近年来经济形势有所好转。
Kemoil生活节奏快,充满了车马喧嚣。居民们造车技术在亚空间里称得上数一数二,所以造车业也是Kemoil改变经济形势的重要途径。居民们的交通通常采用辖地中特有的「水骑」——河水之中由水元素力的作用而形成的马匹——以及专门套在「水骑」上的「水车」。当然,居民们亦可踏水前行。
- Lakirl
Lakirl位于Setarisse东南部。河网密布是此辖地的一大特点,此辖地经济富足,人口较稀疏,良港众多,海上交通发达。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水元素和风元素。辖地内的蓝紫色水流波涛汹涌,掌握了水元素力与风元素力的居民们可以乘风驭水进行通勤。港口处受风元素力影响,形成了Lakirl境内的一大奇观——「风浪」。在「风浪」发生时,辖地内专门的「驭风师」和「驭水师」可以踏着风与水,用蓝紫色的小水晶瓶包装「风浪」顶端产生的浪花。这个小水晶瓶可以作为吊坠挂在脖子上,也可以直接作为熔铸水元素和风元素武器的原材料。
Lakirl之中掌握了风元素力和水元素力的居民们可以控制水滴在空中按照自己的要求浮动,非常有趣。
Lakirl的行政长官积极发展航海事业,把属于自己辖地范围的海洋空间充分开发利用。
由于辖地面积极大,这块地区交通极其发达。居民们可以踏水、御风前行。
- Venutaurs
Venutaurs位于Setarisse南部。地区大小中等,资源充足,人口不多不少,社会生活自给自足,过着闲散自由的庄园式生活。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风元素。在地区的北方有一片紫枫林,枫林里满是二级异想——紫色的「光之枫」。平时,在辖地内风元素力的催化下,「光之枫」掉落的紫色枫叶每天会乘着风周游一次Venutaurs辖地。「光之枫」的紫色枫叶之中饱含着风元素力,在熔铸风元素属性武器时非常有用。
Venutaurs商业不发达,出口商品单一——只出口「光之枫」枫叶,创造的经济效益一般。
Venutaurs居民的出行方式是御风前行。在风元素力的作用下,风属性者甚至可以进行长距离飞行。
- Bistern
Bistern位于Venutaurs南部,地处入海口处,资源丰沛,人口稠密,经济发达。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风元素和金元素。辖地西北部与Melca(金)和Quisoneus(金、火)交界的地带有一片尖柱石林,Bistern侧称其为「Bistem」,其中的石柱里蕴含着大量的金元素力与风元素力。Bistern有专门开发「Bistem」石柱的技术人员,称「Tenecalse si Gustaux à Venti」,意为「穿越金与风的勇士」。他们会用经金元素力和风元素力浸润的工具将适宜开采的石柱凿成一节一节后运走,在专门的加工厂进行加工——打磨、抛光、切割,最后再用Bistern境内浅紫色的「光之河」水浸润,而后加工完成的产品有的被用来熔铸风元素属性和金元素属性的武器,有的则被再加工成护身符,供拥有金元素力和风元素力的人们佩戴,有滋润元素力的效果。
Bistern商业发达,通过港口、河流及陆路向其他辖地出口特产,收益颇丰。
Bistern居民可以御风或乘坐金属质飞板进行通勤。
- Melca
Melca位于Setarisse西南,地区不大,经济形势不错。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金元素。辖地内与Bistern、Quisoneus交界处的尖柱石林称为「Melcalese」,其中的石柱已经完全金属化,白天在日光照耀下非常好看。Melca地区之中采集石柱的工人称为「Dlysa si Gustaux」,意为「金的采集者」。他们与Bistern的「Tenecalse si Gustaux à Venti」不同,使用小铲子将石柱刮下呈卷状的金属卷并收集,经高温处理除杂后融化冷却定型成球状后出售给武器铺,进行金元素属性武器的熔铸。值得一提的是,「Melcalese」之中的金属经历的年代越长,颜色就越闪耀,蕴含的金属性元素力也就越精纯,所以工人们在采集时会流下刮取之后颜色光芒黯淡的内芯,等待几年“长”出成熟闪耀的金属层再进行收集。成熟的金属层一般呈玫瑰金色或银白色,熔炼成小球后大多数是银白色的,极个别仍然保留了玫瑰金色,拥有更高的熔铸价值。
Melca地形地势特殊,没有港口,但因地区内造车业发达,陆上商业发达,出口金属球得到的经济效益更是不错。
Melca居民们的出行方式大多是驾着车或乘金属质飞板前行。
- Quisoneus
Quisoneus位于Melca西南,辖地呈典型半岛状,处于河口三角洲地带,土壤肥沃,经济发达。
在此处繁盛的元素为金元素和火元素。辖地内与Bistern、Melca交界处的尖柱石林称为「Quison」,由于火元素力的影响,在「Quison」之中形成了一个深褐色,整日焚烧着火焰的坑洞,被居民们称为「Declasi si Mortious」,意为「地狱之门」。Quisoneus之中开发此区域的技术人员则被居民们称为「Nectuary si Ficius」,意为「穿越火焰的人」。这些技术人员们身着Backaly特制的水、木元素防护服,乘着水、木元素属性的飞板走下「Declasi si Mortious」,用经火元素力浸润的火红色十字镐从「Declasi si Mortious」的壁上凿下火元素金属块。火元素金属块呈暗红色,煅烧熔炼后形成的火元素金属锭呈酒红色至绛色不等,具有或黯淡或锃亮的光芒,蕴含了强大的金、火元素力量,在熔铸金、火元素武器时十分有效。用与熔铸的火元素金属锭称为「绛金炭」。
Quisoneus辖地内部每月会举行一次雕刻比赛,材料是工人们烧制「绛金炭」剩余的二等品。大赛的优胜者会获得一块「绛金炭」作为奖励。
由于「绛金炭」经济价值很高,Quisoneus商业创造的经济效益也就极高,经济收益高。行政长官对于商品要求严格,在每一块出口的「绛金炭」上都刻印了Quisoneus的纹章。
Quisoneus居民可以乘坐用烧制「绛金炭」剩余的二等品制作的飞板前行。由于Quisoneus辖地内部火元素力的加持,Quisoneus的飞板几乎可以达到Venutaurs居民们御风前行的速度。
收藏品
展开物品·纸页-「赞美光」(Setar è Authesèu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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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时间:瓦历367年
等级:main 保管单位:Cedric.K.Vargas ——每个Valhalla居民都会学习的赞美诗。纸页泛黄,镶着金边,边缘被轻微的磨损,不过没有弯折的痕迹,想来是被Cedric好好保管的珍贵之物。除了诗的内容,纸页的末端还印着一个金色的模糊符号,仔细看看,好像是一条拥有三条尾巴的小鱼,小鱼旁边还有褐色笔轻轻签上的「A.D.」字样。 ——内容: Les helious si pìere des karathus è opetious 「睁开被幻想蒙蔽的双眼」 La setrium è sorous. 「看见那天空」 Les malideus si kurui des kurious 「那是愚昧的享乐之徒」 La setar è sorouse pìsiu. 「绝对看不见的光芒」 Graciousè à Setar si Dersiu—— 「创造与光的神明啊——」 La initese è permalì utà. 「我们将永远护佑这恩典」 Prè nalidèse mortious è kiseptà; 「将那黑暗全部抹除」 Les quiseus prè nalidèse lihià. 「罪恶尽数除去」 La setar des edsiaux è fechivé; 「为光明献上祈愿吧」 La krochèsin des su stanivé. 「祭司们在此伫立」 Authesèus! Declasi è opetious backisè! 「礼赞!门扉已经打开」 Jà, tempìu è cethenisè. 「是的,时刻已经到来」 Aa, Setar si aikusèus des su è gatineu—— 「啊啊,热爱光明的灵魂聚集于此——」 Setar si Risseus, Valhalla. 「光之都瓦尔哈拉。」 |
寻觅◈重重圈套与丢失谎言
过往的歌谣之中,藏着通向未来的秘钥。
走吧,走吧,向前走吧……
紧紧盯着那名为「光明」的去向
拂去那陈旧铜板上覆盖的灰尘
就隐匿在那巍巍高山之巅
顺着河流与红色玫瑰,找到世界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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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标题
啊啊啊
VALHALLA-主线6 寻觅!重重圈套与丢失谎言
01
上午九点,塞德里克走进教室。影属性专修科的教室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上半学期所有人又都已经通过了特级元素力试炼测验,旷课便成为了一种常见的行为——教室里的学生更是寥寥无几。塞德里克向导师打了招呼,导师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起,灰色的眼珠瞪了塞德里克一眼,接着趴着睡去了。塞德里克心中怅然,缩到自己角落的位置上兀自捣鼓起那些小装置。试管叮叮当当,他的毕业研究课题——一只小小的元素生命从那些瓶瓶罐罐之间钻出来。塞德里克笑了,轻轻抚摸它透明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虽然抗拒任何其他元素力的接触却并不排斥塞德里克的气息,对于他来说也算是一种慰藉。常常孓然一身的塞德里克的毕业研究本身,更深层次的目的实际上是在寻求精神上的满足,课题研究反倒退居其次。
塞德里克抬起头,环视四周——导师在晶石板和玻璃仪器之间打着瞌睡;几个好不容易来上课的同学也沉浸于自己的研究之中,对平时就行事低调的他自然更是并无更多关注——这才从披风的兜里掏出那卷系着白金色绸带的淡黄色信笺。
早上头疼,没有和佩珂吉亚一起来上学,塞德里克比平时多睡了一个小时才来学校。因为怕导师不给他好脸色看,路上走得着急,撞倒了一位中年妇人,她的背包里竟掉出了这卷信笺。凭借在「先知」家借住多年耳濡目染的经验以及与赛特雷斯「大祭司」的继承人交友的经历,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最近被赛特雷斯各大报社相继报道的爆炸性新闻:基尔菈莫「圣殿」的那位老祭司——整个瓦尔哈拉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以及最神圣的实权掌握者——突然宣布他将从最近一周向「圣殿」总务办公室寄出信件的居民赠予一定量的财富和一块「虹之晶」。老祭司之前从未宣布过任何类似的活动,突然发表这种声明的举动让不少人纷纷猜测起老祭司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塞德里克在一众兴奋的人群中并不算是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财富,对他来说,向来不是什么困扰生活的问题。以他优异的成绩,胜任赛特雷斯王宫乃至「圣殿」的工作对他来说都不成问题,至不济也能去佩内希基地拿到一官半职。他真正在意的,是那块「虹之晶」。
「虹之晶」,作为蕴含多种元素力量的富有充足元素能量的稀有晶石,无疑是上好的熔炼素材。佩珂吉亚所坚持的研究课题正是元素反应熔炼,若有一块「虹之晶」,大概便可以突破研究的瓶颈期,顺利完成毕业课题的书写吧……塞德里克这样想着,鬼使神差拿走了妇人落在地上的信笺。
在维努托尔斯的孤儿院生活的那些日子,塞德里克突然变得灰暗的生活中唯一的光亮就来自佩珂吉亚。那少年殷红而清澈的眼中总带着一种破碎的美感——塞德里克自诩「美」的欣赏者。在他眼里,佩珂吉亚无疑是一件真正「美」的艺术品,远远超脱了「人」能表现的「美」。他的身上永远萦绕着一种神性,虽身为「人」但并不违和,好像他生来就应当若此,让塞德里克有种想要将其供奉在独属自己的神坛之上的感觉。小时候也试过用天目窥视他的内心,可却什么也看不清——长大后修习相关课程才知道,他可能是新一轮「崩坏迭代」命定之人,于是心中好奇的种子越埋越深。再见是成年后,塞德里克离开瓦尔加斯大宅,和佩珂吉亚成了合租一幢小屋的室友。佩珂吉亚变得更为令人不可捉摸、更为少言寡语,除了一同上学放学两人便再无其他交集,但他们彼此都清楚各自对于对方的关心早就超出了普通室友的范围。
塞德里克打开白金色的绸带,淡色的羊皮纸自己展开,纸面质感细腻,暗金色墨水写下的干净字体逐行浮现。
「恭喜您,获得前往基尔菈莫的机会。」
「请在3月30日下午三点之前携此『邀请信』准时前往您所在的城市的中心码头。」
「基尔菈莫『圣殿』的诸位神职人员已经为您做好了一切准备。」
「如果您确定您能够承受这份幸运——」
「那么请在这晶石上注入自己的元素力。」
「静候佳音。」
「祭司-崔西亚斯·卡菈里斯」
及「六司仪·十二神谕·八祭礼」
敬上
纸页末端果真还镶嵌着一个小小的透明晶石。塞德里克心中纠结,最终还是将食指贴在了那粒晶石表面。晶石吸收起他输出的元素力,全部充盈上暗紫红色的样子像未来黯淡时的天目,绀红绀红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取得这卷轴的手段并不怎么光彩——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那就算无可奈何也走下去吧。索性向导师请了假,中午便回到那幢离学院不远的白色小房子。上学带的白色挎包,几件衣物和日用品,便是行李的全部;乍一看并不像他即将进行的这项活动一般隆重,可塞德里克并没想多去干什么。整顿一天,参会一天,拿到「虹之晶」,离开,总共不需要多久。一旦目标明确,塞德里克就会尽量快的向它迈进,推向终点——就像别人要走五分钟才能登上的占卜课塔楼他只用两分钟就可以到。
一点了。塞德里克站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间,晶石从基尔菈莫散射来的光芒从未像今天这样刺眼。架子上的「风桃酒」闪着好像佩珂吉亚的眼睛一样的红色微光,瓶塞像他的笑一样,堵住了。塞德里克从未感受过像今天这样的不适。走吧,码头离这里很远呢。
塞德里克没怎么坐过船。此刻手持羊皮纸登上大船,他感觉有些许眩晕。白色挎包轻而小,无需与其他乘客的大件行李一同躺在舱底,仍斜挎在肩上。四天旅程本无需过多行李,虽然「六司仪」、「十二祭司」和「八祭礼」曾在他契约晶石后向他的通讯晶石中传达过为他提供两周食宿的口信。此行本非为了旅游,尽快给佩珂吉亚拿到「虹之晶」才好。
塞德里克登上甲板,走到前台登记座位号。乘务员见到绑着淡金色缎带的信笺脸上露出的表情让他有一种世界被颠倒过来的感觉,模糊的。独属于基尔菈莫贵客的包厢,并非只有他一个人,但看装束都非富即贵,塞德里克恍惚间有种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这个迭代的感觉。那感觉像溺水。自己被自己按在华美晶石和家族纹饰徽章以及精致缎料的海里。要窒息了。
他靠在椅背上,脑中一片空白,却见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从眼前飘了过去,褐色的眼眨了眨,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塞德里克试图忽视她,但总模模糊糊感觉她在盯着自己。算了,不管她——塞德里克从试剂瓶中倒出那只元素生命奈维尔。小东西绕着他转转,也算是几分慰藉。
快到开船的时间,这间独属于贵客的包间走进来一对衣着华美的母女。女孩手里拿着一朵紫色的小花,塞德里克一眼认出那是「风遗之花」,自己最喜欢的花。她小手揪着花朵重叠的复瓣,揪掉一片就对妈妈大声喊:“我爱你!”又揪掉一片,对妈妈喊:“我不爱你!”一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看着看着,塞德里克胸口一滞。他多么羡慕这样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叫我那么贪心,他想。
胸前紫红色晶石突然闪出自己的精神幻灵,这让塞德里克有些惊讶。难道,走出去的选择真的是错误的吗?小东西飞到眼前说:“塞德里克,这个,叫做乡愁吗?如果讨厌离开的话,就回去吧……?”
塞德里克的声音像他花费六年写了一篇从来没人读的论文:“我的故乡……在哪呢?没有故乡,哪来的乡愁呢?”不要再想这些了。他把精神幻灵塞回晶石里盖上封印。
开船了。塞德里克心中一片混沌空虚,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天目一直处于将闭不闭的临界阈值,使致他做梦都不得安稳,不像紧闭时空无一物,亦不像张开时祥和安宁,近期总是视角混乱地在昏暗的遗迹回廊之中穿梭,不时画面崩溃。
醒来已是黄昏。未入夜的海像缥色、薰色和靛色的混合,艺术的蒙太奇。基尔菈莫已然在望,那上面悬浮的晶体像沉闷在云和晶石炒成的汤底看汤面一团淡金色的油脂。塞德里克直愣愣往过看去,整个料峭的春寒像冷水从他头上灌下来。黄昏黄油油的。
乘务组给基尔菈莫包厢的乘客准备了更加精致的晚餐。脑中一直想着精神幻灵跑出来的时候那句:“这,叫做乡愁吗?”——塞德里克只是默默把面包下面不可食用的金边纸吃下去。
大脑一片空白。夜色降临,塞德里克靠在窗边,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白天睡多了,还是惯例的晚上一直睡不着。夜色浓重得像夏天放久了的风桃罐头,时间不新鲜了。旁边的人都睡着了,塞德里克像淹死在呼吸的海里。有点冷。后半夜才睡着。
02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或者说,明媚的有些刺眼,将塞德里克从日复一日旋转翻滚的深黯回廊中拉出来,一瞬间迷迷茫茫忘乎所以,船体的冲撞让他终于悠悠转醒——想是到了那最终的目的地——基尔菈莫港湾。包厢的门缓缓打开,塞德里克跟着一众衣着华丽的男女下了船去,来自于浓厚而相互制衡的能量的压制扑面而来。只有随身的挎包,行李比人轻便许多,他便头一个跳下船去,一路并没再看见那双深棕色的眼瞳,心中疑虑却并没随之消失。
其他抵达码头的船陆续也有旅客下船,塞德里克快步超越他们。顺利通过检查,手中一直紧握的羊皮纸卷上又有暗金色的光元素力聚集成的基尔菈莫的印浮现。沿着宽阔的走廊走出大厅,塞德里克在接应的人群中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姓名牌。
大门在身后徐徐关闭。塞德里克张望着,那双棕色的眼仍然不见踪影。他走向写着「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的木牌。木牌后,有一张英俊不凡的脸。那双眼睛又让塞德里克想到红宝石或红玫瑰或任何一切剔透美丽的红色。细看才发现属于另一个人。
“瓦尔加斯……少爷。您好。欢迎来到基尔菈莫。”他的嗓音像一桶在酒窖里放久了的金风铃酒,倒在杯子里才见得与鲜果有多么不同。“我是老祭司手下「十二神谕」的「水与影之神谕」。很高兴见到您。接应您的飞板已经等在外面。今天,请您随我前往基尔菈莫山上的客栈小憩。”
“您好。其实叫我塞德里克就可以了。”塞德里克其实并不太喜欢“少爷”这个称呼,「先知」瓦尔加斯的姓氏冠在他头上也显得有些头重脚轻——尽管他的「天目」是这一辈的「先知」们当中最早游离于崩坏物质泛滥的回廊之间的那个。
皮埃利亚微笑,接着自然而然地接过塞德里克斜挎在肩上的挎包,仿佛很容易的就把自己代入进了少爷的执事的角色中,而后转过身,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瓶印着暗金色「K」字样的水晶瓶。“口渴了吗?”塞德里克不由得一阵尴尬。自己本非需要无微不至关怀娇生惯养的大家少爷,平时就算在大宅里也独来独往,这种周到的关怀反而会让他感到不自在。
见塞德里克为难,皮埃利亚浅笑:“那,我先为你收着。”说着直接将瓶子收进了塞德里克的挎包里,接着拉着塞德里克向外走去。
没走两步,皮埃利亚却突然转过头,眉头微皱,低声说:“跟紧我。”塞德里克环视四周——大厅中不知何时已经人流涌动,大门开开关关好像一张吞吞吐吐的巨口,别致的。皮埃利亚好像已站在几米开外。塞德里克想向他跑去,却只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一股黑色雾气不知从何而出,夜色一般充斥了整个大厅。释放元素感知,塞德里克心中了然,不过是些影元素属性的烟雾罢了。这些东西他不知已经接触过多少次,性质和控制的方法原理早已心知肚明。从兜里掏出随身携带的试管正准备念出咒文时,手腕却被人猛地一拽,转到了大厅高大的石柱后面。
塞德里克定睛一看,竟是那个棕色眼睛的少女。她身材瘦小,脸上一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样子。塞德里克正想用元素力甩开她,她却不知怎的竟破除了大厅中的武器禁制,一柄长枪狠狠压着他的双手,塞德里克像涂在墙上。正当她要开口说话之际,不远处一道暗蓝色的光带席卷整个大厅,紧接着是皮埃利亚焦急的呼唤声。塞德里克连忙跑走了。
他抬头问:“要去哪呢?”皮埃利亚回答:“去基尔菈莫半山的客房。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说罢向外张望。“嗯?飞板呢?它应该在这的。”皮埃利亚掏出他深蓝色的通讯晶石,刚想要拨出什么号码——它却停在了半空。皮埃利亚脸色略显错愕,稍纵即逝。他和塞德里克同时望向前方——对面是一个浅金色微卷短发的西洛优斯族中年男性,一身白色长袍彰显此人身份非富即贵;金丝眼镜和含蓄的微笑让人捉摸不透。
“皮埃利亚。这位,就是……我们的瓦尔加斯少爷?”那人带着探询的目光问皮埃利亚,接着看向塞德里克,琥珀色双眼饱含笑意,细看却感受不到与笑意对等的温和。“塞里司·布兰卡斯,老祭司手下「六司仪」之五,「金之司仪」。”他向塞德里克伸出手去。危险,塞德里克心想。于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便迅速将手收回,抬头看向他的目光中不乏警惕。布兰卡斯浅笑道:“瓦尔加斯少爷——不知道皮埃利亚要将您带到哪里去呢?”早在塞德里克开口之前,皮埃利亚就抢先答道:“半山客房。就是,之前祭司先生指定的那个。您知道的,不是吗?”
“哦,皮埃利亚,这我当然知道。问问瓦尔加斯少爷罢了,哈哈……但可惜的是,为瓦尔加斯少爷准备的房间好像被别人订走了——您也知道「春日祭典」是多么受欢迎,对吗?但不管是预约的晶石系统出了问题,还是工作人员居心叵测,客房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恐怕今天瓦尔加斯少爷不能住在客房了。”
“真的吗?我问问他们。”皮埃利亚说着掏出通讯晶石。
布兰卡斯挑眉,语气略带警告意味:“难道,我会骗你吗?”
“抱歉,司仪先生。这是我的问题,我这就再去为他安排——”皮埃利亚说到一半的话被打断。
“没必要。我已经为他安排了更好的住处——我家。”
皮埃利亚呆立在一旁,显得有些许局促,不过没说什么。布兰卡斯并未开口,可从眼神到手势甚至他身上的白袍子都在说话:“快上车吧。”塞德里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停在门口的元素晶石车。「司仪」的家?什么时候基尔菈莫的高层开始这么热情好客了?之前和「先知」家一同访问基尔菈莫的时候,至少「司仪」们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目中无人的样子。再看皮埃利亚,他仍呆立在原地,面无表情。他和布兰卡斯先生有何过节?谁是谁非?塞德里克都无从判断。没了「天目」的加持,仅凭可怜的直觉,他并不能轻易察觉到什么。权衡再三,他还是上了车,白色小车绝尘而去。
布兰卡斯并未与塞德里克同坐一车,上了尾随的一辆样式相同的车,掏出通讯晶石拨通了一线联络:
“人是你派来的吗?”
「什么?」
“码头大厅已经乱作一团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呵呵。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又要问我呢?」
“你派的人怎么没通知我?”
「那,你派的人就曾经通知过我吗?」
对面的女声毫不示弱。
「你告诉我那男孩已经到了码头!」
“是,我的确告诉你了。可我怎么知道你的人动作那么大,连货真价实的影元素力都用上了!”
「这不可能!我只让他们尾随,没让他们破坏!」
“唉……不管怎样,赶紧叫他们离开吧。你不要再插手了。”
那位「金之司仪」长叹一声,轻轻揉揉耳朵,又道:“相信我,亲爱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布兰卡斯切断通讯,靠在淡金色的车后座上闭目。这是一场决斗,生死攸关的大戏。没有风险,焉能在血战中胜出?布兰卡斯自认是狡猾的人。狡猾,对于五十余岁,位高权重的他来说,刚刚好。三十多年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今天——不,这几天的最后一搏。
布兰卡斯睁眼,静静看着前面车上拘谨坐着的少年,笑意渐浓,闭目微笑的样子像驶往近山顶的别墅的小车……
03 两车行驶在高耸于这「光之都」最北端神圣山脉的小道上。两旁鳞次栉比的晶石将峰顶晶石的光芒折射、折射、折射,剔透的柱体内部显现出一道、两道、三道……塞德里克又想起那名为「终末」的回廊,恶浊污秽定然处于世界之外……不知道是怎么在圣域想到如此肮脏的话题。塞德里克只觉这想法中有一种悲壮之意——那是被迫与世界背面连接的「先知」对逝去的愚钝而干净的自己的乡愁。收拾东西的时候曾经读起小时候的绘本,看到惩恶扬善的大团圆结局就会哭。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我宁愿愚钝媚俗,也不要看见世界的背面。塞德里克暗暗这么想着。
“这,叫做乡愁吗?”
他的思绪像一盘冷掉的菜肴。
车子停在白色晶石环绕的一扇金属门前,身着白袍的佣人从门口的小屋冲出,小跑着为塞德里克和布兰卡斯先生开启车门。塞德里克感觉自己的视线要淹死在门与晶石间无穷无尽的光之间了。布兰卡斯先生和他一同下了车,吩咐佣人将车停入车库,自己则拔贴身携带的佩剑出鞘,运元素力轻轻敲击那把没有锁眼的白色大锁。
剑尖奔涌出无数白色光带将整扇大门覆盖,顷刻看似坚固无比的大门竟化为虚无,顿时辽阔开放的庄园展现在二人眼前。面前是充盈着金元素力的喷泉,从喷泉背后传出一阵快乐的笑声——好像来自一位未谙世事的少女,又抑或一个风光正好的少妇——但随着笑声从喷泉背后跑出来的,却是一个一袭白裙的小胖老太太。看到她的第一眼,塞德里克便想起了学院图书室靠窗桌旁的花瓶,因为和那绽放在花瓶顶端的晶石花一样绽放在她夸张的衣领上的,是一朵极为明媚的笑容。
“哦,我还奇怪呢,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呢?原来是布兰卡斯先生啊!您今天回来的可真早啊……正好赶上下午茶的时间。”她转过头,仿佛现在才注意到塞德里克,定睛一看,道:“咦?这位……怎么称呼……少爷,是哪位啊?” 布兰卡斯轻笑道:“哦,亲爱的杰塞尔塔小姐,这位是瓦尔加斯少爷,来自赛特雷斯的瓦尔加斯家族,要在我们家住几天。我想,您应该不会介意吧?”那位杰塞尔塔小姐咯咯笑道:“不会不会,当然不会。请进,瓦尔加斯少爷!请进,布兰卡斯先生!”笑声像一碗热汤浇在塞德里克鼓膜上。杰塞尔塔小姐接过塞德里克的白色挎包,把它塞到旁边一个纤细高挑的女佣手里:“柯塞尔,把瓦尔加斯少爷的行李送到客房去,现在,快!”
布兰卡斯先生的家的确气派非凡。穿过高大的门廊就能看到宽阔威严的客厅,一支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上面的蜡烛流着玻璃般的烛泪,像口哑的人声嘶力竭也只能发出的透明的叫喊。客厅中间悬着白金交织的晶石,想是这豪华宅院的心脏,水源般供给着庄园各处的能量。
杰塞尔塔小姐领着塞德里克来到他的客房。房间在三楼,在整座大宅之中并不算很大,但还是远远大于了塞德里克在那幢小白房子里的房间。房间里的布置一如走廊客厅般华丽,朝北开的窗正好能清清楚楚看见那块悬浮于峰顶的巨型晶石,像站在祭台上的祭司一样,散发着令人匍匐的威压。窗边的桌子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地面上的毛绒地毯隐隐流动着元素力,暗暗散射的光定然来自方才大厅中的晶石。塞德里克走向窗边。向下看正好能看见海一样的花园,紫色小岛一样在其中起伏的是一簇一簇鱼一样流线身形的「金风铃」,低垂卷蓄的花瓣顶端凝露般的晶核在午后微风之中轻轻叮当作响。远处是几棵高大的「光之枫」,紫色的叶子染上点白色,许是周围金元素力的缘故。再往后就是参差晶石的围墙,别的都看不到了。塞德里克心口笼上一层束缚感。总觉基尔菈莫的自己是对赛特雷斯的自己的仿冒,而赛特雷斯的自己又是对维努托尔斯的自己的仿冒。我是我自己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这是赝品的乡愁。于是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笑了:杰塞尔塔小姐询问他的状况如何时,他的内里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清醒过来后他试着感知杰塞尔塔小姐周身的元素力场,没有波动。这管家小姐看上去不简单。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元素,她怎么会没有呢?屏蔽装置这种东西又不像是她需要的。只得答道:“谢谢您,杰塞尔塔小姐,我没事。只是,我的挎包——”
客房的准备可谓极为周到,大到床品,小到茶具,设施都一应俱全,唯独少了客人的行李——塞德里克的白色挎包。杰塞尔塔小姐双手捂脸,语气中夸张地充满歉意:“难道,是送错了房间吗?这个笨死人的柯塞尔!”紧接着是一连串的道歉。塞德里克忙说不急,一切全凭杰塞尔塔小姐方便。
杰塞尔塔小姐表示会安排女佣稍后为他送到客房,接着引领塞德里克走下螺旋的楼梯,一路介绍着这所大宅中房间的用途和分布。四楼是布兰卡斯先生和夫人的书房卧室;三楼原本是布兰卡斯家的孩子的房间,孩子们长大搬走,这里就改成客房供客人居住;二楼是入口客厅和厨房餐厅,一楼则是佣人们的房间。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二楼落地窗边的长桌旁。木制雕花的长桌上平铺着淡金色的桌布,中间花瓶中插着几支「铁蔷薇」,花瓣像赛特尔学院喷泉里神像的表面一样,油润润、光亮亮的。除此之外,桌上再无其他华丽藻饰——看来,杰塞尔塔小姐喜欢小题大做。布兰卡斯先生和夫人都已经落座,此时都已换上了家居服。塞德里克仔细端详着坐在斜对面的布兰卡斯夫人。她裹着一件薄裙,披着一些浅金色的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与她浅金的头发倒是很配。她的眼睛让塞德里克想起瓦尔加斯家最近结婚的亲戚的婚戒,底座抓着大块的紫色晶石。一个戒指在山顶,一个戒指在山脚——没见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耳饰和颈饰都由大块的浅金色晶石组成,显得她相较于这饰品更为瘦削。若不是疲惫的脸色中尚还含着一丝温柔,她几乎可以被判定为毫无一丝生命活力。布兰卡斯先生则斜倚在夫人旁边的椅子上,身着白金色短袍,神情竟透露出几分悠然。
黄昏,黄昏吗……回忆倒是有的。
学院大门前的大道上被镀上蜜色的薄膜,塞德里克像走在苦涩粘脚的泥汤里,不时向火烧的沸腾的佩珂吉亚的方向张望。自己的生活和热闹毫无关系,就像冰块在极高温度压强下能直接变成蒸汽消散。他将自己溶在树影中——黑暗眷顾的人永远与黑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黑暗却无法包容光。正因为光太过耀眼,影才显得更加黯淡。每当他独自一人踏上回家的路时总会感觉自己像被云遮住的星,污染中有一种悲壮,一种属于残次品的污烂的怅惘。回到家在客厅沙发上坐,心里默数五百秒,笃笃,敲门声准时响起。每次想和他一刀两断结束这种若即若离的可笑关系打开这扇门看见那张脸又会忘掉所有这样的念头。那是红宝石、红玫瑰和一切美好的红色的东西。自嘲中唯一庆幸的是还可以拿「他是不是还愿意和我一起」或者「既然他还愿意和我同住……」这种念头自我安慰。每一次都觉得是自己利用了他的忍耐。永远记得放课后走下阁楼,看见他从楼梯上下来,双手疲惫而愉悦地撑在楼梯古典的扶手上。无限地望进他的手,指甲的形状像「终末之塔」塔顶的星环,指节的皱纹像旋转的星系——而自己的手就在旁边。自己的手是解元素方程的手、研制药剂的手、雕刻晶石的手,不是牵手的手。一个拳头的距离,因为一种可笑的自卑,竟如此遥远、如此渺茫。塞德里克其实并不奢求,甚至从未考虑过拥有如布兰卡斯家所拥有的那般高大豪宅和精致下午茶,放学后能有坐在沙发上同坐小憩的几分钟便足矣。毕竟,他也并不能多要求什么。
布兰卡斯先生和夫人与塞德里克寒暄,接着盛情邀请他一同享受茶点。塞德里克并不渴也不饿,礼节性地喝了一杯花茶。塞德里克忽然感觉困意像晚宴上如约而至的老友一般来得容易,或许是因为之前绷紧的神经终于在这个黄昏放松下来,像被海浪冲倒的巨岩。杰塞尔塔小姐的关切问候愈发遥远。布兰卡斯夫人提出让塞德里克回房休息——也许是由于身体虚弱的人之间更容易产生共鸣吧。
杰塞尔塔小姐带着塞德里克回到房间。挎包依然没送过来,可塞德里克已顾不得这些,拉上窗帘、倒头便睡,好像元素试炼中被投入「影之晶」的「影液」,一片混沌、一片死寂。黑暗,是他所熟悉的、他所亲近的,睡眠却不是。可今日却没了那般崩坏的梦境,没了熔融交错的能量物质,「天目」似乎也终于紧闭不在作祟。如若瓦尔哈拉南北的时差能打包带走,塞德里克一定会欣然将其带回赛特雷斯,以便每一日都能沉浸于深度安稳的睡眠——更重要的是,神识不再游离于崩坏的回廊之间。他多么喜爱这种完全溶解在影之中的感觉,像被人在水里掐灭的蜡烛,烛焰插进泥沙中,彻底无知无觉。
直到某一刻突然醒来。塞德里克猛然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塞德里克起身下床拉开窗帘。基尔菈莫晚上的风粘稠得像有人煮了一锅空气的汤。晶石莹莹白光像汤上的浮油,泛泛的。花园里永远不能清除的「特培瑟」团子在窗外逃窜遁形,像汤里搅一搅就浮起来的杂质。夜色淡淡的。
塞德里克回头看床头淡淡散发荧光的沙漏。一滴滴下落的星沙像微小的浮游的鱼。凌晨两点,这对于塞德里克来说并不是个陌生的时间。无事可做,塞德里克正准备走回床前,却不知怎的绊了一跤。他感到小腿的创面有血缓慢流出。元素力在这光明泛滥的地带并不好使,「影液」也留在包里并没送过来。想起杰塞尔塔小姐下午曾说过一楼有医务室,塞德里克叹口气,开门往楼下走去。
深夜的布兰卡斯大宅像沉睡的黑色巨龙,安静得诡谲。冷光从窗户流泻到楼梯上的样子让塞德里克想起白天吊灯上透明的烛泪。这次嘶喊转成文火,缓缓流动的样子像踏在阶梯上楼梯的喑哑呻吟。墙壁上倒有真的烛火,苍白无力的火焰像给死人讲元素理论知识得到的反应。
走到一层,楼梯口左手边的们上清楚写着「医务室」三个字,塞德里克连忙走进门拿起「影液」擦拭,速战速决。刚要离开,他却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声音的质感像在空气中风干了的金风莓。
「Euko aès derakas……」
好像是维努托尔斯的方言。仔细一听,似乎还来自多米尼亚。虽说关于家乡的记忆都被塞德里克埋在心底,但这语言却是永远也忘不掉的。是在呼唤谁吗?约可,好像是佩珂吉亚的姓氏,但那声音所呼唤的绝对不会是他。这‘约可的孩子’到底是谁?
「Euko aès derakas……」
那呼唤声再次响起,可这次似乎横亘着绵长的回音,好似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爆裂的巨响打断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医务室的门被猛然撞开,屋外已然灯火通明,布兰卡斯手握着他的佩剑,周身悬浮着一圈白金色的光带,释放出强者的威压。塞德里克抛出医务室,转头望见杰塞尔塔小姐从楼梯上快步跑了下来,握住塞德里克的手,轻声说:“少爷,我带您上楼回房间。”余光中,塞德里克瞥见布兰卡斯先生已经收回武器和威压,一脸阴沉地走进医务室隔壁的房间。
回到客房,杰塞尔塔小姐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塞德里克,神情严肃。塞德里克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杰塞尔塔小姐显得有些疑惑,接着便恍然大悟般说道:“一定是柯塞尔去储藏室放东西时碰的。她总是这样,大手大脚!”接着她凝眸望向塞德里克,暗红的眼中不知为何含有一丝恐惧。她问道:“您……您还听见什么别的声音吗?”塞德里克点头:“好像……好像是我故乡的方言。”说这话的时候心头划过一阵苦涩。“我学不出来……它听起来太虚幻了。不过好像是……‘Euko aès derakas……’对,就是这样。但那个声音……很虚弱。听不出来是谁。” 杰塞尔塔小姐的圆脸上闪过一阵货真价实的恐惧。她站起身,告诉塞德里克应当休息了,之后匆匆离开,关上了卧室的门。
塞德里克心头疑窦丛生,但仍合眼睡去了。但这次不像前半夜那般安稳踏实,亦不像之前的梦境般崩坏混沌,恍惚的梦境之中,佩珂吉亚、皮埃利亚、布兰卡斯先生、杰塞尔塔小姐,还有那个船上遇见的瘦小女孩的身形交替出现,重叠、分离、破碎,好像崩裂的棱镜反射无数次仍不重叠的像。这半夜无疑是痛苦的。
04
一觉醒来,房间竟意外明朗,晨光还是如此闪耀宛如昨日无事发生。塞德里克梳洗完毕,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并无异样。早晨习惯运转元素力,试了试,竟突兀感觉力量消退不少。果然,影元素力在这种被光庇佑的圣地会渐弱。推开客房的门,杰塞尔塔小姐竟已然等候在门口。她见他出来,脸上笑意绽开,丝毫不见昨夜的惊慌恐惧。她带着塞德里克来到二层。
仍是昨日下午茶的长桌,仍是高贵优雅的布兰卡斯先生和夫人。布兰卡斯先生仿佛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线条硬朗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如同深海般波澜不惊,见塞德里克前来,抬眼、微笑、点头,一气呵成,仿佛练习这个动作已经几百几千遍,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塞德里克对他点点头,走到桌边坐下。早餐很简单,实际上只有几种糕点、些许茶水,但描金的盘子和其间点缀的晶石珠玉让这桌餐点看上去像某种雕梁画栋的建筑。昨晚的事只当是做梦吧。塞德里克默默吃着早餐。吃完,杰塞尔塔小姐叫佣人前来收拾,自己则终于拿来了塞德里克的挎包。布兰卡斯先生让塞德里克坐他的车前往基尔菈莫「圣殿」,塞德里克安静点头同意,跟上布兰卡斯先生稳健的步伐。
这次,布兰卡斯先生只叫了一辆昨日那般白色的晶石驱动车,他自己驱车沿着小路前去山顶那座「圣殿」。塞德里克轻轻拉开白色挎包的拉链,还好,通讯晶石和「影液」都还在。再仔细想想,贵为「司仪」的布兰卡斯先生岂是需要从他一个小小学生手里拿走这些东西的人?恐怕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吧。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一路无言。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小车行驶的速度渐缓,最终停在「圣殿」的结界前。自「晶石」的顶端向外散射出一层淡淡的薄膜,课本上宏伟壮丽的圣殿在它的庇佑下竟处于不可视态。布兰卡斯在空气中虚握一把,一柄法杖出现在他手中。塞德里克认出,这是「金之司仪」世代相传的「司仪法杖·金」。他将法杖贴在那层薄膜上,默念了几句咒文,结界消失了,顿时整个「圣殿」辖地显现出来。
那座宫殿正如课本上绘制的一般华丽宏伟。塞德里克从未到过这里,此刻却感觉到一种熟悉。对,对,就是那里。弥漫瘴雾的倒悬圣殿。「以崩坏为名的礼赞所歌颂的沉疴痼疾泛滥之所」。塞德里克大胆猜测建造这座「圣殿」的人一定来自「先知」的部族,能连接属于这世界之外的空间,依照失落的圣殿建造起瓦尔哈拉的光明。梦境之中轮回的「须臾」正如「终末」一般污秽恶浊,面前光明泛滥的「圣殿」正颠倒过来,稳定、灿烂、高不可攀。昨夜削弱的元素力到了此地更为虚弱,塞德里克自嘲想,还是阴暗的角落更适合我。
布兰卡斯先生说,现在时间还早,远远没到会议开始的时候,不如先让「圣殿」的侍卫带领他在其中走走。塞德里克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离那「圣殿」更近,威压就越强。整座宫殿用不透明的光元素晶石建造而成,表面覆盖的「原初之能」掩盖了它们本会勃发的能量。塞德里克也许是由于接触过「原初之能」和「混沌物质」,到了这里身体状况竟好多了。墙上雕刻着对称的花纹,像远眺「晶石」在天上留下的光线,丝线一般织满了整个宏伟的殿堂外壁。
走进内部才觉外面展示的「圣殿」比起内部小了很多。中央伫立着两对双生神的神像,远看极尽精美,近看却眼神空洞动作僵硬。「神明」真的存在吗?塞德里克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如若不存在,那这些凡俗所礼拜的,究竟是什么呢?
侍卫在走廊中指指点点,塞德里克兴趣全无。他来基尔菈莫的目标从来都只是那块「虹之晶」,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正门正对的房间陈列着元素晶石互相制衡的「恒动装置」。中心是光与影元素的结晶。塞德里克脑中混乱一片。光元素结晶聚集的地方弥漫着极其浓厚的光元素力,这对于佩珂吉亚来说可能是福音,对于塞德里克来说却如同凌迟。双腿本能性的想要逃跑,混沌的大脑却驱使着身体向元素交汇之处的「虹之晶」靠近,最终的结果就是摔倒在地上。一直跟在塞德里克身边,此刻站在一旁的布兰卡斯先生眼中充满关切:“还好吗……?瓦尔加斯少爷?”塞德里克一片昏昏沉沉,抬头望向布兰卡斯先生。布兰卡斯先生带着他走出这个房间,将胸前佩戴的白金色晶石融汇进旁边的墙面中。片刻,墙上渐渐显现出华美的纹路,接着,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现于塞德里克眼前,望不到它的底。墙体打开后,那块晶石重新在布兰卡斯先生手中浮现。
“洗手间在右边,” 布兰卡斯先生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想你需要调整一下状态,对吧?”
塞德里克努力睁眼,点点头,走了进去。布兰卡斯先生在他身后轻声呢喃道:“这座「圣殿」像一个迷宫……千万、不要、迷路哦……”
他唇角微翘,收回晶石,合上这扇「门」,喃喃道:“小少爷,可不要让我失望哦……真正好玩的游戏,开始了……哈哈……”
右转,果然有一扇白金色的门。推开它,洗手台让塞德里克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洗洗脸,默默握住腰间紫红色晶石,补充了一些能量。待他状态恢复了些许,塞德里克推门便走,焉知来时的门已然紧闭。
他试图像布兰卡斯先生那样将晶石融入门中,可或许由于元素力权限的问题,他甚至不能让它汇进一点。从挎包中掏出通讯晶石,一片死寂,想是这「圣殿」也没有赋予他通讯的权限。现在方觉此行过于匆忙,一些必要的操作都没有施行。塞德里克心中一片懊悔,只得向前方走去。
循环往复、无穷无尽的白金色像海,浪花争着抢着要将他吞没。周围是无穷无尽的白金色,白金色雕花的墙、白金色镂空的石柱、白金色花样壁灯里跳跃着白金色明亮的烛焰……塞德里克不能不接受被光明洞穿的事实。每一次深陷于光明的海洋之中,意识像节节攀升一样渐渐消失,壮丽的误导、伟大的昏迷、史诗的陷害。所处的可笑境遇就像洋馆执事于午夜深沉之时吹灭一支支蜡烛,所谓光明的「光明」只是想借蜡烛许愿但没有愿望,而他整个人熄灭了。「圣殿」的狭长走廊开始模糊。想看到它的尽头,像试图站在高速前进的航船船头写海的生一样,不可能。两侧墙上附着白金色雕花的萼托举的蜡烛之花,烛焰在中心一闪一闪好像因被万花筒反射而生出的千百万片破碎的玻璃在没有风的走廊里随风飘摇。恍惚间烛火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光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在周围的光明里时常感到生活的荒芜,从生活的荒芜中又可以见证生命的荒芜。这些天,光明在疯狂地追猎他,而此刻的他像逃离畋猎的大潮中一只被树枝拉住的小猎物,终于可以松懈,找个借口不再求生。
再次睁开眼,已不知是几时几分。不知怎的,周围的环境好像暗了许多,而佩在腰间的紫红色晶石似乎相应地明亮了许多。塞德里克扶着墙站起来,向前走去。左边忽地出现一扇华丽雕饰的金色大门。塞德里克凭借自身的直觉肯定这里有蹊跷,转身走了进去。门中隐匿的仍然是望不到头的走廊,可墙体点缀的壁灯却消失了,内里更加昏暗,墙体暗自发出幽幽的金光。他正犹豫要不要走远,那入口在身后徐徐关闭,与两侧的墙融为一体,消失了。
「这座「圣殿」像一个迷宫……千万、不要、迷路哦……」
脑海中又浮现布兰卡斯先生和他分离前的最后一句话,和他脸上如若恐怖游戏开始而他却乐在其中的扭曲表情。这一定不是在开玩笑。既然自己深知宫殿内部错综复杂,为何又要将他困在其中?为何又将出口紧闭?他心中疑虑重重,见果真没了退路,便只好缓缓向前走去。
塞德里克屏住呼吸。幽幽一丝器乐之声好似从走廊深处传来。他急急向里奔去,乐声果然渐大。不由自主地感叹:“Venici des kertisya……”
曲调分外熟悉,变调、节奏和旋律似乎都属于维努托尔斯的民谣。仔细想想……是「风谣」。在这华丽宏伟的金色宫殿,竟会响起那僻静安宁的南方小城多米尼亚古老的民谣,愈发显得荒诞诡谲。塞德里克心中疑虑更浓,向前走去。
暗金色连续的墙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透出些许昏黄灯光的缺口。看到它的感觉像从蛋糕里吃出特意包在里面的金币,除了硌牙没有什么别的感觉,幸运什么的早已被抛诸脑后;而「风谣」的乐音像蛋糕从切破的地方流出的奶油般从门缝里流出来。塞德里克小跑过去,在门前屏息静听。果然,多米尼亚的民谣乐器「风之琴」空灵澄澈的声音奏出那塞德里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多米尼亚歌谣,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个男人虚弱的说话声,在乐声中沉浮,好像淹死者的尸骸一般面目模糊,听不出说了什么。
塞德里克心中犹豫,轻抚那扇暗金色的「门」,「门」却一下大开,「风谣」的乐声骤然清洗,如同潮水般涌来。塞德里克悄悄走进房间,走进其中竟然令他有几分舒适的昏暗,环视四周。
房间并不大,离门远点的那端有一张白金色镶金的桌子。房间没有窗户,因而非常昏暗——只有一盏暗金色的烛台上轻轻摇曳的白金色烛火给了房间一点微光。可是,这点光亮连桌面都没办法完全铺满。塞德里克借着走廊的光亮往房间中望去。那华丽的桌后面好像竟坐着一个干枯瘦弱的身形。塞德里克心中一惊。
“抱歉。有人吗?”他问道。
并无答复。乐声依旧,其间夹杂的人声却不见了。塞德里克壮着胆走近那长桌,屋门在身后关闭,房间彻底陷入黑暗。他抬起头来,白色的烛火照的后面的人惨白惨白的。
斜靠在鎏金雕刻缀以象牙白丝绒的椅背上的干枯身体像起伏的地表,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皱纹夹起来又松懈,松懈又夹起来,像断层挤出火山而后大鸣大放,镶嵌在眼眶中的眼球瞳孔有血的颜色和岩浆的质地,干枯的白色长发像不可思议地织在火山口的蛛丝,被镣铐般的白金色丝带收束在身后垂下,皮肤像因过度洗涤而掉了色的布料撑在骨头上,只有身上穿着的华美长袍依稀能看出此人曾经的荣光。
塞德里克心中一阵恐惧,不敢再向前走去,那老人却突然干咳两声,声音惊天动地,仿佛从暗沉的房间四壁反射而来,身体随之剧烈地震颤,好像地震的余波撼动的危楼,摇摇欲坠。他低头看着桌面,嘶哑的声音却从四周传出,好像经历旱灾的灾民面对一口干涸的枯井取水,好久没使用的辘轳的声音,生锈了。塞德里克屏息静听——那声音好像在说:“我的水……我的水在哪啊……”
塞德里克心中惊惧更甚,不知该如何回应,更不知是应当走上前去,还是干脆躲进墙角。但躲藏显然为时已晚,老人缓缓抬起头,目光游离着飘落到塞德里克身上。
“对…对不起,我迷路了。”塞德里克嗫嚅道,余光瞥向老人,老人却并无任何反应,身体也好似久未润滑关节的人偶一般僵硬古怪,只有那对好似红色弹珠一般的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目光空洞落寞,仿佛充满疑虑,又好似怅然若失。
此时的塞德里克内心慌乱,在脑中搜寻着能够作为托词的只言片语,拼凑着说:“我……我中奖了。我是那个受邀请前来的「神幸之人」……我是从赛特雷斯来的,家乡……家乡在维努托尔斯。”
“维努托尔斯?”老人的思绪仿佛忽然清醒 ,声音像春日破冰的河。
“对,维努托尔斯。”塞德里克脑中思绪一片混乱,只得顺着他猜测的老人的意思说下去。
“维努托尔斯……中奖?「神幸之人」?不是「他们」派你来的?”老人的话语虽然只是模糊的破碎词句,眼睛却微微闪动着光彩,仿佛突然间注入希望。
“「他们」?「他们」……是谁啊?”塞德里克不解问。
老人却好似回光返照般抬起右手,一线微弱的光丝从他指尖流出,微微闪烁的金色火花在昏暗的桌面上燃尽、熄灭,塞德里克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布兰卡斯先生家的水晶吊灯和透明蜡烛。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激动。
“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塞德里克稍稍犹豫,仍是缓步上前。老人干枯的面皮随衰老头颅的抬起而绷紧,像久旱逢甘霖的龟;眼球也随之凸起,扩大的暗红色瞳孔和它四周暴涨的血管像丰收的末季一个熟透了但没有人摘的果,落在地上却偏偏不裂,大有一种倔强的意味;那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塞德里克的脸颊,那手的摩挲像由于攀爬路线规划不合理导致在即将到达山顶时的体力不支,脸颊旁岩石搓蹭的质感。
老人的指尖在他脸上摩挲,隐隐带着塞德里克能感受到的曾经浑厚的光元素力。力量如同断壁残垣,但仍能依稀见其宏伟壮阔,以至于塞德里克腰间佩戴的紫红色晶石里隐隐发光的影元素符号都黯淡不少。老人力量中久经沙场、身居高位的气势让塞德里克心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推测:这位老人正是那位发出「邀请」的老祭司。
塞德里克心中掠过一丝恐惧。明明「冰封祭典」上老人还显得精神矍铄,「新年致辞」中的形象也容光焕发,为何短短几月过去,竟变得如此不堪?此时老祭司却开口了:“我的孩子……我有几样东西要给你。”说罢,他打开朝他那侧的抽屉,拉动一个暗金色的滑杆。顿时,他身后暗金色的墙壁竟如同那些「门」一般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锈迹斑斑如巨兽尸骸的口一般的齿轮。齿轮互相啮合、转动,声音像被囚禁的战俘恐惧的战栗,嘎吱、嘎吱、嘎吱,其中缓缓升起由晶石制成的透明钟形罩扣押的雕花小盒。老祭司手腕虚握一把,钟罩破碎,小盒不知何时已于白金色长桌上浮现。他摘下束发的丝带,指尖织出光丝,光丝织出光网,笼罩在小盒上。老祭司将那现在通体浮现白金色的小盒交到塞德里克手中。
小盒在他手中好像碰到水的岩浆,白金色熄灭,露出本来的模样,似是惧怕、似是惶恐,颤抖了一下,接着在塞德里克手上打开。那小盒里面暗金色的丝绒上安静躺着一枚暗红色的「存储晶石」,其中的「雾」充满了它富有棱角的形体。「存储晶石」下面躺着的,是一个泛黄起了毛边的信封。
“求求你,帮帮我好吗?”老祭司的语气好像不该开在冬天的花,要枯萎了;他的表情一样的痛苦,目光中竟有一份虔诚。塞德里克知道那是人对生命的虔诚,是将死之时对死对生的虔诚。老祭司的眼光中闪烁着朦胧浑浊的泪意。
“那,我该怎么帮您呢?”塞德里克心中一酸,或许是由于他本能性的对于可怜人有着不可避免的同情心抑或同理心。
“收好,请你把它收好……”说着,他指向塞德里克的白色挎包。老祭司虽气短神衰,语气却由于久居上位而不容置疑的坚定。塞德里克不敢怠慢,将盒子关紧放进挎包。老祭司却仿佛刚发现挎包侧兜里的晶石瓶:“水,水!给我水!”他嘶吼着。塞德里克心领神会,连忙取出晶石瓶,打开瓶盖,递给老祭司。老祭司将晶石瓶对嘴狂饮,不顾嘴角的细流已濡湿衣襟,好像狂热虔诚的教徒在接受神的恩赐。
或许是喝得太急,老祭司紧接着一阵狂咳,身体蜷成一团,晶石瓶掉在地板上碎裂开来,塞德里克也一阵慌乱,想要上前相助,却又不敢贸然行动。好在老祭司很快止住了咳嗽,那张皱缩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抱歉……今天……没有……水……”塞德里克顺着老祭司的目光看去:通过桌面半透明的晶石依稀可以观察到,桌面下竟整齐排列着数十个晶石瓶,样式看起来和皮埃利亚给他的那个无二,不过,那些都是空瓶。
“那封信,请……请帮我……”老祭司哽咽着说,将这断断续续的谈话引回正题,却没了下文。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塞德里克试探着问。
老祭司却没有回答,只是瞪圆双目望向塞德里克,好似身体即将爆裂一般斜倚在座椅上。忽地,就像轰然倒塌的巨塔,老祭司额角青筋暴突,殷红的眼球向外凸出,和高大的座椅一同翻倒在地。紧接着,他的嘴角弯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喷出一口鲜血,接着一动也不动了。
塞德里克心中的恐惧终于凝结爆发,转身拔腿就跑,不料却竟与一个高大的身形撞了个满怀。竟然是皮埃利亚。
皮埃利亚脸上闪过一瞬间的疑惑,紧接着变为了然和担忧,问:“塞德里克!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塞德里克抬头对上皮埃利亚红得滴血的眼眸,叹口气,说:“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的事。重要的是,怎样,才能逃出这座迷宫。”
05 老祭司僵硬的躯体和翻到的华美座椅一同躺在深褐色的地板上,逐渐流失的生命活力像溃不成军弃城而逃的败军,空留败北残垣一隅。他嘴角凝结着黑红的血痕,塞德里克认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死不瞑目的质地和形状,有着失望的轮廓和不甘的填充。皮埃利亚跪坐在老祭司身边,无声地抽泣着,身上墨蓝色的「神谕礼袍」的燕尾堆积在地面上,像剪刀要把地毯剪成两半。流失的生命无形,但元素力有形,粘稠凝滞地向上流动,逐渐消散,整个高广华盖的内室里充满着摸不到的液体,但却只反映了室内那具诡谲瘫软躺在地面的尸体的形状,像累极了无力掀动波浪的海那因庞大自重而不能挪移的巨物,慢慢丧失他的挣扎。千千百百个蜷曲痉挛凑做人形的影撑开印在流溢消散的元素力液柱上,扭曲的腰身好像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周围安静得奇诡。
第五次了。皮埃利亚手中又运起温和醇厚的水元素光带,元素力包裹着那干枯的尸身,显然无事于补。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显然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只是皮埃利亚试图安慰自己的方法罢了。
他对于塞德里克语无伦次的解释毫无反应,直到塞德里克已经无话可说。皮埃利亚第六次试图治愈未果后,终于抬起头,塞德里克可以看到那双因为极度悲伤而由殷红变为血红的双眼中盛满了泪水,泪水中溶解的不仅是悲痛。他哑然开口:“你……你说,是布兰卡斯让你进来的?”塞德里克心中忽然惊惧,轻抚腰间紫红色元素晶石想要唤出自己的精神幻灵,忽然想起前日在船上似乎下了封印,只得作罢。无奈之下他双手交叉,在身前布下影元素屏障。塞德里克不是蠢人,更不是烂好人,他懂得什么是趋利避害。眼前男人深陷在极度的悲伤愤怒之中、过于危险,还是远离为佳。
皮埃利亚见他躲闪,面上愤怒爆发,轻易冲破屏障,猛兽利爪一般死死扣住塞德里克的双肩,嘶吼道:“是他指使你做的!是他派你来的!对不对!”塞德里克茫然恐惧:“什么……谁?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水又不是我的,我怎么知道他喝了之后为什么就倒在地上了!”
皮埃利亚无力地向后跌去。“不,不。你不会是他的人。如果这在他的计划里,那就太过明显了。他不会做这样没有把握的事。如果真是这样,你早就该逃跑了,哪里会在这里手足无措的?唉……”皮埃利亚低头叹气。忽地,他又抬起头,双眼望向塞德里克黑紫异色的双眸,好似要将他的灵魂洞穿。
“他,是在借刀杀人。”
塞德里克茫然地看着皮埃利亚。
皮埃利亚指着散碎一地的晶石瓶碎片,问:“这是我给你的那瓶,对吧?”语气足以将问号活生生扯成句号,就好像他的目光一样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塞德里克点点头。
“他的办公室中常备有二十瓶卡尔海立珂河过滤、光元素力浸润过的水,为什么要喝你的水呢?”
塞德里克答道:“他这里没有水。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渴极了,看到我身上有水,就直接扑上来拿了。我什么都没做。”
皮埃利亚面上表情状似思考。
“对了。你昨天晚上不是住在布兰卡斯家里吗?你的挎包,”他指指塞德里克的白色挎包。“有没有离开过你?”
“它……它到今天早上之前都不在我手里。直到……直到我早上要出门了,那个……那个什么「金之司仪」才把它给我。”塞德里克说着,好像有了一丝头绪。
皮埃利亚思索着,环视四周,目光落在翻到的座椅背后敞开的「门」。他表情变得凝重:“这门,是你打开的?”
塞德里克答道:“不是的。是他自己打开的。”
皮埃利亚走到那白金色的长桌后,向门中本来悬浮着晶石钟罩的位置摸去,面上一惊。“那……那东西呢?是你拿走了吗?”
塞德里克目光却瞟向那僵硬在地上的尸身,心有余悸:“它现在在我手里。是他……他亲手交给我的。”
皮埃利亚暗骂:“该死,我们都被陷害了。”他大踏步从长桌后走出,来到塞德里克身旁,看着他说:“他喝了你的水,「秘匣」却不见了;眼下屋子里只有你我二人……”
塞德里克呆立在墙角,渗透周身的惧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惊惧后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陌生的圣域,未知的圣殿,还有不远处因为他递上的水而倒地身亡的老人……这几天经历的一切对于生活向来平淡无味的他来说都那么出乎意料,却又好像遵循着某种有迹可循的规律,像一个环环相扣又自我诠释的梦境,如两枚相对的镜无限反射的虚幻回廊一般在理论之内、预料之外。
塞德里克想起「梦境」专题课的讲解:
『在亦真亦假的幻梦之中,原本清楚明确的「真」与「假」的边界变得哭泣般面目模糊,你所笃定的「真」亦变得不「真实」……』
他终于无声地流泪了。
皮埃利亚轻握老祭司干枯的手,解下包裹那凋零躯体的华美服饰胸前的金红色晶石,拉着塞德里克的手向外跑去。
“走,赶快离开这里。”皮埃利亚将金红色晶石嵌入入口处暗金色的「门」中心的凹槽,那「门」消隐在空气中;他又伸手接住晶石,不顾固定在这门口的凯瑞亚司发出的愉悦呼唤声(“尊敬的祭司先生,请您慢走!”),拉着塞德里克向外跑去。一路上,他们路过无数道「门」,无论是明显的「门」还是镶嵌在墙体中的「门」都为之大开,一时间凯瑞亚司们“祭司先生”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塞德里克只看见皮埃利亚眼中好似又蓄起莹莹的泪光,忍住不流下来。
皮埃利亚在暗金色的回廊之中如风驰电掣般穿梭。他是怎么记住的?这些走廊和「须臾」的回廊一般错综复杂。试图感受周围的环境和元素波动未果,塞德里克皱眉状似思考,但疑惑的神色中有一种迷路的表情。皮埃利亚终于停止了狂奔,在一个高大的金色机关前停下。塞德里克的疑惑收起来了,可那迷路的神情搁浅在脸上。后来塞德里克一直没能洞穿「须臾」的回廊。
那机关好像一扇门——货真价实的门,而非欺骗眼睛的假「门」。门上刻骨般烙着老祭司的卡菈里斯家族的纹饰,悬浮在门框上的凯瑞亚司声音好像这座机关本身,无可挑剔但缺失灵魂,好像只是从它的核心传出蜂鸣般嗡嗡的共振:“尊敬的祭司先生,请将您的元素力注入机关以开启升降机的权限。”皮埃利亚从兜里掏出那块早已冷却黯淡的金红色晶石,掌心运力试图再次激活它,但那晶石表面本应长明的纹路此时不但没能被点亮,似乎还爬上了一层藓般的裂纹。皮埃利亚再次用元素力冲击晶石时,那晶石顺着裂纹碎裂开来,像行将就木的将死之人生命终于有了个了结,散射出微弱的元素力,不久溶解于空气中,连带着晶石碎块一同化为齑粉,化为无形。
上空的凯瑞亚司立即发出警报,核心暴射出暗红的光,紧接着是旁边的、两侧的、全走廊的……红色光芒彼此串联,织成一张网,而塞德里克与皮埃利亚二人则是网中在劫难逃的猎物。只是这猎人……会是谁呢?
皮埃利亚脸色骤然阴沉:“该死。他们马上就都会赶到这来。快走!”
他拉着塞德里克向走廊的另一侧狂奔,红色的网顺着他们逃跑的路线向前罗织,就像夜晚在黎明的追猎下逃窜,他们竭尽全力逃避着那些自诩为「光」的使徒的捕猎。
“前面就是紧急通道了。”皮埃利亚拉开面前的金属门。那一刹那,走廊的拐角里冲出几个全副武装的基尔菈莫「流光军」士兵。塞德里克急中生智,从白色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试管——显然里面装着的是他配置的「影液」——扔了出去,顿时四周暗影泛滥、黑雾弥漫。皮埃利亚趁机带着他走下紧急通道的旋转楼梯。
楼梯扶手的尽头扬起,看不清形状的雕花像蝶欲飞;迷宫般的回廊像寒夜诡谲旧钟的钝响,茫茫的。四周晶石灯光交映折射的线条像命案现场的晶石探照灯一样来得扎眼。眼前忽见黄昏色闪烁,终于,是到了这迷宫不起眼的出口。
皮埃利亚双手交叉唤出法器,影元素力包裹住四周影翼,轻易便将「不可视」的门锁撬开来。抬头可以看见黄昏色下面茁长的「光明之木」,可以看见那肥厚的白金色的叶相打闹的声音,风起,光的味道顺着风从窄门里嚏进来。
皮埃利亚大喊:“快跑!”,话音未落便拉着神色游离的塞德里克穿梭在结界中前往此地的贵客携带车辆之间,移步换影犹如闪电之速,左手虚握「神谕法杖·水&影」向结界边缘狂奔,最终冲破屏障,拽着塞德里克向外跑去,却见数位驾驭飞板的长袍「流光军」士兵正迎面向他们冲来,而身后冲破缺裂的屏障正迅速合拢,如同运用灵丹妙药愈合的伤口。绝望像海啸卷积在塞德里克身上。
忽然,一阵急促的轰鸣声由远及近驶来。结界外拐角处急转而出一架巨大的飞板,称的驾驶它的人更加瘦小。飞板急停在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面前。
那人用纯正的赛特雷斯腔调大喊:“还愣着干嘛?快上来!”接着,不顾左剐右蹭,飞板在拥挤停驻的车辆之间竟硬生生钻了出来。飞板两翼上的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像是初次搭乘飞板的孩子般踉跄如滑稽舞者。飞板在那瘦小的驾驶者以风元素晶石中元素力的驱动下飞驰,很快甩掉了跟来的「流光军」士兵,在基尔菈莫山脚下的林间小道上疾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驾驶者终于认为危险解除了吧,飞板的驾驶轨迹终于趋于稳定,塞德里克也终于能够站稳身子,环顾四周才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到达了基尔菈莫「圣域」地区东北部的海边。海岸线在眼前展开,像一份在手中揉捏许久终于展平的不及格试卷,苍白色软瘫无力的泡沫像试卷上的红叉直插进塞德里克眼里和心里,那感觉像借助咖啡复习了一整晚未曾熟知的知识,考试时困倦地睡糊了填下的答案,六年来没人看也没人改他还是写的论文。海浪的声音照进来,有一种因无望抑或渺茫而无穷无尽的澎湃之感,像空余胃液翻搅呕尽吐物的胃囊。塞德里克笑了,这笑中有一种破碎之意。
塞德里克独自的黯然神伤被开车人一口流利的赛特雷斯口音打断:“哎,您二位……这一路上,怎么一声也不吭啊?不得好好感谢我这个大恩人吗?嘿嘿……”话语中尽显随意之态。塞德里克心中倒有几分震惊:皮埃利亚这种——也算是——基尔菈莫的高官,平日一定总在宫殿中处理公务,怎的会有如此熟络的赛特雷斯朋友,而且,这人的言行竟和皮埃利亚久居此位所沾染的「神圣」沾不上一点关系。
皮埃利亚却毫无随意之态,警戒严肃问道:“你是谁?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塞德里克暗自诧异——莫非皮埃利亚也不知道这个司机究竟是何方神圣……奇怪。
他向前张望,经改装的飞板在驾驶位与后位之间竟有一层挡板,看不清前面坐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但从那本就不高的挡板上露出的一堆褐色的耳朵尖来看,这少女的身高应是十分矮小的。
“嘻嘻。二位,想去哪里呢?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到的哦!”少女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丝狡黠,塞德里克莫名感觉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不过既然是自己无法辨认出的声音,还是警惕点为上策。
皮埃利亚面上却毫无动容之意,冷漠道:“请您、立刻、让我们下来。”
“哎呀,为了等你们,我可是躺在这个无聊的大家伙上,”她拍拍飞板的壁。“绕着那个更无聊的大宫殿转了一上午啊!你们居然还不领情。我可是这位……呃……瓦尔加斯二少爷的老熟人呢!”
塞德里克闻言,向那扇妃色的挡板后望去。那双小尖耳朵动了动,好像……有点可爱。塞德里克心中却更是疑惑。自己本就没什么朋友,何来一个花季少女当他作熟人?她,究竟会是谁呢?这种线索似有似无的谜题可不是他擅长的游戏。
“喂喂二少爷,这么快就不记得我啦?”那少女好像读懂了塞德里克心中所想,抬头看向反光镜。塞德里克也抬头,那扇小镜中映出的除了他和皮埃利亚,还有那少女一双闪动着精明和狡黠的琥珀色大眼睛。两人在镜中对视,少女眨眨眼,表情像没熟的金风莓做的蛋糕,不知何意。
竟然是她?
塞德里克顿感不妙。他抓着皮埃利亚的手臂,表情严肃道:“我们快走。她,不是好人。”
那少女一听,叫道:“哎,二少爷,你可别血口喷人。我是偷了你的,还是抢了你的,让你这么讨厌我,啊?”
塞德里克心中纠结。她做什么了?是与他同乘了一艘前往基尔菈莫的轮船?还是把他拉到那柱子后面欲言又止?而且,莫非她知道他手里那封来路并不光彩的邀请函的秘密?
皮埃利亚并未注意到塞德里克面色有变,只是语气强硬说道:“请您立刻把飞板停下。”
那少女嘿嘿一笑:“就停这?这能到哪去啊?我说,你们现在都成了「圣域」最高级别的通缉犯了,那些宫殿护卫……叫什么「流光军」的大个子卫兵可是在到处找寻着您二位呢!不如,咱们做个买卖?”
买卖?难道,她是想要老祭司从暗格里拿出来的那个小盒子?
塞德里克有些心慌,看向皮埃利亚,见他仍然怒视着那少女,心中莫名的竟安定了几分。
“请立刻停下。立刻!”
飞板一个急刹停在了路旁。皮埃利亚跳下飞板,扶着栏杆,不忘绅士地向塞德里克伸出手来。塞德里克只当没看见,急匆匆跳下飞板。皮埃利亚皱皱眉,将飞板的栏杆门重重关上。
少女翻个白眼,但也没再坚持劝说他们同她一起走。她启动飞板,迅速离开,抱怨的声音溶在空气里:“真是的。连我想要什么都没听清楚就走了吗?真无聊……哎。”
06
飞板绝尘而去,塞德里克先前自逃出「圣殿」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抬头看向皮埃利亚,问他接下来要去哪里。皮埃利亚面色略显阴沉,像风暴来临前将涌未涌的海。
“去镇上。”皮埃利亚思索片刻,道。
塞德里克倒有些怀疑这自然得有几分原始之意的地界会不会有什么镇子。寂静的浪冲刷着惨白的滩,给午后诡谲的天气翳上一层寒意,浪花的形状相异却调式相似,好像数百个将死之人迟暮的咏叹合在一起变成了咏叹调,此起彼伏。两人行走在了无人迹的海边,断崖峭壁耸立在近处远处,和着闷潮的气息把塞德里克的心绪一整个地掼在地上,生命的悬崖之相框所装裱的关于生命的精装书的文字随着缓慢如濒死者之舞般的脚步变换视角,被一种更为崇高神圣的存在芟刈冗字,渐渐精炼、渐渐命中,最后的内文只剩下圣域的苍穹,仰视的眸光中愈发狭窄而逼仄,思绪模糊一片之中突然羼入凄凉之感,荡荡的像雨欲来而云不行遂逐渐倦怠的旷野。远远地可以望见群山起伏,像身边皮埃利亚眼中翻搅的浪。塞德里克对皮埃利亚并不了解,可多年以来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那浪是将悲恸困囿在愤怒之中喷薄欲出的岩浆,沉重如山体,却又有火的颜色和呕吐物的质地,正如他自己心中充满的对于某种莫名的感情恍惚的期待,就算是渺微的感情,这感情之中总有一种原宥世间的性质——如若再不为自己留有情面就再也活不下去了。或许是缺失家庭而对感情有旱地对于水一般的渴求吧——他能感受到,皮埃利亚沉默中暗暗透露的似乎也是这般的心境,这是塞德里克二十多年来不曾忘记的感觉,尽管那段记忆早已被自己强迫忘掉。
两人并肩默默走了一段,还是皮埃利亚先开口,问起在那「圣殿」外突然出现的少女。塞德里克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皮埃利亚的目光执着而坚定,塞德里克终于招架不住,将经历都和盘托出。这少女如何一路状似无意地尾随他,在基尔菈莫港口大厅又如何将他拉到柱子后面欲言又止的种种,他统统向皮埃利亚讲出。当然,有关那封「邀请函」的来历自然只字未提。陈述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整个过程中皮埃利亚都沉默不语、表情凝滞,令人尴尬而紧张;陈述完毕,皮埃利亚面上仍是那一副若有所思的沉默表情,让塞德里克无法判断他是否相信了他的陈述。如此在怪异的缄默中又行走了一段路程,小道渐渐开阔成大道,两旁也逐渐出现了些许民居、商店。皮埃利亚提议到旁边小餐馆中解决午饭,两人间的气氛忽而明朗,好像刚才的沉默尴尬从未存在过一般。
下午两三点的光景,店内很清静,数位店员、三五食客,相近白色墙壁中的大块信息晶石兀自播放着午间新闻。皮埃利亚问塞德里克想吃点什么,塞德里克只道随意。少焉,皮埃利亚从柜台处取回两份普普通通的风桃卷饼,焦黄色卷成方块形状,样式和味道都与在学校吃到的无异。还记得约莫是快要成年时学校春日午后的下午茶时间,佩珂吉亚曾拿着两份风桃卷饼跨越整个餐厅前来与他同坐,一份给自己,一份给塞德里克。他只带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给佩珂吉亚。那时佩珂吉亚性格似乎还没有现在这般沉默无言,他总是一面分卷饼,一面腆着倔强的表情用挤果酱的语气对塞德里克说:“不能怪我,这么好喝的咖啡没有点心配,实在是太狠心了。我就是在金风莓的季节也不做金风莓卷饼,瓦尔加斯少爷,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他笑得像金风莓晶核旋转的叶之翼。“因为金风莓是有季节的果子,我会患得患失,风桃什么的永远都在,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事情。”现在想起那些桥段,塞德里克总会在心里说,你知道吗,我想给你你想要的永远,用一生给你烤一份能覆盖整个世界的卷饼,一张你能走在上面饿了就可以挖起来吃的卷饼。你若是知道你无意的言语在我心中的重量有如磐石,你还会说吗?你把半张脸藏在调料瓶的后面,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快乐的孩子,笑起来像我熬了通宵改完了论文之后看见的晨光,被黎明边界的炽炎淫烫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整个世界熊熊燃烧的核心题旨是你。晨光的喷薄是一瞬的,你的笑容是永远的。永远……多好啊。现在呢,现在我在哪,你又在哪呢?
所以说,喜欢啊,爱啊,想念啊,人总是学不会在正确的时间说出这些话,就像原本是颗糖,泡在时间里渍出了污烂的怅惘,感情、时间,都不新鲜了,糖衔在嘴里却苦得像汤霜刑。
塞德里克满眼满脸都是念旧的痛楚。忽觉视野中有些什么,一抬头,正对上皮埃利亚那双相似的暗红色眸子里探究的目光,如炬,炽烈燃烧。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塞德里克只觉得这种目光有些过于侵略性,仿佛能从他的眼望见他的底。手腕却突然被皮埃利亚抓住。塞德里克一惊。
“啊,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脸。你看。”皮埃利亚指指旁边墙上的大块信息晶石。
那镶嵌在仅仅粉饰一层的白墙上的信息晶石上播放着午间新闻。
“……基尔菈莫宫廷「流光军」卫兵已经对发生于今日上午的一起疑似谋杀案展开调查。据悉,今日上午时分,我们敬爱的祭司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已于其办公室中遇害,「流光军」卫兵们赶往调查后发现存有基尔菈莫「圣域」官方将于此次「春日祭典」上公布的最新技术成果的「秘匣」已被取走,初步判定凶手是为了拿走该「秘匣」而杀害老祭司。经进一步推断分析,嫌疑犯疑似为昨日中午乘早班轮船到达基尔菈莫的「神幸之人」和祭司先生手下「十二神谕」之一的「水与影之神谕」,还请各位民众注意观察,若发现异常情况及时联系当地卫兵展开调查。”
晶石上展示的画面中还附上了他们逃出宫殿时的影像——大概是结界出口处的留影晶石所记录下的。幸而影响上烟雾缭绕,根本看不清楚两人的面貌如何。
塞德里克顾不得将卷饼吃完,随皮埃利亚一同溜出小餐馆,沉默不语。
他从小性格就如此这般,情绪什么的都早早收藏在心中不显露,从未做过任何违反规则的出格举动,万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这神圣庄严的「圣域」沦为通缉犯。他望向海的远处。海浪的世界里,没有形容词的修饰,像一个成熟到疲倦的神明,不必依靠交流来获取能量和支援,不需要坐标系的校正。天空一片阴翳,末日般的乌云像炖煮大块连骨的肉的锅中浮起的血沫,海呈现出墓碑般的岩灰色,正如观望它的人一般心境凄凉。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他在阁楼门口说了六个字:“实验注意安全。”他也说了六个字:“谢谢,你也一样。”相似的对话重复过几百次,好像已成为一种机械的程式而非初次叮咛表达的关怀。何时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如同白开水一样淡漠呢?塞德里克无从忆起。只是没想到,那一次的告别,竟然可能已经是永别。
“不要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抓到你的。”皮埃利亚抓住塞德里克的肩膀。塞德里克浑身一颤,但并未抗拒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脑中一片空白,灵魂被扪在墙上。“可是,可是谋杀总得有所图吧?我们……我们没有作案动机啊……”皮埃利亚表情像不小心加多了奶油的面包:“卫兵赶到现场时,那密室是打开的,里面存放的「秘匣」却不见了,里面是空的。这种场合,一般人都会推断为是谋财害命。加上现在的「神圣法庭」那些家伙只知道息事宁人,心里只装着权力,你觉得,谁又会相信我们呢?再加上一直在公众面前树立的良好形象,只要他一锤定音,连普通民众都会普遍认为我们是在杀人谋财。这事很棘手。”
暗格……空了?塞德里克猛然想起那个小盒子,躺在自己的挎包里。
“是我拿的。”皮埃利亚用向许愿池里扔硬币的口气说。“那东西,是我拿的。”
塞德里克懵了。那小盒子,叫什么「秘匣」的那个,不是老祭司亲手交给他的吗?难道说,在暗格里,还有别的东西?
“那里面,有什么?”塞德里克问。
“老祭司对于「秘藏」强化最新技法的研究成果。”皮埃利亚说着,从兜里拿出一枚暗红色的存储晶石。
下午三点,在基尔菈莫「圣殿」二层的长桌旁,「六司仪」、独缺皮埃利亚一个的「十二神谕」和「八祭礼」正进行着一场紧急会议。二十四个正襟危坐的瓦尔哈拉最高领导正将他们的目光集于一人。
布兰卡斯先生身着白色长袍,胸前悬挂的淡紫色晶石中似乎暗蓄风雷,酝酿着风暴般的暴戾,五官组成失怙的表情,浅金色发丝随身体微微颤动,像能织成捕捉情绪的敏感的网的丝。他是龙卷风的风眼,四周一切都因他的悲恸凝重而悲恸凝重起来,他自己却安然无恙。沉默的会议厅里的空气像水银一样晦暗凝滞。布兰卡斯先生目光微涩,眼中闪过一丝未名的光。会议通知在一小时前才在通讯晶石上发出,但他早早就来到了会议厅的长桌旁。这是最为关键的一幕演出,必须要完美谢幕。是的,他是演员,一位出色的演员,自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是了。
那时的他,不过只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赛特尔学院优秀应届毕业生,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从赛特雷斯码头乘船万里来到基尔菈莫「圣殿」任职,现实却把他的骄傲磨得不剩一点。偌大的金色宫殿之中有多得难以想象的圣职人员,而初出茅庐的他,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晶石力量技术研究员罢了,除了满腹理论知识外一无所有。但他常常用自己过硬的技术掩盖自己并非基尔菈莫世袭的官员的事实。他摒弃了在家乡继承的冗长而常见的姓氏,代以基尔菈莫高层官员内部密令所用的词汇——布兰卡斯。布兰卡斯,是密令中「光明」与「权力」二词的结合,是他对于纯粹的力量和至尊的地位的渴望。由于渴望而过分强调姓氏,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为何物,所以,在同事面前,他既是布兰卡斯,也是布兰卡斯先生。
初来乍到之时,他的上司是一个官位世袭自奎松涅斯的父亲的懒惰女人。她常把布兰卡斯的研究成果占为己有,并在布兰卡斯每次上报后的“无所谓”而大胆起来。终于,在老祭司主持的一次「秘藏」强化技术交流会上,万众瞩目之下,布兰卡斯精心设计的漏洞终于爆发,在展台上的金冠即将承受不住巨大元素力的倾注而崩裂时,无人曾注意到的小小技术员从观众席中踱出,三两下解决问题。那天他的身形光明到有一种黑暗之意,四周高悬的晶石之中印上他的身形,被棱角折断,千千百百个破碎的布兰卡斯身上有千千百百道彩虹的涟漪。赞赏声大鸣大放、掌声有如暴雨雷鸣,记者们手里的留影晶石的闪光灯和积聚在展台处的聚光灯束闪得像住在钻石里。老祭司大喜过望,向在座的各位询问起有关他的信息,竟无一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老祭司一怒之下将整个晶石力量技术部门大换血,直接将布兰卡斯提拔为当期「十二神谕」之一。三十出头的年纪,让他在一众五六十岁的高层中脱颖而出,勤恳的工作态度、卓越的研究成果和出色的领导能力更是让他在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坐上了「六司仪」之一的位置。十多年来,他的同事、下属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他却身居高位安如磐石不曾更改。永远谦逊、温和、勤恳的他甚至在公众的眼中也是永远的完美形象,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下一任祭司的最佳人选。当初老祭司刚刚走马上任时,「晶石」并未降下「神启」,但就在前不久——如若更清楚点,两天前——那晶石却忽然开始轻轻颤动;老祭司薨后,那颤动愈发明显,像不安的巨兽在「圣殿」外发抖。如此这般,就连他自己都认为那是「晶石」即将对他降下「神启」的征兆。想到这里,浑身泛起一股神圣的骚动。不行,不能表现出来——离那个三十年前就梦寐以求的位置只差一步,一步了。
07 老祭司永远也想不到他一手提拔的人才会成为禁锢他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根源。上任「金之司仪」的布兰卡斯凭借优良作风博得了老祭司的赏识,渐渐得以独揽大权,甚至如「祭神典仪」等重要的祭典的主持工作也交给布兰卡斯,自己只是出面。怠惰之情逐渐席卷,被侵蚀的就不仅是精神而蔓延到肉体的苦痛之上。衰老的身体架不住元素力的削弱,在所谓“忠心手下”的操纵下,他离开轮椅不能行动,没有传音晶石不能交流。布兰卡斯手中特制的通讯晶石可以监控他的一言一行,亦能让他有苦难言、寸步难行。在那半年后,老祭司彻底沦为行尸走肉。留影晶石传出的画面中,布兰卡斯看到他像华丽金色祭司高位椅之自然段中多余的藻饰,他要用不见形的橡皮把这讨厌的形容词擦除。等等吧——等最重要的东西到手了。
「秘藏」的强化技巧,自从结束了混沌的地下时代,一直以来便是整个瓦尔哈拉民众追求的技法随着一个又一个「秘境」被发现,技术必须翻新,否则无法满足与时俱进的对于更加强进的元素力量的追求,而那最新的强化手段研究成果就被老祭司锁在办公室的「密室」里。那「密室」,是整个看似早已全然属于他的「圣殿」中唯一一个全由他自己控制的地方。
老祭司虽然早已成为傀儡,但发放给公众的他主持「冰封祭典」和出席基尔菈莫高层的「新年致辞」中所塑造的精神矍铄的人偶的形象却给这场计划添了一层障碍——他突然暴毙而亡的消息一定会如野火燎原般传播。若是从他那该死的「密室」中拿出的东西又无法破译,如若即时那密码早已和老祭司一同葬身于星空,这行动将是一件风险极大而得不偿失的事,而布兰卡斯是精明的领袖,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从不会轻举妄动。可如今天这般突发情况的来临,使得他必须要将计就计。铤而走险的魄力是成功者必备的才智;但是,铤而走险,并不意味着要鲁莽行事。越到险处,就越要小心,保持一贯以来捏造的完美形象。所以在这场紧急会议上,他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尽管其他几位「司仪」、「神谕」和「祭礼」都心知肚明——在老祭司离奇殒命后,新任祭司的人选除了布兰卡斯,还有谁呢?
布兰卡斯深吸一口气,语气像墓园中最大的碑上盘踞的苔痕:“我们瓦尔哈拉人民所敬重的第三十三任祭司,这座「圣殿」六十余年的主人,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长桌周围顿时鸦雀无声,空气像冰。布兰卡斯双手十指紧扣,眼像熬着浅紫色汤药的小坩埚,在习以为常的真真假假中竟真的熬出了泪意,朦朦的。
“让我们,一同为他默哀一分钟。”声音像葬礼上的哀乐。
布兰卡斯率先站起,其余二十多名圣职人员也随之站起。正当布兰卡斯垂下头颅的瞬间,繁隅绘穹的会议厅的门突然大开。随着清脆的掌声缓缓踱进来的,是个高傲的窈窕身影。
那女人身材高挑,一身黑色长礼服,一袭黑纱垂至脚面,脚上穿着一双高得有折断之意的黑色高跟鞋,手上戴着黑色手套,颈饰上挂着黑金色的元素晶石,一顶黑色的宽檐礼帽压在头顶像涂满乌云的屋檐,淡金的长发及腰有如从高空吊下来的云,遮盖整张面容的黑纱像屋檐边垂下的雨幕,而一双犀利如新切割的蓝色晶石般的桃花眼透过黑纱直直望向会议厅里肃立的众人,右眼角的泪痣让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蚀骨之意,但仍不能柔化其中毕露的锋芒。
女人凌厉的目光在会议厅中扫视一圈,状似无意地跳过了布兰卡斯,可明眼人都能看出那意思是连个眼神都不屑于施舍给他。最后,她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精致的镂空花边手套上,闭上双眼,冷哼一声,高傲开口:“呵,演的可真像。怎么没有人请你去赛特雷斯大剧院当首席演员呢?”
布兰卡斯微微颔首。“下午好,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我们对于今天上午发生在您丈夫身上的悲剧向您表示由衷的——”
“向我表示?你这是演给我看吗?啊?!” 卡菈里斯夫人美目圆瞪,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种和眼神一样的轻蔑之意。“不是你亲口跟我讲的吗?‘我们尊敬的祭司先生近来身体状况欠佳,暂住在「圣殿」,饮食起居由我负责,我来保证他的安全。’他安全了吗?你保证了什么?!”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自从两个月前起,我就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每天晚上派专车将我们尊敬的祭司先生送回您们二位共同的家住了。” 布兰卡斯语调如干涸古井无波,面无表情。
“可是……可是。。可是今天早上,他,他是在你们这个破宫殿的那间像装死人一样的房间里——”卡菈里斯夫人的话只说了一半,语调忽然跳水,在会议厅里泣不成声。
直到女人啜泣声渐弱,布兰卡斯才重新开口:“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对于今天早上发生在您丈夫身上的不幸,我们都感到十分悲痛。”
卡菈里斯夫人眼睛里满是海蓝色的愠怒,像暗巷里废弃的喷泉:“你悲痛?你没欣喜若狂、大喜过望吗?你不是早就期待着坐在我丈夫的位置上了吗?哦……你好像也没必要欣喜若狂,因为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里,对吗,布兰卡斯,嗯?!”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还请您节哀顺变,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我们也一直对您丈夫的死表达了哀悼之情。事实是,我们通过调查您丈夫办公室内留影晶石的影像记录,确认了犯罪嫌疑人是来自赛特雷斯的「神幸之人」和「十二神谕」之一,那个深受你丈夫赏识的「水与影之神谕」皮埃利亚。一位来自异乡、素未谋面的少年和一位我不怎么熟悉的圣职人员,您不会认为这件事是我亲手谋划的吧,嗯?况且,留影晶石的记录里显示,您的丈夫是在饮用了那少年包中的水后身亡的,而那瓶水是皮埃利亚在基尔菈莫码头大厅里递给他的。这一切,留影晶石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呵,这些我都知道。你是觉得我家里没有一个能播放新闻的信息晶石吗?不过,我觉得,我得知道的比新闻上播报的多那么一点点。比如,那少年在昨天夜里,好像是住在你们家里吧?调包一瓶水,对于你布兰卡斯来说,是不是太容易了?” 卡菈里斯夫人双眼微眯,流露出一丝危险的光。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我想,那晶石瓶上留下的痕迹,我们基尔菈莫「圣殿」官方会有专门的技术人员进行检验调查。在宫廷出现紧急状况时将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的部署工作,或许才是我和在座的各位司仪、神谕和祭礼应当做的。您知道,「春日祭典」原定的开幕时间可就是在这周呢。那时,来自整个「光之都」瓦尔哈拉的达官显贵都将聚集在此,参与祭典。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布兰卡斯面上始终维持着他那和他的衬衣一样没有一丝褶皱的笑容。
“部、署、工、作?那,这次会议看上去是一次紧急会议咯?”
“是的,我想您说的没错,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
“那,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呢?”
布兰卡斯扶额轻叹。“这是我们「圣殿」圣职人员的会议,夫人。您无权参加。”
“呵呵,好样的,布兰卡斯。你这个人真是和我想象的一样卑鄙!你别忘了,我丈夫生前才是这座「圣殿」里地位最高的大祭司!”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事实上,我们都很希望祭司先生能和我们在一起。如果没有发生此等悲剧的话,可能连这个紧急会议都没必要开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我丈夫虽然去世了,但他还有他立下的「遗嘱」中提到的继承人。他已经指明,如果「晶石」不对任何其他人降下「神启」,那哪位继承人就将会是下一任祭司。而你们这群虚伪的疯子中,有谁能代表那位继承人说话呢?难道,是你吗,布兰卡斯?!” 卡菈里斯夫人斜睨了布兰卡斯一眼,眼神中有利刃。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您说的完全正确,但是现在无论是你,还是我,还是我们,都不知道哪位继承人是谁。” 布兰卡斯的语调仍然像盛夏无风的池塘,仿佛他只不过是观看这场「圣殿」的木偶戏的观众罢了,整场事件与他并无关系。
“反正,不会是你!你这个卑鄙的恶魔,你以为谋害了我丈夫,你就能坐上大祭司的位置高枕无忧作威作福吗?你这是做梦!” 卡菈里斯夫人明显情绪激动,五官好像被风吹得变换了位置。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因此,也能理解您方才的诽谤。我相信那不过是您一时脑热脱口而出的侮辱之言,对此,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布兰卡斯面上表情像有微风拂过池塘,嘴角勾起涟漪的弧度。“我们要继续会议了。”
“呵。”卡菈里斯夫人双手抱胸,眼中溢出岩浆一般的厌恶。“你们,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在我丈夫的继承人尚未确定之前,你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站到大祭司的位置上。从明天开始,我天天都会来。而且,我会带着我的监视员一起来。有我在一天,你们没有谁能肖想那个位置!”
卡菈里斯夫人转身踱出金色的会议厅。
布兰卡斯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微微颔首:“再见,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声音依旧平缓,只是好像掺杂着些许未明的意味。
塞德里克一直随皮埃利亚在海边步行。天色将暗,光线阴沉,海浪波动得异常缓慢、晦暗而凝滞,那是因庞大自重而不能挪移的巨物,慢慢丧失它的挣扎。亮在西南方的「晶石」光线在将暗的天色下带着一丝病态的温柔,滚落在海面上,波浪像即将安眠的巨兽被抚触的毛皮那样掠过一阵阵既迷醉又紧张的战栗。一步步印在沙滩上的脚印像一条通往未知彼岸的廊,透过它可以看见沙的底,透过沙的底可以看见世界的底,透过世界的底可以看见人生的底。两人走上海边一处断崖。断崖向海拱出的样式像嘟起欲吻的鱼的唇,细看才发现并无爱意。唇里是舌,如直通海底的栈桥从中断裂,就像塞德里克一直平稳安宁的生活中横闯进的乱数,钉一样的,在他精神的海里更像装了摇杆的马达,不知道关闭键安在哪里。
眼前已是漆黑一片。风闻起来有厨余垃圾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塞德里克的感官好像整个地浸入深海,昏昏沉沉,直到撞上突然停下走动的皮埃利亚的背。
“呃,塞德里克,没事吧?你看,就是这了。这座灯塔,果然还在。”皮埃利亚抬头看向面前被夜色模糊的漆黑高塔。
“嗯……这是座灯塔吗……?那,为什么没有亮起来呢?”
“它在多年前就已经废弃了。”皮埃利亚说着俯下身子,在草丛中摸索着,边道:“我小的时候,它最上面还悬浮着一块光元素晶石,照亮这片海域。到后来这里晚上没有什么好玩的了,没有人给晶石充能,它也就慢慢废弃了。之前,我经常到这边来玩,我记得,那时这里还坐着个看守灯塔的老头。他出门的时候,经常把钥匙藏在……”皮埃利亚忽然直起身子来。“找到了!果然还在这。”
塞德里克凑近了看。皮埃利亚手中握着个小东西,天色太暗看不清形状。皮埃利亚走到灯塔门前摸索一阵,接着是老旧失修的铁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嘎吱,嘎吱,嘎吱,像老祭司的「密室」打开的声音一样。塞德里克将自己融进暗影里,向灯塔的腔室内潜行,闪进灯塔黑暗的室内。皮埃利亚在背包里摸索着什么,不过多久,眼前环境忽然一亮,在皮埃利亚手中晶石荧荧蓝光的照明中,周围的一切都清晰起来,塞德里克竟惊喜发现,这亮光并不像其他依靠光元素力进行照明的晶石灯光那样令他不适。
塞德里克这才看清楚他们所处的内室。和外壁一样的圆形房间并不大,也无任何多余陈设,中间一架螺旋的铁梯直通塔顶,锈蚀破败的样子像一个没有写完的比喻句,只剩下喻体在纸上飘摇。塔顶原本悬浮着晶石的架已经无用,显得更像小窗。外面是面目模糊的夜色。
皮埃利亚将蓝色晶石放在地面上,驱动水元素力在地面上扫了一圈,对塞德里克说:“好了。今晚,将就一下,就睡在这吧。可能不是很舒服,可没办法,咱们现在只能这样了。”
塞德里克默默点头道谢,坐在墙角。地面有料峭春寒的味道。抬头向上望去,小窗愈发显得遥远,有如昏暗的牢狱提前来临。
越是在不想回忆的时候,回忆就越像潮水般止不住地涌来。永远记得未成年时那一堂下课,走到校门口等佩珂吉亚下课,树叶荣滋的样子像海,滚滚的;树下白色的晶石长椅上有灰尘粉末,亦有一种等待之意。天光一束一束的,钻过叶的缝隙,在椅的面上针孔成像,一个一个圆滚滚的、亮晶晶的,硬币一样。想起小时候玩着写信,明明只隔了一层楼却还坚持要写,一天他半生气半玩笑地说,打工挣的零钱都不够买信纸用了。那时候就隐约明白了,有一种爱是纯真到甚至可以计算的。
下课后他来到隔壁教室开会,自己的眼睛钉在纸上,远远的可以看见他的深红色的声音,而自己在纸上写下的式子还是坚定的、涅槃的。他的声音就像一种修辞法,对衬面前纸上印下的字迹,有一种苦行感。可那声音仍是那样存在着、存在着,闻得七窍袅袅哼着香。走出去教室活动身子,学生会开会的声音像给一个本不是今天过生日的人开派对。一眼望进去,一式的白色长袍,但知道他在里面,很安心。
走之前的再前一天,看见他笑了。当时不知道这一别可能是永别。所以「爱」究竟是什么呢?无从得知。也许,是在你的卧室门口留下一张写着「再会」的纸条后就此别过,不再叨扰你的世界。
大彻大悟。大喜大悲。塞德里克笑了。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改为哭了。
08
皮埃利亚将他的背包放在塞德里克的包边,自己坐在塞德里克旁,从包里拿出一本不薄的书翻阅起来。塞德里克努力平复心情。转过身来,看他拿着书的样子像海哭。忽然看见封面上烫着几个字:《高等元素生命研究理论及实验方法》。瞬间苦闷倒塌而探究乘胜追击,遂问:“皮埃利亚,你对元素生命的研究很感兴趣吗?”
皮埃利亚视线从书册上抬起来,看进塞德里克的眼。“是的。我六年级——高校六年级的研究课题就是关于人造元素生命理论的。”
塞德里克从旁边的包里掏出一支黑色的试管,打开塞子,一个毛绒绒的小球从里面钻了出来,赫然便是奈维尔。塞德里克黑色与紫罗兰的异色虹膜中竟闪烁起比他本身更奇异的光彩,那样子像有光住在里面——“看……这是我做的。当时做实验时,我的实验桌被她炸出一个洞来,还赔了学校好多钱。”
皮埃利亚眼中挑起一丝笑意。他伸手想摸摸那透明的小家伙,但被塞德里克制止了。
“别!别摸她,她的状态很不稳定,只能待在我这个装了「影液」的试管里。她生命体征比较微弱,所以本来是要被实验室销毁的。我跟导师说,我可以让她好好活着,导师才破例允许我把她带回家的。”塞德里克说着,又拿出另一个试管,在奈维尔身上滴了几滴。“既然你是研究元素生命的,那,皮埃利亚,你应该知道元素生命一般和她的创造者的特长元素更为亲近。因为我的特长元素是影元素,她也就更亲近影元素属性的物质。有了「影液」,她就能更有活力了。”
“这么说……她是一个没有元素属性的影元素造物?可以这么理解吗?”皮埃利亚面上若有所思。
塞德里克点点头。“哦对了。她叫奈维尔——登记元素生命持有许可时是这么写的。名字是……”佩珂吉亚起的。塞德里克本能性的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他又有什么可炫耀的呢。好在皮埃利亚并未察觉异状——或者至少表现出的样子是这样。
塞德里克看了皮埃利亚一眼,眼神里有碎片的质地。而后,视线转回到奈维尔身上:“来吧,展示一下你都能做些什么。去,奈维尔,去!”
奈维尔挣出充满「影液」的试管的口,在莹蓝色晶石柔和得像天堂一样的光芒之中飞速移动小小的身体,在空中留下一个黑色的奇诡图案。她头顶箍着银灰色晶石的星环忽然散射出星屑般的光点,小小的银色烟花在那图案的上空绽开,像混沌的人生中一个莹白的希望,飘飘然。
“来,奈维尔,好孩子,回来!”塞德里克扔给回到他面前的奈维尔一粒黑色的影元素晶石粒。
皮埃利亚满脸满眼都是笑意,下午积压的阴郁如瞬间遁形。
“虽说奈维尔只是个……呃,失败作,”塞德里克语气一滞,停顿像文章里想不起来要写的词语。“但她在有足够的影元素能量的支持下可以完成更多的工作。这也是我毕业研究的课题——低等元素生命的形成、特性和用途,以及投入大批量生产的可能性研究。”就算塞德里克再怎么谦卑、再怎么低头,面对自己擅长的领域也会本能性地流露出一种自豪,像最为原始的冲动一样的。
“我的毕业研究……不管在课题上,还是结果上,都比你差太多了。”皮埃利亚说道。“那个时候我们这些选了动手操作的学生,都要被考官亲自审核。我设计了一个能够存储元素能量并将其实体化成为包含巨大能量的元素生命的装置。只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它出了点小问题,没能「生产」出一个完美的元素生命。我的导师是个好人——她本想让我当她的助理好继续我失败了的研究课题,可我拒绝了她,去考了「圣域」圣职人员合格考试。我想早点到基尔菈莫来当圣职人员,好获得更强大的力量让祖母放心。我不想让她那么大年纪还因为怕我找不到好工作、力量不够强大而被人看不起,也不想让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工作,只是因为怕我挣不到足够的钱养活我们两个。我想快点找到好工作、挣到大钱,好让祖母能好好休息,过她应得的那种幸福的晚年生活。”
皮埃利亚的声音里显然掺了一些回忆的颜色,茄子绀或青紫或狐狸或貂毛,淤青的颜色。
“塞德里克,你知道吗……我没有父母。是祖母把我抚养大的。”皮埃利亚的话插进淤青的沉默。
塞德里克心口一痛。他名义上的「父母」,那德高望重凡人无法企及的「赛特雷斯先知」和夫人,对他的关怀不可谓无微不至,但那两双眼睛每每看向他,眼神中总有一种明媚而膨胀、审慎而疯狂的钝钝的刀的感觉。那不是「归宿」。有关他的亲生父母的记忆,早已经被他在踏进孤儿院大门的那一刻删除得一干二净,回想起来,那段回忆白得有作文稿纸的格之白的意味,像考试写文章中空出待写的一个词,收卷时终究是忘了写,发下来也不知道原来想得究竟是哪一个词,因而得了低分的空白之意,一个蚀骨的空格。
皮埃利亚叹口气,接着讲下去:“那时候,我们住过好多地方——赛特雷斯最不缺的东西就是空地。有大宅院的工具棚,富商家的地下室,回收站废弃的小岗楼……那时候我早上醒来浑身都是灰尘和影元素沉淀。我觉得,我的特长元素之一是影元素,一定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哈哈。”皮埃利亚干笑两声,接着说:“祖母常常说,我们可以穷,但是要有骨气地穷。那个时候她凌晨四点就要起来打工,我就在赛特尔学院勤恳读书。那时我经常背着一个和我一样大的书包去学校,下午茶时间偷偷给祖母带些点心回家吃。因为付不起住宿费,我不能住在学校的宿舍,晚上回家写作业写到九十点钟祖母都回不来;更晚的时候到我睡觉了都没法回家——即便如此,她挣的钱还是很少。”
“其实,能有人这样和你一起生活,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塞德里克看向皮埃利亚,说道。皮埃利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后来,我毕业了,到基尔菈莫「圣殿」当了一个小小的晶石技术操作员。虽说如此,老祭司还是很器重我,也很喜欢细细品鉴我闲暇时研制的小东西。后来,他看了我的论文,认为我在元素力的操纵方面非常有天赋,就让我当了仅次于我现在——或者我曾经的职位「水与影之神谕」的「八祭礼」之一,我当时是「影之祭礼」。我到现在还留着那顶专为我打造的银色镶影元素晶石的「祭影之冠」。记得祖母看见那银色的金属上刻着的我的名字,高兴得哭了。”皮埃利亚脸上浮现朝霞的神色。也许,让祖母开心真的也会让他开心吧。
“我坐到「十二神谕」的「水与影之神谕」的位置上时,老祭司开始逐渐丧失他的权力,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在老祭司被布兰卡斯以身体抱恙为由软禁在「圣殿」的办公室中后,布兰卡斯就开始架空那些为老祭司献上忠心的神职人员的权力,我是他的第一个目标。他克扣我的薪水、实验器材,缩小我的办公区域,把那些和我一样支持老祭司的下属革职,对其他人也是一样。很多人都自发地离开了被他掌控的「圣殿」,但我想陪老祭司走到最后,至少负隅顽抗也要反抗到最后。几个月前,卡菈里斯夫人终于争取到了能让老祭司回家休息的机会,但她并不放心布兰卡斯为他请来的护卫和司机,就让我护送他上下班了。”说到这,皮埃利亚面色微沉。
“你知道吗,塞德里克。老祭司是祖母之后第一个如此关怀我的人。我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皮埃利亚眼中闪过一丝倔强,换个角度也许能折射成仇恨。“可是……可是!唉……还是我失算了。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这么让我猝不及防。”
“我本以为,在老祭司在「春日祭典」上公布新的「秘藏」强化技术之前,布兰卡斯都不会轻举妄动——因为这项老祭司在「密室」中单独研究并密封的技术,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技术究竟如何,需要使用什么材料、什么步骤、什么元素——这些具体细节,只有老祭司一个人清楚。在软禁老祭司后布兰卡斯迟迟不肯下手的原因,我猜,或许就是因为害怕在「杀鸡取卵」后他并不能破译老祭司藏起来的东西所想表达的意思。”
塞德里克有些发懵。“那,为什么他现在就肯下手谋害老祭司了呢?”
“这个……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春日祭典」这周就要开始了吧。很久很久之前,老祭司就对我说过,他会在今年的「春日祭典」上公布新的「秘藏」强化技法——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而大多数人猜测这个技法的具体内容,就藏在他的「密室」里。”
皮埃利亚顿了顿,突然语气急踩油门:“塞德里克。你再说说你是怎么遇见老祭司的!”
塞德里克详细叙述了他是如何在回廊中迷路,走到老祭司房间中的过程。
“我明白了。”皮埃利亚表情渐渐掺进灰雾。“那「圣殿」的回廊之中设有许多元素机关,如果不能通过能验明身份的晶石破解它们,这些机关根本就不会让你通行。通往老祭司办公室的路上的机关是最多的,可你却一路畅通无阻地到达了那个房间——唯一的可能就是布兰卡斯他们那帮人故意关闭了通往祭司办公室路上的一些岔路和机关,让你无论怎么走都能直接到达那间屋子。而他们又知道,一旦出了什么意外,我一定会第一个冲进那间屋子,所以,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陷害。从昨天布兰卡斯邀请你住在他们家就是了。他想要借着你我二人的手,谋害老祭司,好拿走「密室」里面的东西。好在他们没想到的是,老祭司已经在你面前打开了「密室」。”
皮埃利亚沉吟片刻,又说:“可他为什么要在你面前打开「密室」呢?难道是因为他自知有人要谋害他?”
塞德里克一个激灵。他突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有事没有告诉皮埃利亚。
“无论如何,感谢光与影之神明,没有让那东西落入布兰卡斯他们那帮人的手里。”皮埃利亚在自己的背包中摸索一阵,掏出一个不大不小,正好能放在他的膝盖上的方板。不知道他按了什么按钮,整个灯塔的腔室都随之亮了起来——塞德里克这才看清,那方板原来是一个晶石读取终端。
皮埃利亚手指捏起一个内里浮着银色的「雾」的暗红色菱形晶石。
“这是……信息存储晶石?”塞德里克双眼微眯,问。
“是的。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藏着老祭司最大的秘密。”皮埃利亚说着,将晶石悬在那块闪着金光的方板中央的白金色光带中。
方板投出一个光屏,光屏上浮现起一行小字。
【存储晶石 读取中】
【存储晶石 读取完毕】
【SUERTYA-----请输入密码:________________】
“果然,如我所料。”皮埃利亚声音微沉。
“唉……恐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密码是什么了。”
“那,那个老祭司原定在「春日祭典」上公布的「秘藏」强化技法就记录在这块晶石里吗?”塞德里克心中有些疑惑,问道。
“不……不太可能。我猜,这个晶石,也许只是一把「终端钥匙」。”
“「终端钥匙」?那是什么?”
“哦,那就是一个只能开启某台特定的晶石读取终端中的一个特定文件的钥匙,只要接入了存储晶石,就可以直接打开这个文件并浏览。之前的许多祭典上老祭司对于新的技术什么的公布都使用了这个技术,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文件启用前绝密。至于这个「终端钥匙」对应的晶石读取终端在哪——我不知道。”
皮埃利亚眉头紧锁,面上表情状似沉思,雕像一样。
“皮埃利亚。其实那「密室」里,还有别的东西。你还记得那个「秘匣」吗?老祭司亲手把它交给了我。”
塞德里克从挎包里掏出那个小盒子,交给皮埃利亚。
“是他自己要给我的。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个给我。”
皮埃利亚打开小盒子,把那封信拿了出来。
“嗯……这封信,是从希露雯寄过来的。”
塞德里克凑过去看,那信封上果真印着希露雯的黑色印章。
皮埃利亚把那信封打开,里面掉出一张便条,和信封一样破旧磨损。
“这是希露雯的裴诺恩客栈前台提供的字条……”那小纸片的右下角印着褪色的「裴诺恩客栈」字样和相应的纹饰。
字条上,有颜色蜕得深黯的金色墨水写的字——现在看,更像是蚀刻上去的:「晚上七点,你知道在哪。」
皮埃利亚脸色突然有雷阵雨在下:“塞德里克——你知道那台终端在哪,对吧,嗯?为什么要骗我!你是布兰卡斯的人,对吧!”
塞德里克稍有愠色——这几日的奔波已经让他心中很是烦躁,现在又被信任的人怀疑,很难不蕴起怒意——至少是文火。“不,我不知道。他非得要塞给我这个「秘匣」,我连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来我连接都不想接,是老祭司,他,非得要塞给我的!”
皮埃利亚手抓住塞德里克的肩,看进他的眼。少焉,向后倒去,一下靠在灯塔内壁。一时间,只能听见外面海涛席卷、阴风怒号。
“唉……对不起,塞德里克。是我太着急了。因为,因为……因为老祭司,他就像我的父亲一样,你能理解吗,塞德里克?我不应该这样的。对不起,塞德里克,对不起。我……我相信你。”皮埃利亚握住塞德里克的手,把那银红的晶石送到塞德里克的手心,像祭司授予「司仪」的冠冕那般,虔诚地。
“给你。既然老祭司执意要把「秘匣」交到你手里,自然有他自己的理由。说不定老祭司本来就想把这个存储晶石一并交给你呢。所以,这一切,由你来保管吧。”
皮埃利亚,或许是头一个这么信他的人。
09
一时间无言,只听闻灯塔外波浪起伏汹涌。记得课本里曾经讲过发生在这里好久之前的故事——这高耸的断崖是第七任大祭司为了抵抗外界异动将基尔菈莫山脉的东北段以一柄能够划破天空的利刃劈裂填补海底的缺裂。断崖的彼端填堵住泄漏异能的罅隙,使得瓦尔哈拉得以幸免遇难;但驱动巨刃消耗的体力和元素力都过于强大,那位伟大的祭祀在将其劈裂之后就与之一同沉入了深海。「晶石」在她殒命后立刻对她的孪生妹妹降下「神启」,任命她成为下一任祭司。新一任祭司潜入海底,将那柄巨刃和姐姐尚未消散的躯体一同打捞出来,将剑斜插在落入深海的山峦之上,又动用元素力积聚成一座小岛,将姐姐的身体砌成一座石像伫立在「圣域」边的海域中央。她自己感知自己将死时乘船来到小岛,拥抱着姐姐的石像,在自己的身体即将小三的一刹那,将自己一并砌进石像中。从此小岛中伫立着一座「双生石像」,后人也常到这里敬仰两位祭司为瓦尔哈拉做出的巨大贡献——这也算是为数不多有关「圣域」的温情故事了吧——这种党派斗争、政治纷杂的地界很难有什么真感情。塞德里克望向灯塔天窗。风越来越像在砂纸上写字的声音了。
突然,皮埃利亚合上了他膝上打开的晶石读取终端。灯塔狭窄的腔室里只剩下蓝色晶石莹莹的微光。
“怎么——”塞德里克话刚说一半,就被皮埃利亚捂住了嘴。“嘘!别出声,外面有人。”
但显然这提醒为时已晚。尽管狂风嘶吼、浪涛翻涌,一切都被敲门声粉碎,突然堕入寂静的世界。砰。砰。砰。就像丧钟,像挽歌的鼓点。砰。砰。砰。
如此沉默了数秒,门外响起熟悉得有些恐怖的赛特雷斯口音,俏皮的少女声音此刻竟如同梦魇,穿过生锈的铁门渗进来。
“喂,快点,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在里面呢!”她大声叫道。
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同时望向对方,满眼的惊诧。
“喂喂,再不开门,你们可就要后悔咯!”那少女仿佛有些许急躁。
皮埃利亚站起身走向灯塔的铁门,塞德里克紧随其后,看着他在门口摸索一阵,把门打开。
门外的人,正是那个棕色头发的少女——那个一路随塞德里克来到基尔菈莫,在基尔菈莫港口曾试图与塞德里克说话的少女。
“哟,你们选的这观景点倒是挺特别的。怎么样,能看见「双生石像」吗?”塞德里克诧异她在这种境况之中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皮埃利亚则满脸戒备:“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我?跟踪?我可没想做什么坏事。”那少女双手叉腰,口气里有螺丝钉。“不是说了,我想和你们做个买卖吗?我能帮你们躲开那些人的缉捕。至于你们要给我的东西嘛……嗯,给我我想要的就行。”
皮埃利亚看向塞德里克,见塞德里克一脸茫然,遂厉声问少女:“你,想要什么?”
“新闻!”
“什么?新闻?”
“对,没错,就是新闻!”少女从胯上绑带系着的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
“嗯!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铁蔷薇报社」最优秀的记者,绯蕾·卡西亚斯!当然,你们也可以直接叫我小薇——同事都这么叫我。我之前写过好多好多新闻报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嗯?”
听了这话,塞德里克心里暗暗为「铁蔷薇」喊冤。至少之前见到的都是孤寡淡漠清冷高洁的花朵,小薇这样精怪顽皮的「铁蔷薇」,真的不多见。
皮埃利亚面无表情。“你,想要什么新闻?”
小薇闭眼,摆摆手道:“我还能要什么?当然是您二位的新闻了!现在整个「光之都」随便抓个人问问他最感兴趣的是什么话题,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都会说是基尔菈莫「圣殿」的变故。我看您二位面善,不像是能谋杀那个祭司老头的;但官方可是说过,老头办公室里的「密室」,可是空的哦……!”小薇眨眨眼睛,眼神像一滴即将凝结成琥珀的树胶。
皮埃利亚厉声道:“呵。那里面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小薇面上佯怒:“哎哎,你这种话,一般人也许能骗得过去,但放到我这个感官灵敏的超级记者小薇这里,你的说辞是真是假统统逃不过我小薇的眼睛哦!”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呢?”皮埃利亚扶额,这个女人真难办。
“哎呀哎呀,随便你怎么着,我小薇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争这些有的没的。咱们的交易就是,我帮你们去你们想去的地方,但是得让我跟着你们好写独家采访。”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皮埃利亚语调生冷像冷藏过的。
塞德里克盯着面前双手叉腰仰视皮埃利亚的小薇。和皮埃利亚比,她像个搪瓷娃娃,身高的差异显得有些滑稽。如果她真的是记者,要写独家新闻又不便表明身份,那这一路的跟随似乎并非没有道理。但她,真的是记者吗?「天目」紧闭,塞德里克单凭直觉,真的看不出来。
“凭什么相信我?呐呐,你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小薇眨眨眼,转身背对二人。沉默几秒,侧眼看两人一眼:“对了,不知道是谁多嘴,叫了一群难缠的家伙来。”
远处蜿蜒的山路上,有一条如皮肤荧光的长蛇般的灯光正缓缓朝这边的方向移动。平素这无人注意的海边根本不会有人来往,现在时间又几近午夜,那些车辆——特别是车辆上的人——不是来找他们的,又是来干什么的呢?
“你……!”
“哎哎,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往往小人才更有用,对吧?再说,少了你们,我的新闻上哪里写去?”小薇蹦蹦跳跳地向她的飞板走去。
“喂喂,快来吧……要不然,就真来不及了哦!”
仍是那条盘山大道。现在几近午夜,全无白日的拥堵繁华,只行驶着一辆金色的小车,车头悬着照明用的金色晶石。晶石的光柔和而温暖,被大道两旁的各色晶石反射后有些刺目,聚光灯一样照到车中人的脸上。
车上只有两个人,「金之司仪」布兰卡斯和他的司机马尔卡。
布兰卡斯靠在后座的靠垫上,点燃一支香烟。
“呃,布兰卡斯先生,别怪我多嘴,但是,夫人和杰塞尔塔小姐都提醒过。”马尔卡面露难色。
“哈哈……马尔卡,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 布兰卡斯笑道,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到车窗上,晶石折射的光像一种瑰丽的修辞法,只要不点破就没人能看见譬喻丑陋的裸体。
无言。许久,布兰卡斯把手伸出车窗外,把只燃了一点点的香烟掐灭,就像三十多年前研学回到那令他厌恶的故乡梅那萨斯的街道上,将香烟拧灭在路边伫立的石像脚边一样。梅那萨斯是以雕刻、塑像出名的城市,无论何时,布兰卡斯走到哪都能看见一座座雕塑像永不终结的排比句子,塑造出传说里描绘的「光与影之神」。四位神明,慈爱温和的神、普度众生的神,这么多神,神像,都亲眼看着他在故乡遭人排挤。故乡,什么故乡,虚伪至极而令人厌恶,只是一个概念,不值得被怀念。在赛特尔学院上学的那段日子,假期回到故乡的地界,尚未拂晓时曾经在街道上一个一个触摸石像的基座。「光之双生神」摸起来像谎言。「影之双生神」摸起来像骗局。所有的合起来,就是虚伪。和城市本身、城市里的人民一样虚伪。布兰卡斯,他的诞生是个令人尴尬的错误——他的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雕塑家,母亲是乡村的农妇,在梅那萨斯这样一个对雕塑家奉若神明的城市,这种组合是一种禁忌的存在。布兰卡斯憎恶那里的一切,从制度到人民再到环境。是梅那萨斯的虚伪教会了他自己最讨厌的虚伪。现在,他已经把他所厌恶的变成了辅佐他登上高位的工具,把这个世界欠他的都要回来,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布兰卡斯将未熄的烟头扔出车窗,逐渐黯淡的火星在夜色漫漫之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像当初烧掉父母的合照的火一样痛快愉快,和车灯急转弯后的急停划出的光线相互文,高大的白色金属门却气派地结束了这个自然段。
马尔卡跳下车,立在后座的门边等着布兰卡斯下车,一身黑衣和夜色融为一体。
马尔卡今年五十岁。管家杰塞尔塔小姐年纪更大。布兰卡斯相信自己如果不和她谈论关于退休的事,她或许能在管家的位置上干到她一命归天。年龄——特别是,手下和佣人的年龄——对于布兰卡斯来说,都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忠诚——对于他,绝对的忠诚,可以献上生命的忠诚。
布兰卡斯踏进大庄园。杰塞尔塔小姐手里提着一盏浅金色的晶石灯从白金色的台阶上小跑下来,身上的膨大衣裙和脸上堆积的笑容一起在夜色里微微发颤,夜星一样的。
“哦……亲爱的布兰卡斯先生,您今天回来的可真晚啊。来,快到房子里来,夫人等您很久了。”
布兰卡斯随杰塞尔塔小姐一同走进这幢「司仪宅邸」。多么高大的屋宅!二十多年前还不属于他。那个时候他每天上午徒步走上山顶给老家伙交付文件,连一个最普通的飞板都买不起。二十年后,小技工摇身一变成为「金之司仪」,理所应当地占有了这座豪华的「司仪宅邸」。不过居所从随处可见的小红砖房变成仅此一间的豪华宅院这种无谓的事显然并不是他真正在意的——而他真正在意的那件东西,眼看很快就要到手了。
宅邸中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如白昼。布兰卡斯讨厌影、黑夜和一切能和「黑暗」产生联系的东西。在梅那萨斯度过的阴暗童年让他对「光明」有着比常人强上千百倍的憧憬和趋向。他认为光明是维持生命活力的能量,如果没有光,那么生命就不能延续——所以他才在控制老祭司时,拆掉了房间中原本装有的所有晶石灯,只留一盏阴暗的烛台在桌角摇曳。他是最讨厌这样的烛台了,白胖带泪的蜡烛总让他联想那是被晒白了的血筋曝露的断肢残臂,那么小,那么暗,第一次被锁在梅那萨斯孤儿院的禁闭室里就只能见得这样的火光,为自己竟能承受冤屈的「过错」而哑笑,为火光的飘飘然的柔弱却不可扑灭而默哭,上半张脸是笑而下半张脸是哭,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想让那些凌驾于它的权力之上的人也承受这样的痛苦,不只是为了那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挡了他的路的人都要经历和他一样的折磨,不管是谁。
“亲爱的,你回来啦?诶,那个……瓦尔加斯少爷,他去哪了?” 布兰卡斯夫人见布兰卡斯走进客厅,恳切发问。
“嗯。他吗……他不会再来了。”
“他……他怎么了?”
“没什么。亲爱的,我们「圣殿」里的事,我可以解决,不用你再费心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杰塞尔塔小姐端来一盘点心。
“哦,亲爱的布兰卡斯先生——现在实在是太晚了,我就不为您准备晚饭了。亲爱的布兰卡斯夫人,一起享用点心吧。这是我下午新鲜制作的。”
“没关系。”布兰卡斯嘴角微翘,道。
杰塞尔塔小姐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既然瓦尔加斯少爷不会再来了,我就去将那间客房收拾干净咯?”
布兰卡斯脸上忽地闪过一丝阴霾,不易察觉、不易捕捉。“先别收拾了。也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发生——到时候再说吧。”
杰塞尔塔小姐好像还想说什么,可被一串清脆的门铃声打断了。
10
杰塞尔塔小姐提着裙摆,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的人声音像酒:“请问,布兰卡斯先生在吗?”
杰塞尔塔小姐面上表情显得有些气恼。“可是,可是现在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多了啊……”她嘟囔着,胸口上别着的白色「金风铃」和她的话一起颤抖。
“杰塞尔塔小姐,让他进来吧。” 布兰卡斯声音平静无波。
门大开。闪进一个身材不算高大,但气质绝对不输于布兰卡斯的男子。他身穿白色衬衫,暗金色的「流光军」卫兵制服在他身上都显得不是制服,是礼服。他头发的暗红色像将死人喉头咳出的甜血一样,红得有杜鹃啼血之意。那丰盈!他眼睛的蓝一眼看上去是「混沌物质」的蓝而非是海天的蓝,在其他人是尘是霾,在他就是云是雾,看不懂。
“布兰卡斯先生,您好。鄙人是基尔菈莫宫廷护卫队的队长,盖里艾特·弗莱西卡。实在抱歉这么晚还上门叨扰,但现在事态紧急,鄙人实在是有事要通知您。”弗莱西卡队长大步流星地走进「金之司仪宅邸」的客厅。
“哦?队长先生,我能看看您的证件吗?” 布兰卡斯脸上维持着一贯的温和笑意。
弗莱西卡队长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镶着红色晶石的深色漆皮小本,递到了布兰卡斯的手里。
布兰卡斯点点头,对弗莱西卡队长眨眨眼睛,向楼梯走去:“没问题,队长先生——请您不要怀疑我多疑,实在是最近发生的怪事太多了。我们去书房谈吧。要聊什么在那里更方便,我想。对了,杰塞尔塔小姐,昨天晚上瓦尔加斯少爷住过的房间就先不要收拾了,没准一会我们要到那里去看看呢。”
“不必了,布兰卡斯先生。如果方便的话,我们直接到瓦尔加斯少爷暂住过的房间去吧。”
“好……好的。没问题。”
布兰卡斯带着弗莱西卡队长走上高大的楼梯。弗莱西卡队长外套上挂着小粒晶石的暗红色金属环随着他衣角的摆动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就是这个词,环珮叮当。
杰塞尔塔小姐面上稍有愠色。她扶着布兰卡斯夫人落座的镶晶石的木雕扶手椅的背,小声嘟囔:“唉——!看看,看看,他的头发有多乱!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邋里邋遢。和这种人走在一起,显得布兰卡斯先生不要太有教养。瞧瞧他多晚了还跑到别人家里转悠!对了,那,那位瓦尔加斯少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布兰卡斯先生可千万别卷进这种好难好难处理的麻烦里啊。「光之双生神」会保佑他的。”
布兰卡斯夫人靠在椅背上,只是假寐。
弗莱西卡队长和布兰卡斯来到了塞德里克前一天曾经借住的客房。队长只是随便看了几眼,看不出有什么要寻找什么特别的东西作为物证的意思。转了一圈,他靠在门框上眯眼看着布兰卡斯。
“尊敬的布兰卡斯先生。鄙人有些问题,斗胆向您发问。 请问,对于皮埃利亚·C.·约可——就是那位「水与影之神谕」——您有多少了解?”他的眼中流动着晦暗生涩的冷光,眼神的质地比起目光更像暗夜穿破寂静的灯,灯的光是机械的晶石而非火的暖光。
“他吗?我好像……并不是很熟悉呢。”
“鄙人曾听闻有人说,您和他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很好。”
“政界嘛……就像是笔墨口舌的战场,有敌人,是件在所难免的事。况且……我这人,似乎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哈哈。” 布兰卡斯干笑两声,眼底却一暗。“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要想坚守自己的原则,得罪一些人是在所难免的……您说呢,队长先生?”
“那,您知道他为什么要谋杀我们敬爱的祭司先生吗?”
“这……”布兰卡斯皱眉思忖片刻。“我还真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老祭司先生——至少他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是这样……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他才会与我疏远的吧。那孩子……一直很热情,当然也好像总是很冲动,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我拿给老祭司先生的文件都曾经被他在整理晶石文档的时候弄丢过。当然了,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老祭司因此也很器重他。我刚看到新闻时,简直都不敢相信——老祭司先生对他那么好,他也一向很关照老祭司先生的生活——会不会是被人陷害了?那种晶石水瓶,整个「圣殿」到处都是,就是刚到基尔菈莫实习的毕业生都能拿上好几瓶。至少以我的想法,他不像是能干出那种事的人。”
“但是,他带着那个少年——那个所谓的「神幸之人」逃了,不但逃了,老祭司先生的办公室中的「留影晶石」还显示他拿了老祭司先生「密室」里的东西。布兰卡斯先生……鄙人认为,您应该知道那间「密室」中存放的东西有多么重要吧,嗯?”
“哦?是吗?那可太令人惊讶了。你们有没有看清楚,他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能被老祭司先生放到他的「密室」里的东西,所具有的价值一定不会低。我记得皮埃利亚曾经在一次「祭典酒会」上说漏了嘴,说那里面似乎有个什么匣子。具体有什么东西,我还真不知道。”
“我们仔细观察了「留影晶石」记录的影像,那上面根本就看不清究竟拿了什么东西,只知道那似乎是个能够全部握在手中的小东西。”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布兰卡斯皱眉,面上作出惋惜的表情。“那间屋子里的烛光实在是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队长先生……祝你们早日破案。”
“谢谢您,布兰卡斯先生。「流光军」方定会尽力寻找那样被皮埃利亚拿走的东西,就像我们会尽力寻找那两个出逃的嫌疑犯一样。”
小薇仍然开着她那辆小车在夜色中行驶。塞德里克盯着海岸线,眼神像死水。车子停下来,他仍然盯着外面愣神,并未注意。
“我们到了!”小薇指着面前的一栋普通的红色砖房说道。在基尔菈莫的山下空地,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红砖房,一个、一排、一片,点化成线、线化成面,隔着车窗玻璃看它们随地势起伏像海哭。
小薇从车顶上拿下来一个大箱子,大到足以把她整个人装进去。“哎哎,愣着干嘛,快走了!”见两人不动,小薇对他们叫道。“喂,还站在那,是想让基尔菈莫的卫兵把你们抓走吗?快走啊!”
塞德里克这才回过神来,随皮埃利亚一同下了车。小薇早已拿着大箱子走进到屋内。屋内陈设整齐,但并没有什么生活痕迹,所以虽然一尘不染,但塞德里克还是一眼就看出这里绝不是什么人的常住之所。
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走进屋内,小薇跑到他们身后把大门关上。
“这里也不能久留。我们得玩个角色扮演的游戏——要不然卫兵就会来抓人了。快点换上衣服,我给你们拍个晶石证件照!”小薇说着,从大箱子里掏出什么东西,把它扔到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面前的桌子上。
塞德里克抖搂抖搂面前的东西,拿起来细看,竟是一条长裙。又回想起之前在学校的演剧部,曾经被学长以「训练演技」为由强行套上裙子出演女角色,当时的效果似乎还不错——但真的要在外面穿,还是以日常服饰的形式穿——总归还是有些困难。
小薇叫道:“喂,梳妆台那里有化妆品,你随便用啊!把你自己的扮相弄得好看点就行。”
塞德里克暗诽:瞧不起谁呢。我又不是没演过戏,扮个女角色有什么难的。
十分钟后,塞德里克从化妆间走了出来。原本戴着的头饰、发夹什么的尽数摘掉,放下头发遮住左眼——因为异色虹膜之类的特征太过容易辨认。裙子和高跟皮靴都是小薇从箱子里拿出来的。
小薇显然有几分惊讶。塞德里克见皮埃利亚也摘去了平日里始终戴在头上的「神谕之冠」,换下了华丽但碍事的长袍,扮相像第一次出门约会的莽撞青年,不禁偷笑。
“哎,两位,打算去哪啊?你们应该也不会没听见,我刚才说了,这里也不能待太久!尽快决定吧,要不然那群烦人的大家伙又来咯……!”小薇蜷缩在墙角一个巨大抱枕里说道。
塞德里克靠在沙发上,只觉得内心无比空虚。也许正是因为在他的人生前二十五年里都太过普通、太过平凡、太过空虚,神明才会为他安排如此不凡的经历。但他一向不喜欢冒险,想要的更不是这样刺激而充满变数的生活。在别人看起来腌渍在污烂的时间的罐头里的平凡日子才是他一生所追求的归宿。窗外虫鸣声像在锯时间的木头,木屑纷飞的样子就像世界平白无故把他粉碎。
小薇用「留影晶石」为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拍好照,转印在专门的晶石片上。
“我去把你们的证件办好,你们尽快向好到底要去哪!要不然,你们被抓走了,可就不是我能负责的事了!”小薇说着跑出大门钻进小车,瞬间消失在基尔菈莫的夜色里。
“皮埃利亚。你说,她真的是记者吗?”
“不知道。但是,小心为佳。”塞德里克又开始生产臆想的句子。皮埃利亚的眼神像钻戒上镶嵌的红宝石,无疑是美、是锐利、是夺目到刺目。每当有人用这种眼神看向他,他总会感觉有人拿一面幽深到望不见底的镜子从他头上照下来,不仅能望见他的底,还能望见他的倒影的顶。神明的视角。礼赞的视角。生命的最终的视角。那感觉像第一次冲破「生命之晶」颠扑不破的壁,指尖坚硬而柔软的触感。生命回到源头。
塞德里克点点头,抓紧挎包。
“现在没事,先休息一下吧。”
皮埃利亚走到门口的置物架旁,拿出两瓶果汁,仔细看了看,递了一瓶给塞德里克。同样透明的晶石瓶让塞德里克想到老祭司的死,想到他慢慢皲裂的躯体、崩坏的晶石,遂只是向皮埃利亚道谢,并没有真的打开来喝。这晚的黑暗环境并没有给他带来如往常般的安全感,相反地,还增添了几分不安。「天目」一直紧闭,看不见「未来」,那徒留自己的一个器官在蒽珈哈尔又有何用?又或许,前方有的,是关于自己的真相?塞德里克都无从得知,只依稀记得书中写到:「天目」就像一面镜子,能够看见人背后的东西但看不见背面。每当「天目」的持有者面临自己身世相关的劫难时,「天目」就会一直紧闭——而除非该持有者处于濒死态或将死态,否则「天目」就不会展现前路几何。难道,面前是生死攸关的大劫吗?
幽幽寒夜让他联想到在布兰卡斯家借住的那一晚。那诡异的呼唤声,究竟是在召唤谁,又究竟是谁在召唤?
“塞德里克,在想什么?”皮埃利亚此刻却目光柔和得像放凉的浓汤。
“没……没什么。你呢?”
皮埃利亚深深叹一口气。“真希望,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塞德里克内心自然深知他说的是老祭司。但他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也没办法为他做些什么,所以只是皱眉看进他的眼,手搭在他肩头:“没事的。你看,那块悬浮在「圣殿」门口的「晶石」,一定正在闪闪发光呢。”
沉默。良久,皮埃利亚充满感激地抬起头来,与塞德里克对视。
“对了。他把那封信交到你手里之后,有没有让你把它再交给别人?”
“没有。他把信给到我之后,就只说让我帮帮他——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唔……有没有可能,那封信中的便笺记录的是那台能被那个存储晶石开启的晶石读取终端的线索,他的意思会不会是让我们通过那个线索找到终端,再用晶石解锁,就能为他找到那个他设计的「秘藏」强化技术方法?”
“嗯,”皮埃利亚自问自答。“塞德里克,你……帮我个忙好吗?陪我去一趟那个信封上写的发信地址。”
“你是说……让小薇带我们去希露雯?会不会太冒险了?”
“是的。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塞德里克深叹一口气。“好的,皮埃利亚。我和你一起去——只要你不觉得我累赘。”
11 第二天一早,塞德里克在沙发上醒来。睡眼惺忪,还未睁开眼就听见小薇在地上跑出哒哒哒的声音。
“哟,醒啦,二少爷?快点起来,今天的事可多着呢!”小薇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在不大的房间里四处蹦跶,身上挂着的晶石、系着的小包和配着的装饰都随着她的动作摇摇晃晃个不停。
“哎,二位能不能透露一下,去希露雯是要干什么啊?”将一个严肃的主题镶嵌在甜涩得像果子牛奶的问句里,听到的感觉好像躺在没有床的床上。
皮埃利亚瞪了她一眼。
“哎哎,老把自己弄得那么凶干嘛啊?希露雯南港湾,今晚一点,对吧?我这就去给你们弄船票。只是,这票钱……”小薇眨眨眼睛,脸上露出被老练买家杀价的实习售货员无力还手的表情。
“你先去买,买完了把你的晶石账本拿给我看,我给你现金。我们两个的。”皮埃利亚说着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个钱夹,打开镶着晶石的盘扣,倒出一大摞印着祭司头像的金币。拿起其中的一枚,面无表情地看向小薇。
小薇顿时笑开了,表情极兴奋快乐:“好说好说,我这就去!”
没过多久,小薇的小车就消失在晨光中。塞德里克这才起身,抬头却看见皮埃利亚正紧紧盯着他,眼神里有一种物我两忘的意味。有那么一瞬间红眼眸折射成红宝石和红玫瑰,长发折射成短发。他是那种会把一个作家写一本小说的精力和耐心统统砌进一份实验报告里的人,可自己并没离开自己的时候竟然会感受到自己对自己的乡愁。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但是第一次蕴起乡愁,那感觉像灵魂对躯壳的乡愁。塞德里克低头整理起衣裙发饰。
梳洗完毕,塞德里克来到餐桌旁,看见桌上果然摆放着两块比前一天的夜更厚的黑色晶石,一眼认出那是身份验证晶石的样式。拿起一块,里面嵌着小薇做完拍摄的晶石相片,形象是女装的自己,姓名处写的是「塞德里卡·A·贝克莱恩」,整个样式和形态和真正的身份晶石没什么两样。
“皮埃利亚,这种东西,很难弄到吧?”
“是的。黑市的价格……应该得要二三十万一块,不知道她怎么弄来的。”
塞德里克靠在椅背上发呆,忽然听见皮埃利亚竟哼起小曲——看来他心情不错。又听了一会,一愣。他哼唱的曲调俨然就是维努托尔斯的民谣「长天与风灵之归处」。他猛地抬头,望向皮埃利亚,问:“你曾经在维努托尔斯生活过吗?”
皮埃利亚浅笑道:“我祖母是维努托尔斯人,维努托尔斯的民谣啊、方言啊,我都是和她学的。她一直都很怀念那个地方,最喜欢的花就是那里盛产的「金风铃」——有一次我和她去基尔菈莫的公园散步,她在「金风铃」花丛旁的长椅上坐了好久好久,那个时候她脸上的愉悦,我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
“你祖母是维努托尔斯人?那说起来我们还算同乡。”
“哦?你也生在维努托尔斯吗?嘶——其实我生在哪,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祖母也从没提起过。反正自打我记事起,祖母就一直带着我在赛特雷斯生活,其间的出行都是和同学一起去佩内希基地训练,后来也仅仅是来到基尔菈莫工作,对于这个所谓的家乡维努托尔斯——我还真没什么印象。”皮埃利亚抬眼说道。
“那,我们好像还真的很像……哈哈。”塞德里克苦笑。“你一定很爱你的祖母吧。”
“嗯,我很爱她。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为了我,她忍辱负重吃尽了苦头,所以,我一定要用我的努力换来她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塞德里克,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能理解。”却从未体验。他,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亲人」呢?所谓的「亲情」,又究竟是何物呢?
小薇顺利带回船票和午餐,外加一只深蓝色的女式皮包。她将包递给塞德里克让他把东西换进去,塞德里克细想,这新包小巧灵便又搭配新行头,与之相比原来的白色挎包背在身上的确显得并不搭配,于是趁小薇不注意,将存储晶石和信封和他原来装在挎包里的部分日常用品一并转移进新的小巧手提包,从此新包不离手,还被小薇调侃:“哟,塞德里克·A·贝克莱恩小姐,进入角色还挺快的,嗯?”塞德里克不作回应,只将白色挎包丢进小薇的大箱子。
为了配合角色形象,塞德里克化了淡妆,样子看上去不是他正在穿洋装而是洋装正在穿他。皮埃利亚的表情配上他的衣装看起来像是他本身就是个神话。
小薇开着小车,一路躲躲闪闪,终于在午夜前赶到了基尔菈莫码头大厅。几人的打扮并不惹眼,但看见相较前日大大增加的「流光军」卫兵数量以及戒备森严的氛围,塞德里克心底突然掠过一种惊惧,战栗并不实质但波的形状像圈圈扩散的水纹。虽然有裙摆遮挡,双腿却依然很冷,披着宽大披风的上身却很热;早春的寒夜很冷,脑中充盈的杂乱思绪却很热;归家遥遥无期的愿景很冷,身边人对前路的希望却很热——忽冷忽热,好像整个世界把他裱褙在看不见的背面而所有人都能看见他。如此这般昏昏沉沉,竟然能顺利通过重重卫兵的检查,塞德里克心中不禁有些诧异。
进了大门,还没到开船的时间,皮埃利亚去旁边的便利商铺买饮料,塞德里克和小薇则坐在商铺门口边的长椅上等待皮埃利亚。小薇趁机凑到塞德里克身边,眨眨眼睛看着塞德里克,他心底不禁一阵紧张。
“哎,你知道祭司老头那间「密室」里的东西能值多少钱吗?”小薇面上的笑容有几分危险之意。“估计能够你用上十辈子的!你知道那是啥吗?”
“我怎么会知道老祭司的「密室」里有什么!别再问了。”塞德里克忽然感觉心底徒生出一股厌烦。
小薇面上是还想说些什么的表情,但见皮埃利亚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过来,便闭上了嘴。
早晨九点,卡菈里斯夫人准时来到「圣殿」高层的会议室门口。她其实并不喜欢早起,比起早起,她更喜欢在早晨九十点钟左右的晨光里斜倚在独栋别墅楼顶阳台的雕花扶手旁,低头看着行人来来往往,如同蝼蚁一般繁忙、渺小,不值得重视。这总给她她拥有了所谓「权力」的感觉——就像太过真实的白日梦连自己都能骗过。每每审视着白昼中「圣域」的繁忙拥挤,她总会感到一种罪孽深重的快乐,总有一种站在一面名为「浮华」的大镜上,倒影里全数都是自己的补集的感觉——就像每每在午夜时分审视沉睡的「圣域」让她格外清醒、焦虑、不安一样。可是今天,她必须要早起,而且还要留出充足的时间梳洗打扮,尽管在这台戏中,她扮演的角色是单枪匹马的寡妇。可作为先祭司的续弦,她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辈——寡妇,在她眼中,也要强大、坚定、自信。这桩婚姻,本就是一笔交易。现在交易完成,她要拿回属于她的一切,因为一切,都理应属于她,也必将要属于她。
嫁给老祭司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她,还是个妙龄少女,但生活已然受到重创。父亲胎死腹中的研究让他负债累累,辉煌的劳克西家族一夜间轰然倒塌,断壁残垣都化到孩子们历史课本上的一个冰冷的名词。那时候的她还对此浑然不知,不知道自己早已经从贵族沦为贫民,只是和在赛特尔学院认识的和她曾经家境相仿的少爷小姐整日整夜地狂欢。在朋友生日当晚,她得知父亲家产已经消散殆尽回到故乡的消息,连夜收拾行李赶回萨艮荻兹的家乡,那段升华沉沦的荒唐历史被时间彻底掩埋,在故乡,她也从高高在上的、尊贵的莉莉安娜小姐成了别人口中的莉莉。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小名有和土石山崩一样的力和重。到「圣域」去工作,在那时,是她父亲的唯一出路。
那时的老祭司或许还不能被称为老祭司。中年,地位尊贵,他坐拥的权力和财产让他与她四十多岁的年龄差显得毫不重要。她内心深处知道,在父亲眼中的她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利用的棋子,不过她这枚棋子,没能在白王被敌方将死前吃掉黑王。来到「圣域」后,父亲直到入狱前都还在为老祭司当牛做马,奉献知识和力量,在晶石能量转化和「秘藏」强化等等的诸多领域都开创了全新的方法,可最后却因为「盗取机密文件」而锒铛入狱。父亲从来都勤恳踏实,偷盗的事他从来干不出来——那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老祭司的手笔。为了得到父亲这样优秀的人才,老祭司将他父亲破产前拥有的财产都换成一些治标不治本的没用工具。从此,她和老祭司分居,自己购买了独栋别墅审视来往「圣域」形形色色的人。
老祭司闭口不提离婚,她也不想自己十几年青春大好年华赔给老头血本无归。近些年来,老祭司的身体情况逐步恶化,她才搬回了「圣殿」对门的「祭司宅邸」,亲自「照顾」老祭司。如今,她真的成了寡妇,绝对没有坐视大笔财产不顾的道理——所以再早,也是要起的。
12
“早安,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 布兰卡斯见卡菈里斯夫人走进会议室,用一贯的圆滑声音向卡菈里斯夫人问好,脸上的表情像一块新鲜出炉的戚风蛋糕。他掏出怀表看看。“今天,您来得可真早啊。”点头,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又是上好的表演。
卡菈里斯夫人斜睨了布兰卡斯一眼,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哦,布兰卡斯,今天你来得也不算晚,或者说,是不是有点太早了?难道,又要在这里开那什么的高层会议,嗯?”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今天并没有正式的圣职人员高层会议;我们聚集在这里,只是为了讨论商议即将到来的「春日祭典」的安排。”
布兰卡斯低头,状似谦卑而顺从,好像什么大家族逆来顺受任人使唤的执事。可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再也不是老祭司的「执事」,他要成为祭司,挡在他面前的都得滚蛋——当然,也包括这个刁钻傲然地站在金色的大门口的黑衣女人。
“是不是正式会议,我请的监视员都会旁听。” 卡菈里斯夫人拍拍手,一个小巧的女孩从她身后走出来,手里捏着一块透明的晶石。“就是她了。我就不多为你们介绍了,反正只要你们跟她要,她就会给你们名片的。从今天起,她会注意这座宫殿里的一切风吹草动,特别是在这间屋子里产生的。我相信,有很长一段时间,你们会常常见到她,说不定一来二去还能成为熟人。不过,我还是劝你们别跟她太熟了,因为不知道哪一句就会被我送上法庭,成为你们谋害我丈夫,掠夺我们共同的财产的证据!”
卡菈里斯夫人转身低头对那个小姑娘说:“亲爱的,你给我好好地盯着他们,我现在要出去透透气了。看看,看看,这里的空气里都是什么?阴谋、陷害、诡计!我快要憋死了!”
她转身走向升降飞板,栅栏门自动打开,里面传出凯瑞亚司愉悦的声音:“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请问您要去哪一层?”
“当然是一层,有大门的一层,你这个蠢货。在这座豪华棺材里再闷上几分钟我就要窒息了!”
布兰卡斯起身走出会议室,小女孩也跟着他走出会议室。布兰卡斯眉头一皱,向会议室内高声宣布:“今天的会议取消了!”
他大步走向楼梯的门,留下一脸茫然的小女孩拿着透明晶石呆立在门口,以及一群呆坐在会议室里不知所措的「司仪」、「神谕」和「祭礼」。
布兰卡斯下到一层,通讯晶石在兜里发起一条条元素光带,轻轻振动。他稍稍皱眉,没有接,任由它在内兜振动,直到坐进车里,马尔卡为他关上车门之后才拿出来接通。
“布兰卡斯先生,布兰卡斯先生……”晶石中传出男人焦急的声音,元素力场中投出那个愚蠢的手下焦急的脸,脸上涂着焦急的表情,打着焦急的手势。“我们,我们,我们把他们,跟,跟,跟丢了!”
“丢了……?” 布兰卡斯深深皱眉,脸上的表情忽然开始下雨。“这怎么可能!最后一次接收到那小子的晶石信号是什么时候?!”
“呃,呃,昨天……昨天晚上,我们在监视动向的时候,最……最后一次接收到信号是在……是在……是在凌晨一点多,到现在,就再也没有监测到能量波动……!”
“凌晨一点多信号就消失了,为什么现在你们才通知我?” 布兰卡斯显然浑身正有怒意在蒸腾。
“我……我们认为,可能是信号接收器故障,可……可没想到直到现在还……”
“可能的解释是什么?”
“呃……也许是信号源晶石正处于完全封闭的空间,也许是彻底丧失元素能量或能量接收器……”
“继续搜索信号,一刻也不能停!”
布兰卡斯切断通讯,暗骂该死。那小子一定把通讯晶石给丢到海里去了。和他在一块的人的通讯晶石的信号他都查不到,只有皮埃利亚所用的是「圣域」统一配发的通讯晶石,可以被他通过「圣域」终端服务器连接——尽管其他人都以为「祭司之冠」还在老家伙的家里躺着,他就没办法看见。这是他的特殊能力,没有其他人知道。可现在他这种能力显然已经毫无用处——皮埃利亚的通讯晶石信号不明,与他同行的几人的晶石信号又无从找寻——布兰卡斯心中烦躁,指尖轻动唤起元素光带,任由它在掌心肆意飘摇流动,眉头却紧锁着。
车却突然减速,只见仍然一身笔挺制服的弗莱西卡队长正向他走来。布兰卡斯心中一沉——这不速之客为何又来?眉头却舒展开来,换上经典的优雅笑容,向他打招呼:“哦,队长先生,您好。有什么事吗?”
“布兰卡斯先生,鄙人能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吗?”弗莱西卡队长深沉的蓝色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泛泛的。
“当然,请便吧。” 布兰卡斯打开车门,马尔卡识趣地走下车去,把私密空间留给将要探讨的两人。
“布兰卡斯先生。鄙人这边有个……怎么说呢,很令人疑惑的消息要通知您。”
“哦?什么消息,能让您都疑惑呢?” 布兰卡斯挑眉问道。
“嗯……祭司先生的遗体,经过「流光军」方内部的元素波动检测和晶石反射检测,好像并没有查出中毒的迹象——也就是说,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死因。”弗莱西卡队长沉吟片刻,又道:“而且,那个被那位「神幸之人」瓦尔加斯少爷拿给祭司先生的晶石瓶中同样也没有检测出任何可能致死的有毒物质。”
布兰卡斯脸上的表情坐过山车,唰,变成错愕——不过只有那么一瞬间,转眼便消失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失态被任何人发现,影响自己的成功。
“哦?祭司先生办公室里的「留影晶石」不是记录得很清楚——他是在喝完那男孩递交的那瓶水之后立即身亡的吗?”
“是的,至少从表象上看,千真万确。虽然有可能是由于水中所含的毒素消失得过快难以察觉,但「流光军」方仍然保持对于祭司先生长期处于阴暗环境而导致的影元素抗性渐弱,受到影元素的攻击或冲击波后元素痕迹被迅速抹除形成的无痕作案的可能这种观点的考虑。但是第一种猜想过于不合理,第二种猜想中的手段又极为高明——高明得不像一个还尚未毕业的学生能做出的,所以我们才感到十分疑惑。”
也许是那四位神明暗中相助。感谢「影之双生神」,也许那老家伙气数已尽。
“嗯……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祭司先生对于影元素一向十分敏感,这也是他的弱点之一——他的心脏还做过两道屏障防护影元素的攻击。”
“那,有没有可能是那两道屏障失效?”
“不太可能。这两道屏障是我亲自监督那位元素调控师制作的,况且为此我还专程去了赛特雷斯的「王宫」向那位「王」请求借这位专业的元素调控师一用。他可是「王」的御用调控师——不过我觉得,在掌控瓦尔哈拉的「大祭司」面前,就算尊贵如「王」也要低头,不是吗?总之,那两道屏障就像赛特雷斯「王宫」的外墙一样坚固,基本没有出问题的可能。”
“哦……鄙人明白了。不过布兰卡斯先生,正因如此,祭司先生的遗体,恐怕还得在「流光军」方的工作室那里多留上几日。”
“这样吗……没问题的。不过,队长先生,我——和祭司先生的家人都希望老人能够早日安息。”
“当然。不过……呵呵,听您话里的意思,您似乎和祭司先生的……家人,达成了共识?”
布兰卡斯扬起眉毛。这种问题,他无需回答,装作不懂才是最佳的对策。有关他和卡菈里斯夫人的矛盾关系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弗莱西卡队长不过是和那些小报记者一般八卦罢了。
“哈哈哈……鄙人知道,这不关鄙人的事。我只是刚刚看到卡菈里斯夫人乘着她的飞板离开这里。漂亮女人的脾气总不太好,对吧?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您给的时间,布兰卡斯先生。”弗莱西卡队长说着打开车门。
“对了。这一新的发现,「流光军」方还没有打算对公众公开。”临下车,弗莱西卡队长补上一句。
布兰卡斯点点头。这一突然出现的变数,究竟是好是坏?他靠在后座上深深思考。原本,这是一起再直白不过的谋杀案,「觊觎」上司地位已久的贴身助理伙同幸运的毕业生杀害上司携秘逃走,房间里的「留影晶石」可以证明一切——也只有「留影晶石」能够提供证明,因为那两个所谓的嫌犯在逝去对于他的利用价值之后将永远从这世界上消失。可现在,谋杀这一性质的可能被消除大部,这场游戏的一切是否应该重新设计?布兰卡斯迅速思考着。
长袍外兜里的通讯晶石又振动起来,布兰卡斯将它掏出来,按下接听,晶石里传出一个无比愉悦的声音,布兰卡斯对面浮现起杰塞尔塔小姐欢快的脸。
“哦,亲爱的布兰卡斯先生,您今天回家用餐吗?”
“是的,杰塞尔塔小姐。实际上,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哦,布兰卡斯先生,现在还不到十点呢!可是宫殿里有人找您麻烦了吗?一切都还好吗?”
“哈哈,杰塞尔塔小姐,您可真了解我。我们先不聊这个,说说别的,说说开心的事吧……”布兰卡斯脸上露出一种介于释然和难堪之间的表情,显然让杰塞尔塔小姐颇为担心,就算是在晶石信号不怎么好的元素力场中也能见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也缩了起来。
“嗯……其实,布兰卡斯先生,我一直有件事想和您说……”
布兰卡斯皱眉。“……说吧。”今天的事到底还有多少?
“呃……对不起,布兰卡斯先生,前天夜里,就是那个小塑像被打碎的那个晚上,其实,其实柯塞尔也在那间储藏室里,还有她的朋友库露塞塔,就是……就是您一个月前帮忙找了工作的那个库露塞塔,那个短发的女孩……哦——”
“没事。关于这件事,我不会再追究了。柯塞尔是一个聪明的女孩——我们先不聊了,马上,我就到家了。”
杰塞尔塔小姐看那通讯晶石中布兰卡斯的头像轻轻熄灭,转身小跑着去找柯塞尔。
柯塞尔果然在花园里。她对正修建花丛的柯塞尔说道:“刚刚,布兰卡斯先生在打来的通讯里夸奖你了呢!”
柯塞尔俏脸微微一红。“我……我吗?”
“对!他夸你很聪明!对了,库露塞塔那边,一切都好吧?”
“嗯,还要感谢布兰卡斯先生为她介绍工作呢。只是,听她说,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好像最近遭遇了不测,刚刚去世了,女主人因为这件事脾气很不好,经常责难下人呢……”
“哦?是吗?唉,那还是要为那位男主人默哀啊——库露塞塔也一定要小心谨慎一点呢!要不,那天你跟她说一声,侍奉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一点?”
“谢谢您,杰塞尔塔小姐,我会去跟库露塞塔说让她注意的!”
13 当地时间上午六点,塞德里克、皮埃利亚和小薇所乘坐的由基尔菈莫外海开往莫尔谛的希露雯港湾的雕花大船克瑞丝塔号停靠在希露雯港口边。塞德里克在十三个小时的旅程中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混沌之中,身体和神识时时刻刻感知着航船的行进,脑中却无意识地将散落的意象罗织成一张交错的网,经纬纵横、纵横经纬,络在意识的海里。
「天目」依然关闭,脑中却闪过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那似乎是在许久前的菲尔卡,一个白发少年与一个红发少女在那相较于现在更加古旧的港口前相拥,少年将一张便条递到少女手里后便跑走了。彻底清醒之后,他开始怀疑起「天目」是否又起了作用——「天目」的别称,至少在书上是「通晓古今之眼」——这意味着他有时候能够看穿现在与未来。这破碎的梦境之中的便条,样式竟与老祭司从「密室」中拿给他的便条有几分相似——那它们究竟有何关系?
下船,走出大厅,一路畅通。门外有黑灰的砖石铺成的大路,高跟皮靴踏在上面,哒、哒、哒,声音像骨裂。从未感觉鞋底和地面接触的声音如此灵光。海峡的那边是大陆,大陆的里面装着赛特雷斯,赛特雷斯里面装着赛特尔学院,赛特尔学院里面装着佩珂吉亚,像大的套娃,佩珂吉亚是从大陆的肚子里拿出来的,因为太小而笔尖太粗,遂画得草率,哭泣般面目模糊了。
刚一出来,小薇就收走了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假身份晶石块,小心谨慎的样子像手从零碎散件的鸟雀,如数家珍地。皮埃利亚掏出通讯晶石共鸣搜索附近的住宿场所,走着经过了数家旅馆客栈,小薇都说要住,被皮埃利亚缓缓摇头否决。皮埃利亚带着他们在一处巷子中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家极小的客栈门口。小薇虽百般抱怨,但还是跟上他们的脚步走进客栈,不过要求三人同间住。皮埃利亚在前台选好一个位于三楼的小房间,拿到验证晶石后三人一同走上楼梯。
皮埃利亚说要小薇睡卧室,自己和塞德里克睡客厅,小薇立刻跑到里屋去,不一会,尚未来得及关严实的浅色木门中就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皮埃利亚靠在沙发上,长发散乱,胡乱斜靠着睡去了;塞德里克自己则趴在坐垫上,裙子都没换就睡着了。
好像并没过多久,塞德里克突然感到手腕一紧。朦朦胧胧抬起头,对上皮埃利亚格外严肃的脸。
“嘘,塞德里克,很抱歉打扰你休息,但是我们必须要行动了。”
他从小薇的箱子里拿出塞德里克原来背着的白色挎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塞德里克的衣服,扔给塞德里克。
“喏,换回来吧,比较舒服。包不用换了,小的,拿着方便。”
塞德里克其时正要换包,听到了皮埃利亚的话,转念一想,他原来的白色挎包的确是大得累赘,于是换上平日的衣物,跟着皮埃利亚来到高大封闭的落地窗前。窗户透亮,窗外竟然停着一架应急飞板,可是窗户却紧闭着,找不到什么地方能够打开,想是紧急情况时方可敲碎逃生。可若是现在就将其敲碎,找一个合适的对客栈官方的解释这事暂且不提,一定还会吵醒小薇。塞德里克心中疑惑犹豫,却只听皮埃利亚在身边说道:“抓紧我的手。”
他握住皮埃利亚的手,心下正不解他究竟要做些什么,却之间皮埃利亚从兜里摸出一块深蓝的晶石贴在窗户上——那窗玻璃,在晶石的元素力作用下竟一点点消失了。皮埃利亚轻声说:“快走,这持续不了多久。”
两人搭乘窗外的应急飞板降至地面,塞德里克观察起皮埃利亚的行头,惊呼道:“皮埃利亚,你的包呢?”皮埃利亚轻笑:“故意留在房间里,好让那家伙放心。时间不多了,我们快走。”
塞德里克问道:“去哪?”
“裴诺恩客栈。在……席尔瓦东路11号。”
塞德里克听着有些耳熟,这该是老祭司递给他的信封上的地址。他随皮埃利亚乘上路边随手招徕的一架公共飞板上,从包中拿出信封查看:寄件栏中果然是写着希露雯,席尔瓦东路-1,后面的字样磨损得看不清了。塞德里克不禁发问道:“皮埃利亚,你怎么知道地址是在席尔瓦东路11号?”
皮埃利亚眨眨眼:“我在通讯晶石上查到的。不过,还不能确定,因为便笺上写的是席尔瓦西路。”
塞德里克又从包中掏出那张便笺——那上面写的果真是席尔瓦西路-1,后面的字不知是不是巧合,竟然也被磨损掉了。
公共飞板行驶得很快,不一会就到了席尔瓦路的东段。裴诺恩客栈是离路口最近的建筑,古典的莫尔谛风格,门口黑色的石柱中镶嵌着仅仅作为装饰用而并没有元素属性的透明晶石,门楣的中间刻着一个巨大的影元素符号,符号下面镂着白金色的「裴诺恩」字样。转头看向门口挂着的号码牌,上面写着的果真是席尔瓦东路11号。皮埃利亚却不急于走入客栈,在周围细细观察一番,站在门口仔细思考,脸上苦咖啡的样子。
塞德里克问皮埃利亚在担心什么,皮埃利亚轻声低喃,说便笺和信封都很旧,寄信之人早该离开了。是啊,尽管裴诺恩客栈极尽美丽奢华,谁又会在一家客栈住上这么久呢?
塞德里克灵机一动——或许是出于「来都来了」的心理——对皮埃利亚说道:“那要是客栈的员工寄出的呢?”皮埃利亚点点头。“不管怎样,总要进去试试看。”
两人一同走进客栈的大门。他们约定好让塞德里克扮做来希露雯寻亲的游人,皮埃利亚则假装自己是陪同塞德里克一起来的向导。客栈老板倒很是热情,将二人请进办公室,搬出一大块存储晶石悬在晶石读取终端上打开文件供他们阅览。
塞德里克翻动页面,一页一页仔细翻阅,只觉希望渺茫。虽然那上面有客栈开店以来招收的所有员工的详细信息,但单凭双眼实在是看不出哪一个人和基尔菈莫、约可家族、卡菈里斯家族乃至「秘藏」强化技术相关。悄悄转头,他忽然瞥见皮埃利亚手中握着一块透明的存储晶石对他使眼色,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灵机一动,跟老板说他要喝水。老板向他说明了轻食店铺的大致位置,塞德里克出去佯装逛了一圈,回来对老板说没有找到,老板只好亲自带他去。小店在客栈的另一侧,塞德里克故意放慢自己的脚步,边走边找些问题来问老板。有些问题太复杂一两句解释不清,在店门口又耽搁了许久;等到塞德里克从小店中走出,带着一瓶印有「P」字样的水回到办公室时,皮埃利亚已经开始和老板闲聊,手心中紧握的那块原本透明的存储晶石中也已经泛起淡金色的「雾」——想必那些信息已经被他刻录在存储晶石里,二人遂起身告辞。
走出客栈,皮埃利亚称赞他真是个好演员,塞德里克面上一笑。心里想的是,你不知道平时在学校我一直都是这样,我不是你想象的可以自由切换姿态的演员,我是被生活所迫必须要训练演杂技的小丑。
就这样沉默地在道路上走了一段,塞德里克抬头问皮埃利亚那些前员工信息是否有用,皮埃利亚只答道不清楚,须得发给朋友进行进一步的调查分析。塞德里克见皮埃利亚面色凝重,知道这事是希望渺茫。仔细思考着这份信笺的来历,心中不禁更是疑惑。如果老祭司只是想让人把它带出去,为什么要选中他呢?他知道老祭司这次选择的这个所谓的「神幸之人」一定不是无意而为之。恍惚间,赛特尔学院大道上那满头银丝的白发老妇人的身形又浮现在塞德里克眼前。如果当初自己将信笺归还,自己一定不会经历这些天的麻烦。赶不上佩珂吉亚这次生日,那下次生日再赠予他「虹之晶」又有何妨呢?就算一定要这次送,为何一定要通过这种方式获取它呢?也许,时过境迁,连送的必要也没有了。塞德里克的心整个地皱缩、粉碎。好在身边皮埃利亚并没有注意他的表情,只自顾自地向前走着,时而举目四望,时而低头沉思——塞德里克只猜他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于是也并不打扰或者去问些什么,只是跟着他一同向前走。
莫尔谛岛,上一次自己来这个地方还是去佩内希基地特训。塞德里克默默想着。孤立于大陆东南部分离的岛屿,酝酿着繁盛的影元素力,就像美酒,岁月一滴一滴溜进去,愈发香醇、愈发甘美。道路两旁的建筑像丛丛蓁茂的树木,林林立着。行人你来我往,房子永远都在。它们并不走动,不像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旅客,抑或是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本地人,像向地下掘进虬劲根须的树——不过树木永无止境地向上追求着光明的力量,而这黑色的小岛上林立的建筑却似乎是从它们根植地基的土地中汲取暗影的力量。影与黑暗的岛屿,影是它的体液,黑暗是它的胸乳,蓬勃的元素力就是想要跳下岛屿而被海浪吐回沙滩的种实。这里的影元素力厚重凝沉,深入地层,凝聚在地下,被热和力锻造成富于「影」本身的晶石,整个的把岛屿钉在海面上。晦暗、凝滞的岛屿,他追念的岛屿。
皮埃利亚面色略显困惑。“为什么,我总感觉这里很熟悉?”
“皮埃利亚——难道,你在莫尔谛这边有亲戚吗?”塞德里克问道。
“没有——从没听祖母说起过。而且,之前我每次来莫尔谛都只是去佩内希基地训练,从来没去任何其他城市市区。”皮埃利亚若有所思。“塞德里克,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是不是就像……就像听到一段旋律,却想不起来这段旋律来自哪首歌曲——又或者是收到一件明明是自己购买的速递,却想不起来里面到底是什么……的那种感受?”塞德里克思索。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啊啊……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皮埃利亚来回踱步。忽然,他殷红的瞳一亮,转头看向塞德里克。“塞德里克,你刚刚说什么?速递?”
塞德里克一脸茫然。
“我怎么没想到!既然「秘藏」强化技术的设计者并不在基尔菈莫,那,这个人一定就与老祭司有着通信往来。虽然老祭司收到的信笺、邮寄品都会被严密监控,但布兰卡斯不可能把每一封信都拆开来查看。所以,那些东西真的有可能只被老祭司看见。”他说着从大衣兜里掏出那个已经被他取出了晶核的通讯晶石,一边拨号一边大踏步的走进路边一家咖啡馆。
“皮埃利亚,你那个晶石不是已经取出晶核了吗?那还怎么用啊?”塞德里克有些疑惑,问。
“没关系。咖啡馆里有元素传导信号,就能用。”皮埃利亚答道。“取出晶核,只是为了不让布兰卡斯查到我们。”
“可是,用元素传导信号,就不会被发现吗?”
皮埃利亚挤挤眼睛。
“别人做,一定会。可我做,就不会。”
14 走进咖啡馆。塞德里克想起之前周末的自己。在咖啡馆,点一杯咖啡,拿一本书读,开小差的时候凭着唇舌猜测隔壁桌的客人在谈些什么,猜测那些人是像姊妹的情侣,还是像情侣的姊妹。最喜欢发呆时偶尔抬头看着自取柜台,前一秒对着通讯晶石讲话讲到要把整个自己都喷出来的男人,后一秒走一步看一步地端着咖啡杯回到座位。一个如此高大的男人,被一杯小小的咖啡收束起来。那是直见性命的时刻,往往能在他的脸上看见他从前蜷在胎盘里的表情,回归元初的样子。
四周人并不多,元素传导信号也极好。皮埃利亚坐在塞德里克对面,摆弄着他的通讯晶石,不一会,抬头欣然一笑。
“太好了,果然还有效!”
“什么,什么有效?”
“登录「圣域」晶石信号终端服务器频道的密码。从赛特尔学院毕业后,我到了基尔菈莫实习——这个我应该跟你说过。那时,我曾经从上司那里获取过一套这样的密码。我从来没试过,没想到它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能起效。”有那么一瞬间,皮埃利亚的眼睛好像住在聚光灯里。
对于这种鲜为人知的消息,塞德里克自然从未听说——虽然他对于这种晶石技术相关的内容向来有着不小的兴趣。于是问道:“那,用这个频道能做些什么呢?”
皮埃利亚脸上扬起笑意:“一般的通讯晶石只能通过赛特雷斯以及各元素力辖地中心城区的晶石传导终端服务器接收和传输信息,但我的通讯晶石是基尔菈莫「圣域」专门为圣职人员发配的,既可以通过其他频道接收和传输信息,也可以连接到基尔菈莫「圣域」的专属频道接收和传输信息。而对于我们都关心的会不会被监督的问题——布兰卡斯虽然也许不久就可能会成为大祭司,但是老祭司原来佩戴的存有祭司能量和权能的「祭司之冠」还存放在老祭司的家里,他不会有能力和权限查阅基尔菈莫「圣域」频道的连接情况和信息传输情况。现在,我只需要——”皮埃利亚掌心运力,将一股元素力注入到通讯晶石里,晶石微微闪烁起些许光芒——“这样。”
皮埃利亚嘴角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
“来了,就是这个——卢克索芬晶石技术研发工作室。”
塞德里克眨眨眼,显然还没缓过神来。“什么工作室?”
“我听说过这家工作室。成为「十二神谕」之一后,老祭司曾经指派我监督一些机密信息的往来交流,有些「秘藏」强化技术的材料和元素器械的零件就来自这家工作室。但这都是些极为基础简单的部件,这个工作室的研发能力也极为一般化,不像是能开发出新到能被老祭司选择在「春日祭典」上发表的强化技术的工作室。不过,也不排除新技术的设计者以这家工作室的名义向老祭司传输信息的可能。我让夏里司调取了近期寄往基尔菈莫「圣殿」的速递单据好进一步进行调查。”皮埃利亚看向塞德里克,又尴尬一笑。“哦,夏里司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十二神谕」中的「木与影之神谕」。”
听了这话,塞德里克不由得尴尬起来。夏里司是谁,他并不介意,也与他毫无关系。眨眨眼,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问下去。
“那,这家工作室寄出的速递,有直接发给老祭司的?”
“有,但好像并不多。大多数都是些节日祝福贺卡之类的。”
“赠送贺卡……?那是不是说明这里有人和老祭司的关系不一般啊?”
“那倒也不是。这种贺卡里写的一般都是些客套话,「圣殿」中的很多圣职人员都能收到。但,我倒是听说过老祭司曾经与希露雯的某些高级技术人员有过来往,好像就来自这家工作室。不过,那肯定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所以,你跟你那个朋友要来那些单据就是为了查看这家工作室发出的速递的发送者究竟是谁吧?如果里面有最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信息,一定是被秘密存放秘密发出的,那也许就会是研发者本人发给老祭司的,对吗?”塞德里克顿时豁然开朗。
“哈哈哈……塞德里克,你真的很聪——”
明字尚未出口,皮埃利亚哑然失声,盯着塞德里克身后的晶石大落地窗,满脸惊诧溢于言表。塞德里克顿时感觉不妙,转头也向那边望去——
小薇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那种玩味的笑意。她的褐色眼睛看上去像树一样,荣滋的。轻轻踏步走进咖啡馆,今天戴了金丝框眼镜,透过镜片,目光折射过来。她手中勾着皮埃利亚的大包,向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所坐的那一桌走过去。
“哟,您两位来这,是来观光的,还是来旅游的啊,嗯?”她立定在离皮埃利亚两三步的位置。
“喂喂,您们二位也不想想,这一路上我帮您俩做了多少!居然就这样不告而别。我说啊,这样对小薇,小薇可是会伤心的哦!”
她把拿着包的那只手向前伸了伸。
“得亏我还想着你们。希露雯这么大个地方,我可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俩呢!你瞧,我体贴吧,还给你拿了包。”
此时此刻,基尔菈莫「圣殿」之中。早就过了圣职人员们的下班时间,绛色黛色的天镶在金色窗框里,有一种随意之态。晶石的光如痴如醉。走廊中的白金色吊灯壁灯都还亮着,愈到高处愈刺目,打着旋的样子像不知老之将至。实际上是对生活钝感的人向后坠落的虚影。塔越高跳下来摔得越惨,血肉模糊地。第一次真正用眼睛看到重力势能的美。好残忍、好快乐。植物却顺着高天攀援——无论身旁是光明与否。基尔菈莫这块地界是最光明的,亦是最黑暗的。有些植物却以黑暗为养料,攀附着光明的孓遗遗落的痕迹,终得以为人所见——比如这间办公室中的夏里司。
咔哒,门打开了。夏里司听到过无数次。他转过头:一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满脸都是猖狂,像一篇只有结尾的文章。
“夏里司先生,您……要下班了吗?”
“当然了。我想,现在已经远远晚于规定中’’’我’’’的下班时间了吧?”
“哦……我可不清楚您的下班时间。您看,我只是个小小的「金之司仪」助理。”
“嗯……可现在,你的主子,那位「金之司仪」殿下,他就是一切,不是吗?”
“夏里司先生,您可真——”
“艾尔蒂,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你的渴求都写在你脸上了。”
“那我就不跟您说这些客套话了。这么问吧——他——联系您了?”
“是的。就在刚才。什么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不是吗?”
“哦,夏里司先生,别跟我兜圈子了。快说,他在哪?”
“抱歉,他没说,我也没问。我们的对话内容,你们难道听不到吗?我可是听说你的主子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监听系统呢……呵呵。”
“那,他管你要的东西呢?”
“呵呵。你看,你们果然知道他问我要了东西,对吧?那为什么不自己去查查呢?”
夏里司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小巧的白色存储晶石,隔着办公桌扔给艾尔蒂。艾尔蒂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晶石读取终端,将存储晶石悬停在元素光带中,读取完成后翻动起光屏。越往下,他脸色就越阴沉。翻到最底,他抬起头瞪着夏里司的眼睛大喊:“你发给他了?!”
“当然。他本来就是这座「圣殿」的「十二神谕」之一,这些东西能在我的手里,就不能在他手里吗?”
“夏里司先生,您平时都不看新闻吗?”
“这……和我的工作有关吗?”
“好,很好。现在,我正式通知您,皮埃利亚·C.·约可先生现在是谋杀嫌疑犯,从基尔菈莫畏罪潜逃了——所以,他的一切神圣职务,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是吗……艾尔蒂先生,麻烦您转告我们尊敬的的「金之司仪」先生一句,就说对于这种信息,我需要书面的通知。请您让他给我发送正式的信件,好吗?他应该知道我的住址。”
“好,好,您等着。我这就去让布兰卡斯先生给您发送’’’正式的信件’’’。而且,恐怕您收到的还不止这个!”
艾尔蒂威胁地向夏里司挥挥拳头,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夏里司的办公室。夏里司把自己掼回到椅子上,发了会呆,接着解下适才披到身上的深绿色外套。
……是时候了。该离开这座他越来越看不透的「圣殿」了。夏里司摘下头上的「神谕之冠」,将那华丽金属顶端悬浮的深绿色晶石中的元素能量收回到胸前自己随身佩戴的元素晶石中。「神谕之冠」在办公桌上发出一阵不安的响动,接着光芒尽失,静静躺在那深绿色晶石砌成的桌上。能在「圣殿」神谕选举中连任三年之久,和皮埃利亚不无关系。既然现如今皮埃利亚已经不会再在这里出现,那他也就没有了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的渴望——尽管,皮埃利亚和他的关系,也算不上什么。
夏里司走到高大的落地窗边,相框、茶杯、纸笔、晶石,统统收进背包里。
「啪——」
其中一个晶石制成的显然是最华丽也最用心呵护的相框摔落在地上,裂开了。
夏里司大惊,顾不得其它东西将它们通通一股脑塞进书包,弯腰捡起那碎裂的相框。
透过碎裂的相框表面,可以看到里面被折射的影像。那影像不像其他的留影晶石的成品那样是留影在晶石片上封存的,而是印在了一张羊皮纸上——就是那种赛特尔学院里最最常用的印制试卷和报告的羊皮纸。夏里司记得这是他自己在毕业那天到学校的文印室亲自影印的。照片上是两个穿着赛特尔学院高六年级校服的青年,两个人都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在赛特尔学院宏伟华丽的大门口并排站立的合影。影像被碎裂的晶石折射扭曲,影像中两人的面孔也随着模糊,可在夏里司心中却愈发清晰。他之前从来没有对布兰卡斯和他那帮人做出什么评价或有什么意见,可今天艾尔蒂对他作出的威胁,让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他们如此的令人生厌。皮埃利亚也许——不,一定是被他们陷害了。他,到底在哪?他在干什么?为什么要跑呢?
他转身投入错落的光影。
皮埃利亚一把抢过小薇手里的背包。小薇想要驱动元素力将其夺回,怎料到皮埃利亚早已抢先一步发出幽幽的影元素带将她的动作阻挡,只得作罢。皮埃利亚取出自己的晶石读取终端,打开,放在白色的晶石桌上,启动光屏,用晶石笔在光屏上写写画画,不时停下来凝神思考。塞德里克猜他一定是在阅览他那朋友传输来的速递信息,遂不再打扰,转身对小薇说:“我们在客栈里呆烦了,就出来逛逛,透透气,咋了?”
“出去逛逛?出去逛逛有从窗户外头逛出去的啊?”
“这不是怕打扰你睡觉吗?”
“哎!你这——我……哎。说的倒像你们挺为我着想似的,啊?嘁!”
塞德里克转头望向窗外。咖啡馆外有晶石砌成的围栏,那上面雕着莫尔谛特有的花纹图饰,再往外是黑色的便道和如织的车流。繁忙的大城市都是一个样子,希露雯是这样,基尔菈莫是这样,赛特雷斯也是一样,远远不如故乡小城来得宁静安和。如果他和佩珂吉亚都并未前往赛特雷斯读书,而是选择一门手艺留守在古老宁静的小城,是否还会相逢、是否还会相念?小城里的人们早早就结婚生子,整日以饮酒博弈为乐,好像自从开辟这座城市便早就这样未曾改变。像这样放弃对时代洪流的抗争,其实也有自得其乐的安闲自在。塞德里克默默思考着。其实自从被瓦尔加斯家收养以来,虽然待遇肯定不如那几个所谓的「兄弟姐妹」,作为「天目」的持有者自然亦能得到作为「先知」种子身份应有的尊重,所以其实从未产生过归乡的念头——毕竟故乡那片地界还凝聚着对亲生父母的思念,那是蚀骨之痛,他曾强迫自己忘记。此刻经历颠沛流离,却徒然对那个不曾熟悉的地界生出一种向往之意。
黑色晶石杯中的咖啡凉了。倒映着吊顶的灯,好像整个早春都化在里面了。塞德里克啜饮一口——凉的。真真切切的凉。他默默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小薇也停止了自言自语,手中连接起焦糖色的元素力光丝,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塞德里克无聊,正想再找个话题聊下去,小薇却主动起身了:“哎,真是渴死我了。我就过去买个喝的。”她站起身,抬眼看着塞德里克,又说:“你俩啊,要是真够有本事就溜,溜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真是的,什么人啊!”她满口牢骚,一蹦一跳着走了,留下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二人坐在桌边。
塞德里克注视着小薇离去的背影,等待那金棕色的尾巴尖在黑色高大的石柱边一蹦一跳地消失,抬头问皮埃利亚单据信息收到了没有。皮埃利亚点点头,轻声说:“过来……!”那殷红的瞳孔之中闪烁着兴奋的光点。塞德里克心下一喜,赶忙将椅子挪到皮埃利亚身边。
那终端白色的光屏上显示的是卢克索芬工作室的具体信息,正中间是一幅巨大的影像,影像中显示的是在基尔菈莫「圣殿」门口的几人,正中的男子身着穿着华丽的祭司长袍,手握「祭司之杖」,头戴「祭司之冠」,虽然也显得苍老瘦削,却比前日所见的干枯老翁精神矍铄百倍——那正是大概几年前的老祭司本人。他身旁有两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子,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影像下方有一行小字,写着:「第三十三任祭司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与本工作室恩卡依塔·佩里教授及其助理塞伦娜·秋伊亚斯女士在『流火祭』上会面后于基尔菈莫『圣殿』门口所摄的合影」。
塞德里克问:“这两位女士,都是卢克索芬工作室的主心骨吗?”
“是,或者曾经是。佩里教授曾经是这卢克索芬工作室的骨干,为团队带来了不少收益,但她去年突然宣布退休了——而这位秋伊亚斯女士则是她的助理,曾经协助她做了不少核心的研究。”
“那你是怎么找到她们的?”
皮埃利亚没有立刻回答塞德里克的提问,环视四周,见没有小薇的影子才继续道:“我查找了去年一年内卢克索芬工作室寄到基尔菈莫「圣殿」的速递单据。在这三十多件物品中,只有一件是由这位塞伦娜·秋伊亚斯女士亲自签字寄出的,而时间恰好是佩里教授退休前的一个月。你说,这件东西可能是什么呢?”
“新「秘藏」强化技术的设计!佩里教授的突然退休,一定是因为和老祭司签订合约,专心研究新技术了!”塞德里克听了皮埃利亚的话,眼前一亮,脑中一片清明。
“嗯。我和你有同样的感觉。佩里教授,她毕竟还是赛特尔学院的记名教授,在整个瓦尔哈拉的研发技术也是数一数二的,突然提出要退休,这个消息还是很让外界感到惊讶的。所以,我认为我们的这种怀疑并不无道理!”
“那,这位佩里教授现在居住在哪里呢?”
“梅蕾优尔。她现在和家人一同居住在梅蕾优尔。我们现在出发,很快就能到,坐车不过只要三四个小时。不过,我们得甩掉……她。”
塞德里克知道皮埃利亚说的是小薇。“嗯。她……哎,她不就是去买个喝的吗……她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皮埃利亚向窗外看——一对棕色的小尖耳朵在那晶石围栏之间一晃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好!她一直在外面偷偷看着呢!我们必须得赶紧走了!”
他匆匆忙忙收好东西,拉着塞德里克向咖啡馆外快速跑去,在路边随手招徕一辆公共晶石小车。一听要去梅蕾优尔,司机大不情愿,直到皮埃利亚承诺了支付双倍车费,司机才答应带他们去。
小车绝尘而去。咖啡馆旁的巷子里钻出了一个浅棕色的瘦小身影。
“哼哼……我倒要看看,是双倍车费快,还是坐船快!”
15 小车司机是个慢性子,徐徐行车,云淡风轻,皮埃利亚见了只能在一旁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抢过晶石控制板。若是有人在一旁催促,他便稍稍用点力气注入一丝少得可怜的元素力,小车微微加速,紧跟着的是一连串的牢骚。好在前往梅蕾优尔的大路并不算拥堵,塞德里克向窗外看的时候也并没有看见小薇的身影。皮埃利亚又给那基尔菈莫的朋友发出一则通讯,向他询问佩里教授的住址——这次没有发送讯息而是直接通话。皮埃利亚并没有开启全息投影,不过塞德里克可以猜到通讯另一头的人一定还是那个夏里司。不过,是不是他,又与己何干呢?
皮埃利亚很快知悉了佩里教授住所具体的地址。此时正好已经到达了梅蕾优尔城市的边际,他向司机告知,司机却一脸茫然。也罢,本来就是希露雯的司机,不熟悉梅蕾优尔的路线也是常事。向前行驶了好一会,车子驶入街区,黑色的街道交错纵横,司机在其间晕头转向,正值五六点钟下班的高峰期时段,街道繁忙拥挤、行人络绎不绝,皮埃利亚的晶石读取终端又在元素传导信号上出了故障,等到终于在通讯晶石上找好地图,却发现已经错过了某条重要街道或者某个关键路口,辗转多时,塞德里克提出下车,皮埃利亚也同意了。站到繁忙的街道边,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本地司机,一问才知道佩里教授的地址竟然在这城市的另一头。本地司机笑着启动小车,轻车熟路,不出二十分钟便到了那大宅门口。
傍晚时分,又是在莫尔谛,此时早已见不得什么光亮。大路两旁的树木繁盛茂密,遮掩住本就暗沉的天光,只有小小的晶石灯在树枝间悬挂。不过作为影元素特长的能力者,塞德里克对于这种环境倒是习以为常,见皮埃利亚面色也并无异样,他想——如此这般看来,皮埃利亚和自己倒是一样。
面前的房屋高约莫三层,看不清外观,只知应当是一幢有相当长历史的古老房子。门口挂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牌,上面用浅紫色的墨水和优雅的字体写着「佩里」字样。皮埃利亚走上门前,轻轻扯动门前紫色风铃连着的挂绳,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塞德里克没来由地想起了故乡。
许久,无人应答。塞德里克抬头,见宅子三楼的窗户中竟还隐隐亮着昏黄的灯光。皮埃利亚心中疑惑万分,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块莹蓝色晶石贴在门上,不一会,这门就如早先的那扇窗一般消失了。皮埃利亚叮嘱塞德里克小心,接着拉着他穿过花园走进屋内。
屋内是久违的纯粹的暗影。他和皮埃利亚分头在一楼屋内四处潜行游荡,试图寻找一些有用的信息。许久,二人都一无所获,于是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一同走上楼梯——既然三楼尚还亮着灯,想是一定还有人在家吧——可也说不定。
塞德里克这才想起来释放一下元素感知。感知力覆盖整幢房子,塞德里克暗觉不妙。一楼二楼都只有风元素力痕迹,大概是佩里教授一家的生活痕迹——但是三楼却被浓厚激烈的光元素力包围了。塞德里克拉着皮埃利亚急速步上楼梯,跃上三楼台阶冲进房间,果真,其中已经一片狼藉。灯还亮着,却没有人影;纸张、文件都散落一地,杂乱无章;书桌上的晶石灯也还亮着,茶杯中尚还有温热的茶水;墙上的挂画也已掉在地上,晶石保护壳早已碎成几片。
皮埃利亚高喊道:“不好,已经被人抢了先!”
塞德里克在满地的文件中四处翻找着,皮埃利亚一边在书桌上搜寻一边抱怨道:“重要的东西一定已经被他们拿走了!你看看,翻得这么彻底。”他又转头望向窗外。片刻,大叫:“不好,莫尔谛的卫兵要来了!”
塞德里克抬头——窗外果真有金色的灯光正朝这边迅速移动。塞德里克顾不得多想,抓起桌上的一个相框就往窗边跑。他拉住皮埃利亚的手,塞德里克从长袍外兜中掏出一个小块的影元素晶石在窗户上砸碎,房间顿时被影元素烟雾包围。二人从窗户高高跃下,沿着大路急速潜行。
不知过了多久,见路边有一个僻静黑暗的公园,终于在长椅上坐下。
皮埃利亚愤然道:“敢在这个时候通知卫兵……哼,除了她,还能有谁?”
“你是说,这事是小薇干的?”塞德里克也满脸懊悔愤慨。
“对啊!不然呢?”皮埃利亚一脸恼恨。“你刚才是不是拿了什么东西?”
“对……对。这个。”塞德里克从兜里掏出那个相框。晶石中嵌着一张印在晶石片上的影像,显示的是一张全家福。
皮埃利亚叹口气。“应当是佩里教授一家人的合影。你拿它做什么?”
塞德里克并不答话,将晶石相框拆卸开来。
“果然,里面有东西!”他抬眼望向皮埃利亚,道:“哦,之前我……我小时候,家里会在照片后面放些东西——大多数是更加古旧、更加鲜为人知的相片。”
他并没在说谎。小时候——当他还没有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祖父若未在饮酒或下地干农活,就会从他新印的结婚照的相框后面取出父母生前的影像擦拭回忆。
塞德里克从那张合影后面又摸出了几张相片,皮埃利亚用手中的晶石灯为他照明,灯光落在晶石影像上,照得十分清楚。照片上的人像都是佩里教授,一张比一张年轻,最后一张却是她和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合照。那男子一头白色短发,暗红色眼瞳闪烁着灼灼的光,两人的衣着风格都像是五六十年前的样式,二人的年龄看上去则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背景上的码头也是古旧的样式。皮埃利亚翻到背面查看,只见背面有元素力刻蚀的一行小字:“何利阿斯五年,和卡菈里斯君于菲尔卡港外。”
皮埃利亚凑近细看,声音渐渐兴奋起来:“左边这个,应该是年轻时的佩里教授。可她旁边的这个青年……”他仔细研究着那人的脸,又翻过影像细看:“卡菈里斯……卡菈里斯!他就是年轻时的老祭司!”
皮埃利亚掏出读取终端,立刻开始搜索。片刻,他兴奋喊道:“这样!”他将光屏凑近塞德里克的脸,压低声音道:“那些传闻,看来是真的!”
塞德里克不解道:“什么传闻?”
皮埃利亚却没有回答,只是道:“快,快,塞德里克,再把那封信拿出来给我瞅一眼!”
塞德里克立刻将信封拿了出来,皮埃利亚一把将其抓过,喃喃念道:“裴诺恩客栈……裴诺恩客栈……”一面在光屏上写写画画。
“这信上写的裴诺恩客栈,果然就不在希露雯!”
“什么?我们今天早上不是还去过吗?”
“哦哦,你看。”皮埃利亚将终端塞到塞德里克怀里——那上面有凯摩欧尔的地图。被他标记的区块上写着一条信息:「裴诺恩客栈,于凯内瑟十年开业,位于席尔瓦西路-127号。」
“你看,本来就是西路,不是东路!菲尔卡那里也开了一家这样的裴诺恩客栈!”
“但,信封上不是还写着希露雯吗?”
“信是从希露雯寄出的,但是便笺来自菲尔卡。所以……所以新的「秘藏」强化方法的设计很可能就藏在菲尔卡!所以,尽管佩里教授家里今天晚上被打劫得一团糟,也许他们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你是说,我们接下来应当去菲尔卡?”塞德里克心中一震。“可是,我们连那两块身份晶石都还没有啊!”
“对,所以我们还得回去找到小薇,拿走它们再走。”
“可是,要怎样才能拿的到呢?她把东西都看得很紧啊!”
“那我们不妨就较量一下。毕竟,我们有两个人,她只有一个。”
基尔菈莫峰顶的晶石重新灼起微光,就像一种心照不宣、昭然若揭的秘密,自己透过晶石窗格筛进「圣殿」顶楼那间整夜都亮着灯的白金色办公室。四周白金色的浮雕墙壁上挂着闪动着无热的晶石火光的灯座,像耍杂技的愚戏里丑角口中吐出的火,见怪不怪,无所谓。于是火光也随波逐流地洒在办公桌上,熠熠的是终端、咖啡杯、晶石片的脸面,黯黯的是布兰卡斯的脸面。布兰卡斯人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彻夜未眠。事态紧急,现在他又几近孤军奋战,必须亲临阵前,睡眠早已被抛在日程之外。虽说外人看来他的手下一个个都是得力干将,但这些干将的「得力」对他来说远远不够。事实上,至少以目前他们的实力来看,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比如艾尔蒂,小刀使得一流,只打心脏,百发百中,并引以为傲。不过在布兰卡斯的眼里,只有愚蠢的人才会忽略大脑的重要。艾尔蒂没有脑子,所以才会和那两个也是蠢货的助手研究那些速递单据研究了整整两个小时而一无所获,交还回他手里,只用五分钟就看出了端倪。
皮埃利亚那边的通讯晶石不发出任何信号而无声无息,并不代表他无所作为。即便是由「圣殿」配发的通讯晶石,布兰卡斯知道,他也能逃脱自己的监视。那个叫做夏里司的「木与影之神谕」一直以来就与皮埃利亚关系密切,早就应该纳入它的监控范围。夏里司可没有皮埃利亚考虑得那么周全,他的通讯晶石并没有经过加密处理,但却也是由「圣殿」配发,「圣殿」地下一层的那个晶石讯号接收器每时每刻都在复制像这样的几百块通讯晶石的信息。若不是有他叮嘱吩咐,艾尔蒂那个蠢货和他更蠢的手下恐怕到现在到没办法发现夏里司曾经和皮埃利亚联络过,也更无从得知佩里教授的住址。
一个小时的时间,集合埋伏在莫尔谛当地的势力展开搜索,这就是布兰卡斯的效率。可找到之时,佩里教授家的大宅早已人去楼空——看来有人捷足先登;有用的信息是一点都找不到了。于是布兰卡斯只能采取下下策,派人秘密埋伏在佩里教授家周围,如果有皮埃利亚的踪迹或行动就直接匿名通知当地卫兵。皮埃利亚智力、能力都非凡,绝对不可能轻易地落入那些卫兵的手中——但警告和暗示还是要给他看的。
布兰卡斯打开自己的通讯晶石,果然有人送来了一条新的留言。他透出光屏细细查看许久,向下翻动,面上怒意渐浓。他于是拨出一串晶石联络代码,沉沉说道:“我给你两天时间。只有两天——人,或者设计,至少给我带过来一样!”
不等对方回答,他迅速切断通讯,抬头看看一旁白色高柜上的莹白沙漏。早上六点刚过,杰塞尔塔小姐应当已经起来了;而柯塞尔的那位所谓的「挚友」库露塞塔小姐,应当也从后门偷偷溜回卡菈里斯家的大宅了——如果,她昨晚来了的话。
16
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搭乘当天的最后一班外海航船从梅蕾优尔返回希露雯。皮埃利亚一路上分外懊悔——早先就该选择乘船的。无论是在希露雯还是在梅蕾优尔,小薇好像随时都可以追踪他们的踪迹一样,有些许的令人惴惴不安。在船上,他们细细检查了身上的衣服,确认身上并没有能够对外传递讯号的晶石检测器后,低声商讨起对付小薇的策略。夜里十一二点钟,又是在莫尔谛,四周漆黑得像是从深海里舀出来的一团最暗的海水,暗得有一种粘滞之意。船边嵌着细碎的仅仅是照明用的晶石,星屑般的微光飘进海水之中,早就被最浓重的夜晚湮噬吞没。
出了希露雯港湾的码头口岸,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直奔旁边的一家小杂货店。塞德里克从旁边黑色雕花的货架上拿起了一瓶「风桃酒」——它让他想起他房间中被他自己束之高阁的那一瓶,六年来从未拆封。那紫色的晶石瓶中盛着透明的酒液,其中还飘着「小风兰」的粉红色花瓣。代表思念和感情不能说出口的花。红白的丝带在瓶口系成一个蝴蝶结,蝴蝶结的尾端有白金色的小字。小字上写着:「成年愉快。祝一切都好。P.C.E.」。
突然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对着一瓶酒思来想去。塞德里克晃晃脑袋,听见皮埃利亚在旁边轻轻催促:“快点吧,塞德里克。我们还要赶回客栈去呢!”
于是塞德里克抬起头来,见皮埃利亚手中已经抓着一包晶石药粉向他挥舞,赶忙跑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向收银柜台走去。
出了小商店,皮埃利亚把手中的晶石药粉分成两半,分别放在两个晶石小盒子里,给塞德里克一个,自己拿上一个,轻轻嘱咐他见机行事。两人很快便走回了那家小客栈。房间钥匙并不在前台,想必是在小薇手里,那她一定已经回来了——皮埃利亚转头对塞德里克道:“她在等我们呢。”塞德里克点点头,和皮埃利亚一同迅速步上楼梯。
房间门是紧锁着的。皮埃利亚深吸一口气,轻轻敲门。片刻,门开了,小薇的头从里面探出来,见到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便将门打开,一边念叨:“你们这是去哪了啊,这么晚才回来?”
两人进到屋里之后,小薇向里面一蹦一跳地走去,蓬松的尾巴一晃一晃,接着扑到沙发上,眼中闪着的光——谁也说不准——或许是不太明朗的笑意。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都不说话,坐在茶几旁,拿出两个酒杯,用「风桃酒」斟满,正要举杯,却听小薇在一旁抱着沙发靠垫叫道:“喂,这是有啥说法?干嘛这么晚了,开始喝酒?”
塞德里克闭目,片刻看向小薇道:“没啥说法。单纯是好久没喝了。”说着他向皮埃利亚举起手中的酒杯:“皮埃利亚——「早春祭日」快乐。”
皮埃利亚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说道:“你也一样。只可惜现在这个境地,我们是不可能有「春诞之礼」了!”
小薇愣了一下,眨眨眼:“诶诶诶?!今天是「早春祭日」吗?”说着从肩膀上的小包中翻出一个金色的晶石沙漏,转了两圈,仔细看了看,又道:“真的诶!真的是今天啊!”一边一蹦一跳地靠近茶几。
正当塞德里克以为她一定会坐在桌边同饮、中计而暗中窃喜时,小薇却径直走向桌后的柜台边,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塞德里克心中着急:他和皮埃利亚与小薇此前互有敌意,此刻若是要邀她一同庆祝饮酒,恐怕不合时宜。
但只见小薇从她的箱子里拿出一瓶「石莲酒」,又跳到桌边,将那金棕色的瓶子重重放在茶几上,搬过来一只凳子,自己坐下,叫道:“你们维努托尔斯那边湿乎乎的,「风桃酒」怎么够味?来、来尝尝这个,我老家提利卡尔的特产「石莲酒」!”
她自顾自地徒手拧开封死的晶石瓶盖,将那金褐色的酒液倒入面前透明的晶石酒杯中——不知道她何时拿过来的。倒满了,小薇拿起酒杯,靠在椅背上啜饮一口,抬眼看向对面的二人:“来,干杯啊,愣着干嘛?”
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对视,将计就计。于是两人同时与小薇碰杯,饮下杯中透明微微发红的酒液。塞德里克另一只手中还紧紧攥着盛着晶石药粉的小经石河子,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管小薇的视线是否看向他这边,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元素感知一直开启并覆盖着整个房间,塞德里克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能不被她注意到的瞬间来把药粉偷偷倒进她的杯子。他的动作会引起极其微小的影元素力波动,但绝对足以引起小薇的怀疑,若要说使用元素力就更别提了。所以,只能靠皮埃利亚和小薇比谁酒量大。可是不知怎的,小薇那看起来瘦小单薄无力的身体竟然能装得下那么多的酒液,双颊绯红但就是不醉。塞德里克却先借着五分醉意趴在了茶几上。本来和皮埃利亚约定好了,要直接把小薇灌醉拿到他们需要的东西,但显然至少到现在还没做到。所以,那余下的五分清醒,需要他保持到最后。
可是再坚定的意志也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倦意。那种排山倒海似的倦意像一种理所当然的海浪轻柔地舔舐他的视线,无奈地、母亲哄睡般地强行决绝闭上他的眼睛。什么嘛。
皮埃利亚见状问:“塞德里克,你怎么了?”塞德里克在嗫嚅,并没说出话。按照他们的计划,皮埃利亚一定是在做戏,他知道在他眼里自己肯定也是在做戏——毕竟他们本来约定如此。但他不可控制地昏昏沉沉,把头埋在臂弯里没法言语。渐渐地,皮埃利亚的声音好像听上去越来越远了,飘飘渺渺听不真切,接着连同小薇酒精催化得更加狂放的笑声一同消失了。
「深红色、黛色以及深灰色的涡流……」
「坠落、坠落、坠落……」
「这是一个梦吗——不——它太真实了……不可能。」
「繁华的夜色、喧闹的码头、暗色的外海……」
「爱、恨、一切……」
「无际的暴怒、冰冷的锁链、北上的航船……」
「他是神、或将近是神——我是什么呢。」
「不可能。我一定要做点什么——」
「我会赌上我余生的一切击败他。无论代价是孩子、爱情、金钱、地位或是名誉。」
「赞颂我吧——请你安静等待这场戏的终幕。远远没有结局呢。」
塞德里克突然惊醒。身下还是那金色的小茶几,冰冷的触感和剧烈的头痛像一种野蛮的暴戾硬生生闯进来。旁边银白色的晶石沙漏无声地倾泻着白色晶石的沙,塞德里克眯眼读出现在是早上五点半。他费劲好大力气才从桌上抬起头来,先看见的是三个杯子,一个倒了,流下氧化得浅红色的酒液,是那种悻悻然无奈的自暴自弃的笑的样子,杯口伸出了茶几,几欲轻生却又被宿敌悬崖勒马的样子。自己的杯子。对面是两只空杯子,透过圆称的身体可以看见小薇靠在椅背上倒头熟睡。回头再看,皮埃利亚也还在,不过是躺在沙发上、枕头间。于是塞德里克站起身来,在房间中四处搜索起小薇为他和皮埃利亚伪造的身份晶石——这件事本来按照计划应当是由他在昨晚皮埃利亚放倒小薇后做的——却没找到。
于是他想,那东西绝对是在小薇身上。遂转头回来看:小薇此时仍然在熟睡,于是塞德里克的胆子大了起来,使用元素感知得知小薇现在睡得很死,并没有开启灵敏的元素探测力——于是他便探出一股元素力伸向小薇左臂上的小包里,却摸出两张软晶石片。拿到眼前仔细看看——那竟然是两张莫尔谛区划内海船票,一张是由希露雯开往梅蕾优尔的,开船时间是下午四点零五分;另一张则是由梅蕾优尔开往希露雯的,开船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五分。两张软晶石片中心的信息录取晶石粒都呈现暗金色,稍加感知便能清楚那是小薇的元素力。看来,到佩里教授家里抄家劫人的,果然是小薇。塞德里克心中了然,又悄悄将船票放了回去。
这时,小薇突然向前方的茶几靠去,口中迷迷糊糊嘟囔两句,塞德里克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口气也不敢出,只在旁边看着,生怕小薇醒了——好在她又趴在桌子上接着睡去了。此时她腰包上的封口随着她姿势的变化而打开,里面竟然露出来了两块黑色的厚晶石,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塞德里克大喜,踮着脚尖走上前去把它们拿了出来:果然,正是那伪造的身份晶石。他又回头看一眼小薇,见她仍在熟睡、对此事毫无察觉,便又轻轻走到沙发边,拍醒皮埃利亚。皮埃利亚模糊睁开眼,见塞德里克手拿着黑色晶石对他使眼色,立刻会意,翻身起来更衣。两人因曾经在莫尔谛驻留,需要经过费勒里办理重新回到大陆的手续,皮埃利亚在乘坐晶石小车前往码头的路上就已经买好了跨海峡前往费勒里的船票。
早上七点四十五分,黑色的航船‘特拉芙丝’号驶离希露雯港口。塞德里克坐在船舱里,望向舷窗外墨蓝色的海水,心放下了不少。海面开阔的样子像一封心照不宣的信一样,朗朗照着的。北面,深色的大陆已经依稀可见。
皮埃利亚坐在塞德里克对面,眉头紧皱着。
“塞德里克,你觉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顺利了?”
“我不知道。没准是她喝得太痛快了吧……对了,你们俩谁先醉的?”
“呃……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她先醉了吧。呃,可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难道不是在装睡吗?”
“我……我不知道。我记得我没喝多少啊……可是不知道怎么着,就睡着了。”
皮埃利亚听了这话,顿时警觉起来。“你包里的东西还在吗?”他问道。
塞德里克在包中翻找起来。他摸到那破旧的纸条。“嗯……便笺还在。”他接着翻弄,接着心下突然一阵惊恐。
“糟了,皮埃利亚!存储晶石!存储晶石没了!”
基尔菈莫,早上六点。杰塞尔塔小姐穿戴整齐,从一层到二层的白色楼梯走进布兰卡斯家宽敞的客厅。高大的落地窗将那将将开始发亮的晶石的光亮折射进房间中,轻轻的,像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这晨间的微光多么美好——年轻人却难以见到。那些年轻的佣人们,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五十几岁,越是年轻,就越爱偷懒。也只有柯塞尔,如果她那好朋友库露塞塔昨天晚上又偷偷从后门溜来了,没准还能在这个时候出现,送她走。今天柯塞尔显然还在睡觉,看来库露塞塔昨天晚上并没有来。
杰塞尔塔小姐从橱柜的冰晶石箱中取出昨晚准备好的材料,她要做个新鲜的水果蛋糕。因为布兰卡斯有个习惯:他早上喜欢伴着早饭吃一块蛋糕。虽然以他的食量,只需要一小块,但就算这样,也要现烤的才好吃。布兰卡斯虽然并没有这样的要求,杰塞尔塔小姐却很认真。她已经为布兰卡斯工作了二十多年,还从没给任何人留下什么话柄。杰塞尔塔小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抑或是过人的智慧,只凭借一双勤劳的手为雇主劳作,打扫、烹饪、管理、园艺,样样在行,之前在餐厅、旅馆、客栈的工作她都干过,但没有哪一家像布兰卡斯家一样让她干活干得如此舒服。
蛋糕放入赤金的晶石烤炉,杰塞尔塔小姐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尽管在基尔菈莫生活的人们都更喜欢喝咖啡,她这三十多年仍然始终是喝不惯。原因其实很简单:年轻的时候喝得太多,伤着了。那都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其实不提也罢。政治剧变让那所谓社会的「叛徒」由贵族沦为贫民,此等骄奢淫逸的习惯自然不能被保留。幸福与痛苦仅仅一线之隔,不仅爱情,生活和地位亦是如此。即便在如此多年之后再次回忆起,杰塞尔塔小姐的心中仍有波澜。
叮咚一声门铃,打断思绪泛滥。是谁会在这个时间登门?杰塞尔塔小姐虽然心中疑惑,但仍然小跑着去开门。
门外的人并不陌生,白色的衬衫和暗金色的制服都没换过,只是红色发丝略微凌乱,深蓝色的眼眸里面多填了几句词,读不出来、读不懂。
17
“哦?弗莱西卡队长先生……?您挑的时间很体贴啊。”
弗莱西卡队长正镶在门框里打量着杰塞尔塔小姐脸上古怪的表情。
“鄙人正是这样想的,杰塞尔塔小姐。鄙人认为这时间的确是很体贴,不然鄙人就会凌晨三点钟前来叨扰了。”
杰塞尔塔小姐微微皱眉。“哦……那您一定会更加失望的,因为布兰卡斯先生是个敬业的人,他太忙了,整夜都在「圣殿」工作,一直都没有回来!”
“哦?是吗?没关系。这次我来,不是来找他的。”
杰塞尔塔小姐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什么?您说,您不是来找布兰卡斯先生的?那……那您来……是干什么的呢?”
“哦,是这样的,杰塞尔塔小姐。今天凌晨一点钟左右,「流光军」方的工作室接到了一宗报案,称家里雇用的女园丁试图潜入主人家大宅中男主人的书房进行盗窃,被女主人当场抓获。女主人报了案,于是我带领我的分队赶到,将那位女园丁带回「流光军」方的工作室进行调查。通过身份晶石和元素力验证,「流光军」方的工作室发现她的户籍并没有设定在基尔菈莫,也并没有在基尔菈莫的任何工作单位进行过工作登记,按理来说并没有基尔菈莫的正式工作身份。所以「流光军」方就询问了她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她起初还不肯说,后来——”弗莱西卡队长沉默片刻,看向杰塞尔塔小姐的双眼。杰塞尔塔小姐不明所以,显得有几分惊惧。“后来她告诉我们,是’’’您’’’把这份工作介绍给她的。”
“哦,我的天哪。您说的,不会是——”
“对。库露塞塔。库露塞塔·绮洛艾小姐。您不会没听说过吧?”
“天哪……”
杰塞尔塔小姐扶额,闭目,心跳加速。
“杰塞尔塔小姐!!”
匆忙而零乱的脚步声连同高呼声正从楼上经沿木质楼梯步下,在身后响起。杰塞尔塔小姐连忙回头看,她看见柯塞尔正提着白色的裙摆一脸惊慌地跑来。
“哦,杰塞尔塔小姐,我——”
“哦,柯塞尔,我的孩子,你——你快去为布兰卡斯夫人请她那位药剂师来吧,她最近睡眠不太好……”
“可是,杰塞尔塔小姐——”
杰塞尔塔小姐背对着弗莱西卡队长,向柯塞尔使尽了眼色。柯塞尔于是这才跑出门去。杰塞尔塔小姐关上门,请弗莱西卡队长坐下,她自己却站在偌大的客厅茶几旁,微微颔首,显得高大而渺小——大抵是因为她的一脸惊慌。
“哦,弗莱西卡队长……能不能……能不能请您,不要告诉布兰卡斯先生这些事?”
“哦?不要告诉他什么?”
“不要告诉他,是我把这份工作介绍给库露塞塔的……他……哦,您知道……他最讨厌自己的佣人多管闲事了……”
杰塞尔塔小姐使劲揉搓着她柚色围裙的布角,好想下决心要把布揉成碎末。她的神态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眼神躲闪、身体微颤。
“哦,这样啊。可是,杰塞尔塔小姐——有些事,并不是鄙人能说了算的。不过,如果您肯配合「流光军」方的调查的话,也许,鄙人能帮上一点忙,也许吧!”
“哦,好的,我配合,我一定都配合。”
“好吧。那,请问,您是怎么认识库露塞塔的?”
“库露塞塔嘛……她是一个朋友的朋友。”
“您所说的这位朋友,是不是刚刚被您支走的那个姑娘呢?”
“什么……?队长先生……连这些,您都已经知道了吗?”杰塞尔塔小姐的眼神显然有些躲闪。“您……您已经知道柯塞尔是库露塞塔的……嗯……朋友……了吗?您不是说,库露塞塔跟您说,她在基尔菈莫,就只认识我吗?”
“呵。她一开始的确说只认识您,但后来又说了更多别的。杰塞尔塔小姐——鄙人认为您曾答应过。难道您就是这样配合的吗?” 弗莱西卡队长挑挑眉。
“唔……好的、好的,队长先生,这一次,我一定会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您。”
“唉!杰塞尔塔小姐,鄙人姑且相信您的清誉。好吧——说说看,库露塞塔是怎样找到这份工作的?”
“她……她是由祭司先生家里的佣人介绍的。那个佣人……嗯……是叫凯美迪。他早就从那边退休了,但一直还和祭司先生家里有联系,知道那里有什么职位空缺。”
“她没有通过什么机构或者工作室正式地介绍吗?”
“呃,嗯。没有。本来我看库露塞塔她是个好孩子,人也老实,我就直接告诉凯美迪让他去介绍给卡菈里斯夫人了。可,可是,谁知道……唉呀。“杰塞尔塔小姐眼中闪过一丝悲愤。”我——我本来——我看她心那么细,可定能胜任这份工作。唉,您看看,我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弗莱西卡队长忽略了她的目光,接着问:”那,是您告诉库露塞塔,叫她不让老祭司先生和他家里的人知道她是您介绍来的吗?“
“哦,是的……唉。我是怕布兰卡斯先生知道了要生气。您知道,他是最讨厌自家的佣人和「圣殿」里的其他人扯上关系了!“
“可是,您自己不也曾经在基尔菈莫「圣殿」中工作过吗?”弗莱西卡队长挑眉,问道。
“啊?连那么久之前的事情您都调查出来了吗?可那个时候我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清洁工罢了,哪里是像布兰卡斯先生这样的圣职人员是属于「圣殿」的正式员工啊!”
“唔。那个时候您就认识了布兰卡斯先生,并在不久后辞去了「圣殿」内的工作,跑到他家里当佣人?”
“是的,队长先生。在那个时候,布兰卡斯先生的工作比现在还要忙,常常在后殿的办公大厅里和其他人一起工作到我要开始打扫的时间。时间久了,他也就渐渐认识我了。他看见我可以干得这么累的活,就请我到他们家里去当个女佣。我看到他家里干的活比在「圣殿」当清洁工干的活要少得多,拿的钱却比在「圣殿」的人给的多,那我为什么不去做呢?所以,我就到他们家去了。”
“哎呀杰塞尔塔小姐。对不起打断您,但我们又偏题了。鄙人想斗胆一问,请问您知道为什么库露塞塔要在凌晨一点钟溜进老祭司先生的书房吗?!”
“呃,什么?!队长先生,您确定您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库露塞塔——哦,她是个好孩子,她——她在晚上一点多的时候肯定就已经去睡觉了,还起来做什么?再说了,那书房里面又能有什么让她感兴趣的东西呢?尊敬的、尊敬的祭司先生不是已经去世了吗?唉,可怜的祭司先生……他也是个好人。愿他能在「星空」上安息吧……”
“是卡菈里斯夫人报的案。她说是她亲眼看到的。”
“哦,我的天哪。是那个女人!她凌晨一点多还不去睡觉!”
“哦?那个女人?杰塞尔塔小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弗莱西卡队长突然打断,问。
杰塞尔塔小姐压低了声音,对弗莱西卡队长说:“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那么多岁的老头子,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哦?您的意思是,卡菈里斯夫人嫁给老祭司先生是别有所图吗?”
“哦——我可没说。不、不,我什么都没说。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会乱说呢?我可不会乱说。我又不认识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我怎么会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从来都不会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哦,不,我什么都没说。”
听到这里,弗莱西卡队长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对杰塞尔塔小姐点了点头:“好吧,谢谢您的帮助,杰塞尔塔小姐。”
“队长先生,您——您这就要走了吗?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呢?库露塞塔,她——她会坐牢吗?我会坐牢吗?呃……”
“这要看「流光军」方的工作室进一步调查分析的结果。您先等上几天吧——之后,我们可能还有别的问题要问您。”
“好的、好的,您随时都可以来到这间「金之司仪宅邸」找到我。我——我一定都全力配合——关于您的那些问题。”
杰塞尔塔小姐停顿了一下,又说:“哦……您答应过我的,您是不会告诉布兰卡斯先生的,对吗?”
弗莱西卡队长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书房。杰塞尔塔小姐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穿过客厅、门廊和花园,到弗莱西卡队长临走之前,又问了一句:“哦,队长先生,您答应过我的……对吗?”
从希露雯到费勒里的航班行船时间并不长,统共一两小时而已。舷窗像留影晶石的焦距框,从海浪中硬生生剪下来一块,也没问海浪是不是愿意这样做。尽管晴空万里。航船上的侍者倒是提供了一应俱全的服务,全然不像短途航行的仓促草率,从送餐到售卖商品,一应俱全。
皮埃利亚一路一言不发,那表情就像是误闯进高天明媚霞霓聚会的雷云。塞德里克也是如此,心情更是沉重而茫然。丢失了存储晶石,仅凭一家位于菲尔卡的席尔瓦西路的裴诺恩客栈,前去菲尔卡的找寻路途必定有如大海捞针般茫茫无际。在船上仔细回想,其实这段旅程本就充满了诸多逻辑疏漏——那张便笺虽然来自菲尔卡,不代表那个发出它的人还在菲尔卡逗留。那张合影摄于大约三十多年前,那两个人显然不可能现在仍然还在那,何况佩里教授现在早已下落不明。因此,那张合影除了说明在何利阿斯五年的时候老祭司曾经到过菲尔卡,不能说明任何其他问题。无论是那张合影抑或便笺,似乎都与他们所想寻找的「秘藏」强化技术并无任何直接关系,皮埃利亚仍然执意前行,不知是何用意——但塞德里克倒也并没有因此开口询问。
皮埃利亚面色阴沉,那样子让塞德里克想起自己做失败的实验里试管中漫出的黑雾,朦朦的、整个的蒸上来悬在半空。从佩里教授家遭劫,到存储晶石被盗,这样的一路惨败,郁闷其实也无可厚非、在所难免。所以塞德里克也不做出什么安慰,因为事到如今,在加上什么感情都是多余的,完全没有必要。这其实是一场夺宝竞赛,成败与结果都与他并无任何关系,但回到大陆上正常的辖地,却的确是他心中所盼,即便可能也回不到赛特雷斯了——他进而又想,即便回到了赛特雷斯,又能怎么样呢?
上午九点半,‘特拉芙丝’号停靠在费勒里外港口岸。两人于是迅速下船,搭乘晶石运载车前往港口外的登记处办理正式回到大陆普通辖地的手续。皮埃利亚在希露雯的码头等船的时候就已经查询好了所有手续的办理渠道。塞德里克对于费勒里的地界并不熟知,也从未来到过,于是便默默跟随者皮埃利亚前行到登记处,在登记处的门前招牌处细看方知来此何意。门外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皮埃利亚到旁边的咖啡馆里买来了两杯热咖啡,递给塞德里克一杯。
在水汽之中世界仿佛都看不真切。
两块伪造的身份晶石顺利地通过了检查,但登记好的晶石需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回到登记处取用。在办证过程中,塞德里克始终不敢多言——显然,自己根本就模仿不出什么基尔菈莫的贵族小姐的气质和语调,只是装作羞赧,内心其实尴尬无比;但皮埃利亚却把自己的角色——那种初谙世事的大家公子的高傲但无知——扮演的很好。无所谓——反正最后手续是办成了。
离开赛特雷斯不过四天,返回时竟然大大抬高了身份,如若让同学朋友知道了,这也算是奇谈了——塞德里克想。再一想,自己这几日里的经历,又岂仅仅是「奇谈」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
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客栈入住了。皮埃利亚稍作迟疑,但还是跟前台订了两个房间,塞德里克于是心中一阵莫名的轻松。这几天的同行属实是令他充分感受到了这个外人眼中的冷漠而严肃的「水与影之神谕」私下里与其形象全然相反的体贴。可是——「你本不该有心的。」——所以才假装从未发现。无所谓,就像「终末之塔」里只住着高塔琴女一个人。
于是两人各自回房休息。过量饮酒后又连夜奔波,塞德里克几乎是倒头就睡,直睡到窗外天色全黑,才被皮埃利亚发到房间内通讯晶石的讯息叫醒,一同出门后在街上吃了些宵夜,倒显得比白天精神多了。
塞德里克随皮埃利亚一同肆意漫步街头,顺着菲尔卡港湾外的晶石路牌走到了一片宽阔的平台边。面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海域,对岸的若隐若现的灯火便是今日稍早他们尚在之地——那璀璨繁华的希露雯港口,灿若繁星。几近午夜,平台上再无其他人,旁边的一列商铺餐馆皆已打烊,只有一家便利小店,看着也离打烊不远了。皮埃利亚到那家小店里买来了两杯「风遗之酿」,杯体透明,杯中的酒液清澈得仿佛里面住了几千几万只星萤,飘飘然如若赛特雷斯「居民区」拐角处的小白房子午夜的穿堂风一样,可听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说。
皮埃利亚问道:“嗯……塞德里克,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开心吗?”
“哦……皮埃利亚,费勒里并不是我家。”
“哦……你好像还从来没跟我讲起过你自己的家。你的家,在哪里呢?”
“我的家……在维努托尔斯。更详细点……在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
“哦?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也都在那边吗?”
塞德里克心中突然一阵烦躁,不知是因为度数低得燥闷的酒精还是这扰人的问题,又抑或两者兼而有之。“我父母都死了。”
皮埃利亚脸上现出一阵讶异。“哦……不好意思——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哎。咱们不聊这个了,你……你给我讲讲你故乡的事吧。”
塞德里克倚着栏杆望向海面。
18
良久而尴尬的沉默。皮埃利亚的眼中透露着恳切、深挚和侵略,像一种呼之欲出的渴望,在荒芜的旷野上生出蓊郁的芽,整个人就像是喷了文字的香水,空气中漂浮着:「哦,嗯。是的。我想知道,请告诉我,快点。」他整个人像是完全掉进了一锅胡思乱想的线条文字熬成的稀粥,米粒是灰色的臆想、汤料是油腻的言语,寸步难行。
看不懂,他真的看不懂。
皮埃利亚的声音像是稀粥晒干了黏在夜晚织成的筛网上,像一种俗滥得近乎于媚俗的程式。文字香水被点卤聚沉成百无聊赖的重复的一句话:“给我讲讲你的故乡吧……”
像录像倒放一样,塞德里克整个人完好干净地从那锅稀粥里被捞出来。他不想说话。有关故乡的谈资其实并不算少,芙露可镇四处都是代表思念的粉红色的「小风兰」、乡间房屋日日都升起袅袅的炊烟、那些深紫色封皮的大故事书里面躺着无数动人的传说……可是对面是皮埃利亚。他暂时性地不想要与他对视,本质其实是他太懦弱,不愿想起自己偶然被提起的悲惨的过去。
又是良久的沉默。皮埃利亚见气氛不出意外的尴尬,塞德里克又不愿多言,便兀自讲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讲基尔菈莫海边的灯塔、朝圣的大潮和狂热的信徒,讲赛特雷斯挚友的游戏、试验的进程和不期的相遇,从低年级时假期乘坐赛特尔学院包下的轮船回基尔菈莫前在赛特雷斯码头从商店里为祖母偷到的小点心,到长大后同学送给他的晶石、书本、物件……气氛于是终于重新变得还算愉悦起来,塞德里克终于肯开口讲起他最喜欢的「小风兰」粉红色的花瓣——不过当然没有提花瓣背面究竟藏着什么没法告诉任何人的话语。
「小风兰」……多么美丽的花。唇舌像早早上好发条的八音盒,情不自禁地拨出那首镌刻在记忆深处的歌谣。
“「…于是祂与怒风一同//沉睡在幽暗的巨渊//新风//带来粉红色的追忆//惦念……」”
“「然而……」”
“「然而那贯穿天地的长钉……?」”皮埃利亚突然接上半句词,调式甚至都与原本的相差无几。
“呃……对、「然而那贯穿天地的长钉//已然贯穿祂//永远不能醒来的梦//在新风//初次绽放的葳蕤之中。」”塞德里克唱完了,抬头疑惑望着皮埃利亚,问道:“嘶——皮埃利亚,这不是我老家多米尼亚芙露可镇的歌谣吗?你怎么知道,这里应该接上这句,而且曲调是这样的?难道,你之前也到过芙露可镇那边,听过这首歌谣吗?”
“呃……不,不,没有——我没听过。但是——但是我总觉得它就应该是这样。嗯……塞德里克,你再唱一遍吧。”
塞德里克又把歌谣唱了一遍。
“唔……奇怪。我肯定是从来没听过的——但,我总觉得这段旋律、这些歌词,都非常熟悉。”
“就像希露雯的那些街道一样吗?”
“对。对。就是那种感觉。”皮埃利亚连连点头,表情却愈发疑惑。塞德里克问他是不是有来自多米尼亚的凯瑞奥姆镇、芙露可镇或者芒勒艾镇又抑或是约可家族的同学、玩伴或同事,皮埃利亚却摇摇头:“不想这些了。没有用的。”
塞德里克耸耸肩,不再言语,皮埃利亚的神色却突然严肃起来,沉默许久,仿佛需要时间鼓足勇气发问。
“塞德里克。呃……你告诉我,你在芙露可镇那边,还有别的亲人吗?”
“嗯……没有了。只有祖父他们那家人了。他们和我,基本没什么联系了。为什么要问这个?”
皮埃利亚却并不理会他的发问。“那你祖母呢?外祖父和外祖母呢?他们,都不在了吗?”
“是的。他们——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跟我有血缘关系的祖辈……就只剩下祖父了。”
皮埃利亚听闻此话眉头皱的更紧了。他向前跨出一步,和塞德里克的距离不超过一拳,这让塞德里克忽然感到不可抑制的窒息。他本能性地厌恶一切过于近距离的接触或交谈。这是何意?
皮埃利亚却紧接着发问,语气不容置疑:“你见过你外祖父吗?”
“没有。”
“照片呢?”
“没有。”
“他的手迹呢?”
“没有。”
“没听身边人提起过他吗?”
“没有。”
“这怎么可能!”
哦别,哦别,哦别。求你了。眼前的景象和对面的人脸开始模糊,思绪的生产线在毫无抵抗地崩溃,轰然倒塌,流出粘稠的黑血,颅内尖叫、撕扯,时间被硬生生拉长成空间,血肉模糊地。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可能?!我父母在我四岁那年就死了,我现在连他们的样子都记不清楚,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我外祖父长什么样子?我能不能求求你,不要再问了!能不能,能不能放我一马?!”
此时此刻脑中闪回的是祖父家里相框中藏着的那张黑白的小照,芙露可镇恬暖的下午,香薰的翳影里有暑热之蚊蚋狂欢,这回忆有之前下午在孤儿院的晶石戏像室里集体观看「约可与多米尼亚三钉」时院长发的维努托糖的口感,绵绵无味的,突然一口就咬到了嵌在里面的干硬果仁,就像滥产的情节突兀的晶石戏像,像是做梦被打断了、像是自己嘴里的问句又被自己打碎了再吞进肚子里。
他听不见、他看不见。或仅仅是不想。
皮埃利亚只是在旁边重复着道歉:“塞德里克,对不起,对不起……塞德里克。对不起……”
“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问这个?”
皮埃利亚沉吟片刻,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对塞德里克说:“对不起,塞德里克。有些事情,我之前还没打算告诉你。”
塞德里克闭眼。他讨厌一切多余的悬念。于是一言不发,只等待着下文。他开始感到太阳穴。
“就在你到基尔菈莫的前一周,老祭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交到我手里一张字条,还有一颗存储晶石。他从来不在办公室留到深夜,可是那天晚上有他安排的一个不必他参加的「晶石能量收集」例会,他知道既然他不必参加而监视他的人需要参加,那些监视他的人一定会因为这次例会而放松对他的监控,所以才待到那么晚,还把我叫过去。那字条上说,让我把这块晶石按照下附的地址发速递邮寄出去,地址是赛特雷斯「王宫」附属的一家管理工作室。后来我查到,这个工作室就是承办这次「春日祭典」上「圣谕晶球」指令链接工作的赛特雷斯主办方。”
“呃——「圣谕晶球」?是不是那个,宣示「神幸之人」的那件圣器?就是,我——我被选中的这个?”
“嗯,是的。不仅如此,那张字条上的话还告诉我,要好好接待那位赛特雷斯的来客,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并秘密地带他去与老祭司先生见面。”皮埃利亚顿了顿。“而那个人,就是……”
“你。”
塞德里克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见我呢?”
皮埃利亚的声音又在下台阶。“我听说过一个传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其实这个传闻从未广泛流传,知道的人一直很少,也从来没能得到过证实。这个传闻里说,老祭司的父母原本并不是基尔菈莫人,而是来自维努托尔斯的某个显赫的家族,他们这一支家道中落后匆忙改了姓氏,此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逗留在维努托尔斯,之后曾在凯摩欧尔、莱克尔等地活动。后来……后来当期的祭司被推翻,他的支持者们纷纷都逃往基尔菈莫的北区隐居——至少那些尚且有权有势的都是这样——这你应该也知道。而且,”皮埃利亚沉吟片刻声音愈发低沉:“而且据说,老祭司的还曾在凯摩欧尔、莱克尔或维努托尔斯留有后人,而那位后人,后来去到了赛特雷斯定居。”说罢,皮埃利亚正色望向塞德里克,不知怎的竟满眼期待。
塞德里克的思绪仍然混乱不堪,正如同搁浅于白滩将死未死的鱼,既怀念沈海的润泽挽回性命,又渴望烈火的焚烤死得痛快。无聊起来了。什么嘛!
皮埃利亚见塞德里克仍然一脸茫然,轻叹口气,耳语道:“关于这些传闻,老祭司本人从来没有承认过,他的个人信息晶石上登记的出生地也是在基尔菈莫,单凭他能透露的信息上看并不能说明他曾经在那些地方长期逗留,所以这传闻几乎没有任何人相信。其实一开始我也不太相信,但昨天和你一同在希露雯看见他和佩里教授的合影以及那合影背面的字迹,我突然觉得,那些传闻可能是真的——至少在那位祭司被推翻之前的内容都是真的。所以,”
皮埃利亚又停顿了片刻。塞德里克不知为何突然紧张起来。
“所以——再加上老祭司特意安排我接待你、照料你,还把他的「密室」那最珍贵的「秘匣」里的东西都交给了你来保管——哦,塞德里克,我认为,你很有可能就是老祭司的那位后代!”
石破天惊。
皮埃利亚从大衣兜里拿出一块撕下来的报纸,递到塞德里克的手里,又掏出荧蓝晶石为他照明。
「今天是我们尊敬的祭司先生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于其办公室中遇害的第四天,两名嫌犯仍然在逃。基尔菈莫『圣域』官方工作室的相关人员拒绝对本报记者透露更多有效信息,多数人推测二人作案动机大概率是为了窃取祭司先生原定于『春日祭典』上公布的最新研究出的『秘藏』强化技术方案。另外,祭司先生的遗嘱存放在基尔菈莫的一家事务所中,据遗嘱称,其继承人将有权获取祭司先生的全部财产。另外,关于遗嘱的更加细节的内容,祭司先生生前曾经要求在其去世一周后公布,所以目前尚不清晰。」
皮埃利亚轻轻对塞德里克说:“嗯……塞德里克。我本来想在你回到维努托尔斯后再进行进一步调查,可现在时间紧迫,还有三天就要公布遗嘱细节了、到那时,布兰卡斯他们一定会找借口废除它,那样就来不及了。我们明天就回基尔菈莫,去做晶石能量关系鉴定!”
一切突然开始变得合理起来——怪不得皮埃利亚反复问及他的家人,怪不得他一路上费尽心思对他加以保护——原来寻宝倒是次要,揭开「他」的身世谜团,才是回到大陆这边的最紧要目的。可塞德里克心中透彻有如明镜——那个彷徨在赛特尔大道上的灰发妇人,才是皮埃利亚理应呵护陪伴的。想起她灰白的发、深红的瞳,塞德里克心中万分后悔,脱口而出:“皮埃利亚,对不起。你要找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皮埃利亚一脸讶异。塞德里克深吸一口气,把上学路上与那妇人相撞又拾走她包中掉落的信笺的经历统统讲给了皮埃利亚。他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毫无来由地发颤,就像奏出最悲哀的唁曲的琴弦。尽管,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紧张。
塞德里克讲完,皮埃利亚愣在原地。他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发疯似的扣住他的双肩,眼红的双眸中有隐隐愠色闪现:“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塞德里克点点头、“那信笺,理应是她的。对不起,皮埃利亚——你……你一路保护错了人。”
皮埃利亚松开双手,五官像被海风吹换了位置。对岸的灯火仍然通明,像是要把海面生生剪开,削尖了它所映照的那片海域,有一种不言而喻之意。
“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找到她吗?”过了好久好久,皮埃利亚才开口问道。
塞德里克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了她的名字似乎叫……叫切莉安娜·C.·海米亚司,家——好像也住在多米尼亚区的芙露可镇。”
“我们明天就到那边去。”皮埃利亚说罢便望向海面。良久,补上一句:“无论你是谁,我们都曾经共过患难。在维努托尔斯的辖地,我还需要你的帮助。谢谢你,无论怎样。”
塞德里克一阵莫名的异样。皮埃利亚接着说下去:“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塞德里克点点头。他确实亏欠了他不少,帮什么忙都在情理之中。
“我想求你,带我到多米尼亚,找到那个女人。”
塞德里克又点点头。是他拿走了她的信笺,拿走了她与生父见最后一面的机会,现在他理应为她再找回来——这是他应当做的,没有理由拒绝。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了个大早,敢在队伍的最前面取回身份晶石,而后快速赶到了港口大厅去购买船票。由费勒里到多米尼亚的航班需要途经赛特雷斯换乘专线,皮埃利亚于是只好购买了今天唯一一趟去赛特雷斯的船票。
航船‘刻黎莱亚’号准点扬帆起航。周围人的打扮都比之前两次航班周围的人平实了不少,塞德里克一股怀念涌上心头。若是能留在多米尼亚,留在那安和恬静的芙露可镇,多好——可基尔菈莫的人又岂会就此放过他呢?
皮埃利亚如果能成功找到切莉安娜,或许能战胜布兰卡斯,可这一切终究与塞德里克没有太大关系。他和老祭司并没有关系,手中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就只是谋杀老祭司的嫌疑犯。尽管如此,塞德里克还是会尽全力帮助皮埃利亚找到切莉安娜,不仅因为他们共过患难,更因为这信笺原本就并不属于他。
皮埃利亚若是找到了切莉安娜,总要把她一同带去基尔菈莫,但切莉安娜不会有,也不可能有,更不会在几天内就拿到基尔菈莫通行证明,即便伪造的也没有。没有神通广大的小薇,他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带切莉安娜过去的其他方法。自从离开了希露雯,小薇就再也没出现过——莫非存储晶石拿到手之后,她便已经大功告成,不会再出现?不过这些和塞德里克,是再也没有多大的关系。那如果,能回到赛特雷斯,能不能再见到佩珂吉亚一面?塞德里克心中一抽。兜兜转转、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
他不禁苦笑。
19
‘刻黎莱亚’号稳稳停靠于赛特雷斯港口外。舷窗外有细密的小雨在下。旁边停靠的更多的航船船头棱晶形状的晶石照明灯在雨中射出无数条光之触手,触手中有雨之温凉啃噬,茫茫的。舷窗上有一如既往的华丽的雕花,相框一样装裱着雨的线描画,掐着银丝镶着灰雾,潸潸然如灰蚌壳孕育的灰珍珠,大珠、小珠、落玉盘——自有一种热火朝天的急迫之意,而塞德里克正猝不及防。春雨的寒意整个地嗽进来。
窗外可以依稀见得「赛特雷斯码头」字样像雨之文段里金色的譬喻,有金色的本体和金色的喻依,多美啊,一篇立体的散文。把日夜的等待乘以几日所冒之险再乘以几日、几月、几年,统统和停靠的撞击一同冲进塞德里克逼仄的心口,几欲爆裂的心绪美艳得像前人写在镶金白底的书籍里暗金色文字的十四行诗。十四行诗可以无限地扩写下去,抑扬五步格可以变成没有形状的哀艳古诗,就像所有人都可以见得的他的手掏出通讯晶石那几近本能的行动和倏忽站起那极尽恳切的情绪相互文。皮埃利亚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无所谓——他只是,也只想打开留言点进聊天窗口——或许是这段生命之文字中竟不小心写出的那所谓「念想」、抑或「牵挂」那永不俗滥的层递修辞。
塞德里克打开和佩珂吉亚的聊天窗口。平日里,他从来不给他发送任何通讯——或许是一切尽在不言中,更多是自嘲和自我安慰的想法——但今日一看,竟然有五条文字消息,外加一线因为塞德里克一直关闭通讯晶石而未能接通的通讯。
「今天怎么没见你在门口?是有什么事吗?」
「我到家了,怎么还没看见你,你去哪了?」
【对方已将通讯切断】
「怎么接不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哦,天哪,求求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好吗?」
「我回去问了,你中午就走了?到底干什么去了?你在哪!」
皮埃利亚在塞德里克身后艰难地站起来,低声急躁道:“塞德里克。塞德里克!你没听见吗!刚才有负责人说从赛特雷斯转乘去多米尼亚的航线上有元素力失衡导致的封锁!你快想想办法啊!”
塞德里克像是在酸楚之海里浸泡久了的一只突然被人拽出来的气球,一时有些发懵。“什么办法?”
“还能是什么办法?当然是别的到多米尼亚去的办法啊!”
他终于彻底清醒。“哦……我,我不知道。嘶——不过或许可以搭乘那个什么……嗯……对,专门到多米尼亚的「长风专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今天下午应该就有一趟。时间的话……应该在四点多。对,就是四点整。现在……现在是不到两点半吧——还有一个半小时,现在赶去乘车肯定来得及,但是车票嘛……不一定能买得到。”
“都有什么办法?高价票?包厢?可以吗?”
塞德里克思考片刻。佩珂吉亚好像有朋友家里有个亲戚在赛特雷斯的铁路部门工作,问问他或许可以。
航船停稳,舱门开启,旅客们鱼贯着向前涌出,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被人流裹挟着一同下了船。
通讯晶石发出讯息提示音时,佩珂吉亚正坐在赛特尔学院高六年级光元素教室里听着导师对着他提意见。毕业研究论文写的并不如之前的研究出彩,实验的数据也并不充分到足以支撑如此宏大的课题,总之就是,驳回。自己回去再做、再写,自己找材料,学院只提供器材。本来有三天充足的时间能进行实验并记录,他却并无任何做研究的心情。那天晚上回到家,什么都再也看不到,紫红色的毛绒家居鞋一正一翻呈圣筊,但是看不见卜卦的对象此时正身在何方。沙发上搭着一拢匆匆叠好的白色校服,正像视一切为理所当然的卜辞,看不清。透明晶石的大杯里还灌着半满的咖啡,磨得不干净的沫渣挂在杯壁,像似有若无的唇髭。大杯边有一个心照不宣地蹲着的黑色的杯子,上面画着见过无数遍的图案,有咖啡渍干涸在上面,他与它之间的沉默不是旷野的沉默,而是一脉被开采得什么都没能留下的矿脉的沉默,镶着金丝的窗边一盒磨完未泡的咖啡粉的沉默。完全不能习惯。墙边的晶石钟表敲出晚上六点,好不习惯做了两人份的晚餐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吃,只能看见对面的椅子空空荡荡,对称摆放的白色盘子和银色刀叉倒还成双成对。说不出口,呼之欲出。就像炉上炙着的另外一块糕点、锅里烀着的另外一碗羹汤。
佩珂吉亚是小城市里小镇子上的孩子,来到赛特雷斯的赛特尔学院上学,当务之急从来都是保有一隅立锥之地,而感情只是佐餐的笑料,并不该端上他人生之筵席中主菜的餐桌,早早地来、早早地走。所以他并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给予任何承诺,怕承诺成为誓言,又怕誓言无法实现。佩珂吉亚从来都不是完美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未必能如他之意。当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时,也曾幸福地生活在芙露可镇那「芙露可之钉」周边富饶的土地上,直到他的父母在他五岁那年在一次航船事故中遇难而亡。从此,他就被一直以来都厌恶他的外祖父送到了芙露可镇的孤儿院,谎称他是从山里捡来的孩子。他也曾不理解,偷偷溜回家中,被醉酒的外祖父不由分说地咒骂,先骂佩珂吉亚的父亲,紧接着便迁怒于尚还年幼的佩珂吉亚。他流着泪为父亲辩护,外祖父则将一份旧报纸狠狠扔到他的脸上骂道:“你爸他就是个废物,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杀人犯!你看看。这报纸上的人,都是他杀的,包括我的女儿!就因为你那天偷偷给他们发通讯,吵着要他们回家给你过生日,他们着急开船,在河里撞石头沉了,一船上就没人活下来。就是因为你,他才当了杀人犯!”于是自此,报纸上的人名深深地刻进了佩珂吉亚的心中。他不再与人争执,一味忍气吞声,自己打工挣钱到赛特雷斯去上学。还没成年时他倒还被孤儿院的院长关照,成年礼后他就与芙露可镇的孤儿院再无瓜葛。学校宿舍他付不起高昂的住宿费用,于是只能运用自己的知识在赛特雷斯的商业区赚点小钱,这才与塞德里克一同买下现在所住的小白房子。
塞德里克有着和佩珂吉亚相似的经历,他们是从芙露可镇的橱柜里拿出来一黑一白的两个易碎的盘子,可佩珂吉亚早就感觉不到碎裂的声音和质感。冷静和理智是粘合剂,他和塞德里克也仅仅剩下「都是盘子」这样一个共同点了。他们本就是不同的生物,塞德里克的生命之大厦的地基是感性,而感性对于佩珂吉亚来说,仅仅是奢华的装修内饰,不敢伸手触控。
喜欢看对门上的黑底衬着白字,白字里住着烁烁的光;喜欢周末去商业区泡在装满咖啡豆的罐子之间,指尖和声音同步宣告:这个是风桃皮、嗯,这个是干木叶果粉;喜欢读书时被厚镜片削下去一块的面颊,像小时候知道为什么笔放在透明的晶石杯子的水里会折断,知道了之后还不如不听,宁愿相信一切折断的东西都可以像笔拿出水面一样那么简单地复原。可是他不能说。声音像划痕。
塞德里克总有一天会离开、总有一天会自己去寻找自己的归宿,不再出现。佩珂吉亚总这么想,自我麻痹。释怀应当是像写一段枯燥的分析文字一样容易的事。直到现在,塞德里克果真多日没能出现,他才终于知道自己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容易放下。透过胸前白色的校服的布料和晶石雕刻成的荣誉徽章,他可以顺着光路和纹理直直地望见他的心,那里竖着一座大楼,门廊前经久也不曾被任何人摸出腰身的石柱好像要张开大嘴把他吞掉。
连续三个夜晚,佩珂吉亚坐在微开的写着白字的门前,心潮汹涌得溅得满身是黑夜,白字里每一星亮点都是扼颈的一双手。房间里留着属于塞德里克的一切,除了他本人。
你到底去哪了?
20 生生辟在内陆的港口像是肥胖的白蜡烛在同样苍白的白纸上生生烧穿的一个洞,洞的焦边要生生地把人洞穿,自下而上审视着所有人,而余下的白纸则白得像芙露可镇被人误报了花期的「小风兰」花田,人们提着野餐篮和花格纹毯,到了才发现那是花瓣已经被雨水闹在地上,花瓣不平齐的边缘比任何时候都更像被肆意啮咬的缺口而不是什么所谓「思念」的代名词。种种加起来如若就只剩下一个词,那就是零。不是虚无主义,不是神学的无、不是玄学的空,亦不是树木为了来年春天活下去而在秋天脱光一冠蓁蓁叶片的零——那是数学的零。零分。算数的零。像一个不能点得圆满的句号。下午两三点钟,有人上学、有人上班、有人无事可干、有人谋划做大事、有人明明和别人只有几步的距离却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塞德里克转头看向身边的皮埃利亚。那人的脸像劣等生的考卷,密密麻麻地写着回环往复的文字:快点、快点、快点。
皮埃利亚对这阔别已久的中心城区显然已经毫无兴趣,焦躁像一支高效率的工程队在他脸上盖起大厦,于塞德里克而言,那更像是一方笨垒拙砌的城墙,墙砖上长满了红色的眼睛,每粒眼珠都死死地锁定了他。
佩珂吉亚已经把购票信息通过通讯晶石传达给了他,还在下面补了一句:「早点去取票,有好多人买票,会排队。」
而后,佩珂吉亚还给他发来了一线通讯。他没接。这是他第一次拒接佩珂吉亚的通讯。他怕自己被晶石投出的影像燎燃,怕自己像适宜种植在沃土的植物突然从石缝移植到肥田,茅塞顿开、大彻大悟,生长得每一个气孔都轰然大香,枝蔓全全然溢出篱栏。晶石小车内的空气太浓缩、太逼仄,秘密来不及掩饰就会泄露得一塌糊涂。所以不行。尽管那几条信息已经让他的心山崩地裂土石流。再等两天,至多三天,他就会像往常那样等在客厅的沙发上,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让佩珂吉亚知道,他还和往常一样。
从赛特雷斯港口到赛特雷斯车站的路上极为拥堵,三点半,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才到达了车站。果然如佩珂吉亚所说,排队取票的人真的很多,单单是为了那两张浅金色的晶石片,就花去一刻钟。人真是奇怪。为了这样小小的东西花费这么多精力。
还剩一刻钟。塞德里克跟着皮埃利亚扶着雕花的金色扶手走下通往站台的楼梯,站台边停着的一列列颜色长度各异的列车好像彩色的整装待发的欲从广袤的烛头流下的烛泪,阴阴吃掉站台里的光,晶石吊灯还是那么亮,不知道是什么、有什么要熄灭了。
皮埃利亚突然一扯塞德里克的袖子。“快跑,他们来了!”
塞德里克猛然一惊,本能性地抬头张望,只见得几个身着白袍的人影正向这光洁的楼梯边闪过来,脚步光饱饱得像婴儿的一句梦呓。
两人遂向候车大厅深处跑去,汇入拥挤的人流,眼前却突然横过一个男人的身形,那人看不清面容,说话的语气像一口深井:“别跑,布兰卡斯先生等着见你们呢。”皮埃利亚见事情不妙,向前猛然一冲,汇集元素力攻向那人,转头对塞德里克喊道:“快跑,车里见!”
塞德里克已顾不得多想,借由人流中吊灯在人身下投出的影向前潜行。不能怪他选择如此耗费体力和元素力的方式,实是一身裙装过于笨重。于是,深知着这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塞德里克迅速通过晶石检票台,冲下楼梯,终于能来到列车边。
眼前却突然闪过另一个白色的身影。和刚才不一样。停顿。沉默。仿佛一切的喧嚣都一瞬之间消失。这沉默好像少年时收到的学校发放的「光之咏叹」金色雕花的脸皮掩盖着的厚厚纸页中他为他夹着的那一片紫色的枫叶,薄得可以通过血脉似的纹路和朦朦的黛紫看透下一页的礼赞祷文。文字盘曲折叠再构筑成对面人的脸。他就是礼赞。他就是光。他的脸、他的眼,好像酝酿在记忆的酒液里的一颗糖渍得剔透的莓果,玫瑰色的酒液里淀着的缀饰。只可惜钟表说现在是三点四十五分,远远不是饮酒的时间。
“赛德!赛德!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这几天,你都在做什么,你都和谁在一起?”
“哦——佩珂吉亚——你怎么来了?你来这里做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声音发颤。
“我帮你买的票,我知道你要上这趟车,我就——我就——我就过来了……”
塞德里克一瞬间感觉灵魂溢出了脑膜,手却忽然被猛地一拉。
“喂,塞德里克,你怎么还站在这?快点走,要来不及了!”
“他就是你说的皮埃利亚吗?这几天,你都和他在一块吗?”
塞德里克顿觉力不从心。语言像迷香,他要厥了。“哦——佩珂吉亚,我现在必须要走了,这件事很紧急很紧急——我回来再和你说……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讲明白的……”
铃声像尖叫。站在车头的列车组员工催促的声音像最后通牒也像在索命。皮埃利亚拉着塞德里克的衣角向车的方向狂奔。佩珂吉亚呆立在原地。到底怎么了?
自言自语:“真的要走……吗?”
塞德里克狠下心来,回头喊道:“佩珂吉亚,我必须得走了——等我回来——”
塞德里克能感受到他和佩珂吉亚之间有一条似有若无的提线,眼前是一场互相牵制互相媾结的木偶戏,剪不断、理还乱、不是什么愁。眼前短暂性地失明,眩晕中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不用看也能看得到他红宝石的眼、红玫瓣的唇,身体里剔透如赤红灯盏的心,黑白红金封皮的古代诗集里霁色的文字拼成的词语,意象背后是照明、指引、导领的灯盏,引他往反方向出走的灯盏。他就是灯盏。只是眼下,灯盏里的光明迷路了。如果这一幕可以化约成一首诗,那它不是风雅颂、没有赋比兴,极尽精炼、极尽干瘪,像写尽了墨水终究还是拼不出来的一个雕栏玉砌的名词,白纸上只剩下一团深刻的划痕。他甚至觉得这划痕比伤痕更疼。尽管纸还是那张纸。
佩珂吉亚像最易碎的晶石做成的娃娃。他摔倒了。线断了。血的颜色从未如此刺眼,瞽目者竟得以复明。那颜色和他一样,彤、殷、绯、赤、赨、绀、罽、鞓、纁、赭、繎;小刀的径迹像他的字一样,淬着火飞来的阵风,就像每一个雨季熬不到他的夜风,热涔涔的、湿稠稠的。两个盘子同时碎掉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讽刺。
更多的小刀从身边呼啸而过,不断击人倒地,轨迹像锯刺的锋刃。塞德里克早已顾不得这些,回头向佩珂吉亚倒地的方向跑去,但竟不慎被深深扎入地面的一把小刀绊到在地,那撞击声像是干杯。干杯,敬他爱而不得、敬他不得而爱,敬他忆昔亦谐、敬他念旧亦庄;干杯,敬圆形酒桌边谈笑风生手拉手的舞蹈中他竟从未被牵起,敬最坚贞、最排外的圆中掷出笑声的一汪汪泉眼;干杯,敬桌上不禁被撒掉的烈酒,红色晕开在白色的桌布上,筵席也羞涩不禁的样子。干杯。于是人生之酒从脚尖到头顶倒灌下来。他似乎感到后背上大开了一个阙口,有一只不可状的手从里面伸进去把什么东西整个地捏爆了。不可说,一切都不可说。
手旁的通讯晶石中此时竟突然传出分外熟悉的少女声音:“别过去,别让他们知道你认识他!要不然,他就真没命了!”
塞德里克努力抬头看向佩珂吉亚倒地的方向,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只能见得地下堆积的白色长袍渐渐被鲜血染红,红色再慢慢被空气染深,那身体已经一动不动。俄顷,四周笼上弥漫的黑雾,稍加感知便能得知这即是影元素烟雾,和几天前在基尔菈莫港口大厅的类似。塞德里克只能无力地看着佩珂吉亚伸出的颤抖的一只左手被烟雾吞噬。远去的列车的声音也随着形体的消失而消失了。
好久好久之后,车站里的黑雾方才散去,车站里多年不曾敲响的钟此刻有如恶犬狂吠。驻守在车站的赛特雷斯王宫卫兵蜂拥而至,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几人。远远地,能隐隐看见有一个一身白袍的男人被裹挟在被疏散的人流之中向外缓缓走去,手中握着通讯晶石,似乎正在拨出什么通讯代码,一边暗骂:“该死,让他们给跑了。那边可没告诉过我们他们有这种设备……真是的。”
此时此刻,在距离赛特雷斯车站一公里外的晶石轨道间的砂石道上,走着两个人。两人一男一女,男人高大威严、风尘仆仆;女孩则纤细苗条、古灵精怪。二人的组合显得极为古怪,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平日里根本无人踏足的地方赶路,更显诡异。
塞德里克悠悠转醒,只觉身边颠簸而漆黑,不知身在何处。于是他本能性地问道:“这……这是哪里?放我出去!”
四周倏然大亮起来。小薇把他从她肩上的小包中提出来,在他身上撒了些什么晶石药粉,塞德里克于是安安稳稳落在地上。
身边的晶石轨道上呼啸着经过列车,没有人,是货车。有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的灵魂就像火车头的蒸汽一样扑朔迷离,一万个蒸汽的碎片里有一万个紫红色的影子,雨滂沱似的湿透了心脏,脑上的目光像倒吊的「小风兰」花束一样,在漆黑的世界里勾出漆黑的影子白色的轮廓。「小风兰」还是花。他是什么?
小薇扶着塞德里克让他站稳,一边轻声说道:“喂,赛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呐——那个……那个家伙,他,他没事的。她只是有一点皮外伤,我已经让赛特雷斯医院的人把他带走了。不过,他有没有什么内伤——那就不一定了。但是他肯定没事的啊——我给他订了最好的病房,你放心。”
塞德里克对小薇急切问道:“你真看见了?他——他伤在哪了?”
“腿上。反正我当时看见的就稍微烧伤了点,顶多他要是有什么体位变动再多流点血,肯定是没伤着骨头。”
“我……我要去赛特雷斯医院,我得去看一眼!”
“去医院?你还嫌你不够连累他吗?要是让布兰卡斯他们那帮人知道了你和他有关系,估计他还得受伤!要是还有下一次,肯定就不止这么点了!”
塞德里克凝神思考。在赛特雷斯医院,佩珂吉亚肯定不缺人照顾,平日里,他在学校里也有不少好友。良久,他点点头,跟着小薇轻快的步伐走了。身后的皮埃利亚始终未曾言语,脸色阴沉,不知是在生什么闷气。
小薇走在前面催促:“喂,我说,快点吧,成吗?那群卫兵的效率比你们想的可高多了!他们一会就能追上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么严明的组织纪律!”说罢便回头看,见后面两人皆沉默不语踽踽而行,她便补了一句:“咳咳,我说句公道话,要不是当时他把你们俩拉开,没准那个谁,他早就成了对面的人质了!还有你,老耷拉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啊?快走快走!”
塞德里克自幼便习惯了孤苦伶仃的日子,其实也曾幻想能拥有可以相互依靠的兄弟姐妹。经过几天的奔波,皮埃利亚和他之间的关系常常让他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或许一位兄长就该像这一样吧。此时见皮埃利亚脸色阴沉,他心中竟渐渐蕴起一丝不安。
小薇带领两人翻过晶石轨道边的一面矮墙,穿过幽狭的巷陌和小街,来到一辆黑色的晶石小车旁。小车是空的,显然是她特意为几人准备好的,这是小薇的惯用手段。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的这一路上所显的神通,从烟雾到身份晶石再到车子飞板。她到底是什么人?恐怕只要她不想透露,根本无人能得知。
小薇为他们开启车门,自己则钻进驾驶位,运起元素力启动车子。透过窗子,塞德里克可以看见那座明显地矗立在道路一侧的「研究成果收藏馆」,知道他们是在赛特雷斯「开发区」的中心部分道上行驶,但这并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也并不作声。
却只见皮埃利亚的脸色更阴沉了。
21 “停车。”
霎时听见皮埃利亚的声音,小薇猝不及防一个急刹,车停在路旁。她回头看向后座:“干嘛?又怎么了?我说你老这么大意见干啥?”
皮埃利亚打开车门走下车,小薇见他下车便也跟着跳下来,于是塞德里克也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皮埃利亚脸色十分难看。他手中运起元素力,积淀出黑色和深蓝色交织的光带,缠绕住小薇的身体。他厉声问道:“存储晶石呢?”
小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束缚得猝不及防——这还是塞德里克第一次见她这么狼狈难堪。她声音颤抖,答道:“什……什么存储晶石……?我……我不知道啊……!快,快放开我……喂,我要喘不过气来啦!咳咳……”皮埃利亚稍稍松劲,小薇呛咳几声,表情痛苦不堪——虽然应该有演的成分——看向皮埃利亚。
塞德里克深知皮埃利亚的怒气未必都来自小薇和消失的存储晶石,遂一同质问道:“你别装糊涂。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你从我包里拿走的那个,红色的,里面还有银色的「雾」的那个?”
小薇只是露出被杀了一刀的表情:“哎——!不是我说,那天晚上明明是您二位把我灌醉了,从我这拿走你们的通行证和身份晶石的,怎么又反过来说我?你这,你这——”
皮埃利亚又运力,于是小薇的表情变得更加难堪,双眼翻白,眼看着将要窒息。
塞德里克见小薇已经面色苍白身体无力,便劝道:“皮埃利亚,先别这样了。我们迟早能问出来的。”
皮埃利亚稍稍松手,算是下他一个台阶,口中却仍然不依不饶:“呵。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是绝对不可能说的!”
小薇对皮埃利亚的动作显然极为气恼:“哎哎……呜……我说了……咳咳——我……我就是个小记者——写采访的……咳咳……你们……你们的什么……什么存储晶石……咳咳……我——我要——我要它干嘛啊……咳咳——不信——不信的话……你们就到我们那……去看看去……!”
皮埃利亚思考良久,说:“好。”再沉吟片刻,又道:“我们,现在就走。”
小薇低头修整片刻,大踏步走回车边:“走就走,谁怕谁啊!嘁!”一边整理整理衣领,跳上车去。
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随着她上了车。小薇把车开得磨磨蹭蹭,一路上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好在现在为时尚早,这段路竟毫无拥堵、一路畅通。直到开到了赛特雷斯「开发区」东部的赛提尔东路,小薇才把车停到路边,几人下车步行。
小薇转过头,说:“我——我平时都在外面……跑采访什么的,那些什么工作人员……看着前台的实习生啥的……可能不认得我,啊?”
皮埃利亚口气里有螺丝钉,边推搡边道:“走。”
“哎呦!你怎么又动手?走什么走啊,到了!”小薇说着抬手一指,面前是一座五六层高的白色大楼有装潢精致的门廊和晶石雕刻而成的装饰,顶上还镂刻着几个字,正是小薇所说的「铁蔷薇报社」。
小薇领着几人走上报社门口的台阶。却只听见上方的雕花大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有一群身穿着后背上写有「铁蔷薇报社」字样制服的护卫拥挤着推搡出一个灰发的中年妇人。妇人向门内大喊道:“喂!你们别不信我啊——!我……我可真的是他女儿啊!”她抽噎了几声,又喊道:“你们也不看看,我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哪里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你们——你们听我说啊——!”
护卫们只装做没有听见,鱼贯走回大楼内。最后一个回头斜睨她一眼,一脸不屑地关上大门:“哦,嘿嘿——我知道,你是大祭司的女儿……你还是到王宫去问问吧,嗯?我还是大祭司的儿子呢。嘿,真是个神经病。想钱想疯了是不是?嘁!”
从赛特雷斯车站的地界逃脱之后,塞德里克的脑中一直一片混乱,对于小薇和所谓的什么工作单位的关系并没有什么猜测——这对他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意义。于是一路仅仅是默默跟随,也并没有特别留意报社门口的那些喧哗。直到妇人又在门口大声喊道:“你们,你们,你们就没有一个是讲道理的!能不能听我……听我把话说完啊……!真是的!”
塞德里克方才觉得这貌似是维努托尔斯多米尼亚的口音有些耳熟,本能性地抬头看——那背影似乎也似曾相识。直到那妇人悻悻然转过身,塞德里克心下猛然一惊。不是她,还能是谁?她连穿的那身有些破旧的、打着补丁的衣服都没有换过。于是他扯扯皮埃利亚的衣袖,惊喜喊道:“哦,天哪!皮埃利亚,就,就是她!她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那个切莉安娜·C.·海米亚司女士!那信笺,就是她的!”
皮埃利亚突然一愣,紧接着脸上展露出无限的狂喜。塞德里克快步跑到她的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问道:“哦——天哪,海米亚司女士,您,您还记得我吗?”妇人一愣,接着一脸困惑茫然。塞德里克忽然想到自己的扮相,从手提包里拿出丝带把头发梳了起来。妇人双眼突然一亮,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喊道:“哦,是你,是你!你……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信笺?!”塞德里克并没反抗,也没挣扎——这事的确是他的问题,无论切莉安娜对他做出什么,其实都不算过分。他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虽然他所做的仅仅是从地上捡起一卷纸。他从包中拿出信笺,递给了切莉安娜。切莉安娜一把夺过信笺,轻轻抚摸纸面、纸上的字迹和老祭司的签名,渐渐地竟然哭出了声。塞德里克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嘴里小声念道:“对不起,海米亚司女士,对不起……”
小薇和皮埃利亚闻声向上跑来。
“怎么就没人信我呢?”
切莉安娜在咖啡馆里哭了好久,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为她点的那份热巧克力也没动,只是止不住地流泪,能看得出她的情绪依然还没能平复。
“根本就没人信我。那帮人都说我是疯子、神经病,说我看了个新闻就异想天开地想拿钱,说我想钱想疯了。我手里没有信笺,自己一个人啥也不会,怎么到基尔菈莫那种地方去?可是我必须得去啊——我怎么着也得去见见我父亲去吧?我先去了王宫那边,门口把守的那帮人根本就不让我进去见「王」;我又到报社去,报社也把我赶出来。他们都不信我……都当我是个疯子,来骗钱的!”
“没事——没事。我们相信你。你看,我们这不是都把您的信笺给您送回来了吗?”皮埃利亚柔声说道,声音光饱饱得像一段衬在蛋糕上的翻糖装饰,似乎还曜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光明。
“你们?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是谁派来的?你们,你们既然说是来帮我的,干嘛又要拿走我的信笺?再说了,我要是现在跟你们一块过去,还来得及吗?”
切莉安娜一语点中塞德里克的软肋。老祭司如若果然是切莉安娜的父亲,那这个可怜的妇人将永远也见不到她的最后一个亲人了。透过哭声塞德里克能读到痛楚,不是为国捐躯壮烈牺牲的痛楚,而是一种就连学龄前的孩子听到了都能默默流泪的痛楚,是人生之悲戚童话的味道,有最朴实的文字和最哀怨的情思,圆滚滚的一笔一画建筑出最无能为力的图景,其中往往还住着最哲理的哲理,看不透、找不见,至上病灶无需治愈。
“哦……那只是个误会。嗯,请您告诉我,在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助您,好吗?”
切莉安娜显然被皮埃利亚的最后一句话打动,朦朦的泪眼中竟闪过了几分希望,道:“现在真的还来得及吗?我这几天的天天在路边都听见有人说我父亲已经去世了,可我一点都不信,我也不愿意信。我活了五十多年,还从来都没见过他一面呢……”她说着又开始抽泣,断断续续。过了许久,又道:“我……我没有基尔菈莫通行证,我也没有能够被他们认定的身份晶石,更没有基尔菈莫的自由出入身份,我甚至连路费都付不起……所以,所以他们才不相信我……这,这怎么办啊……”
皮埃利亚沉吟片刻,接着抬头看向她,声音坚定起来,道:“我们相信你。”说着,他从兜里拿出了他和塞德里克那两块假的黑色身份晶石。“你看,我和他都有基尔菈莫的通行许可。我是您父亲,也就是祭司先生的助理。我们真的是来帮您的。”他又沉默了一会,接着轻声道:“我们是由祭司先生派来接您去基尔菈莫的。至于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欢迎您,是因为这件事应祭司先生的要求,需要保密。”这实际上是谎言——老祭司再也没办法对任何人下达任何命令要求了。
切莉安娜听了这话,满脸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以前来找我的那个男的,他,他也跟我说过这事一定得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还说,说我父亲的手下里面混进去了……好像是有……有……有叛徒——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哎,他说了好几遍要让我保密保密保密。”
“那,信笺是他单独一个人交给您的吗?您不是和别人一起去王宫门口领取的?”
“呃……对啊,那男的还跟我说,让我把它收好了,等这个什么「神幸之人」的消息一放出来,世人皆知之后,就用元素力注入那个信笺上的晶石里头,到赛特雷斯港湾给那边的人一看就能直接乘船到基尔菈莫去。”她说着说着,突然警觉起来。“你们为什么不知道是谁给我的信笺?你们真的是我父亲派来的吗?不会是那个……那个什么叛徒派来的吧?再说了,他——”她手指尖指向塞德里克的脸。“他为什么一开始要拿走我的信笺?”
“海米亚司女士,请您务必相信我们。我们这里,有祭司先生亲手交给我们的东西。”皮埃利亚说着对塞德里克使使眼色。塞德里克立刻会意,打开皮包,却仍有几分犹豫。他抬眼瞥了一眼小薇,又看看皮埃利亚。皮埃利亚点了点头,那意思是没事。于是塞德里克从包里取出信封,似乎带着几分虔诚地双手平伸把它递到了切莉安娜的手里。
切莉安娜显得有些疑惑,但待她打开信封取出便笺,双眼便倏然明亮起来:“对,对,就是这个!我知道它,我知道它!”
皮埃利亚面带笑意,转头对上塞德里克霎时放松的视线。但他没有笑,视线又转头看向小薇——小薇的双眼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只现在在切莉安娜手里的老旧信封,那眼神嫩烂得像一块蛋糕多油的胚。不知这是何意。
切莉安娜却突然急切起来。她握住皮埃利亚的手,匆促说道:“你们……哦,天哪,我相信你们……你们快带我到基尔菈莫去!快!我……我必须得去见见我父亲!”
“海米亚司女士,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带您到基尔菈莫去的。但,当然,我们也需要您的配合。”
“我的配合?我能做什么?”
“很简单——我们需要知道您的身世,您的过去,您在哪里长大,您家庭状况如何、您的经历怎样。最重要的是,您是怎么知道祭司先生就是您父亲的。我们只有知道了这些,确定了您的情况和我们掌握的相符,才能帮您去基尔菈莫呀!”
“哼,装模作样。”小薇在一旁嘟囔道。皮埃利亚只装作没有听见,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切莉安娜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双手抱胸,状似思考。而后,她又低声问道:“嘶——你们说,我父亲……他……他到底有多少钱?”
小薇在一旁哼了一声。塞德里克倒是在心中松了口气——切莉安娜这么着急要到基尔菈莫去看来也并不全是因为思念父亲。转念一想,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若是换做自己,恐怕也得这样问上一句。这倒显得自己像住在自我感动的劣质言情小说里面无限爱怜的主角一般了。
皮埃利亚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微微笑着说:“很多、很多。”
切莉安娜又沉思了片刻,终于开口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22 五十多年前,切莉安娜生于菲尔卡港湾。四五岁时,她随着母亲一同移居到多米尼亚的芒勒艾镇。这大抵是她回忆的原点。有关菲尔卡港湾的那片地带仅仅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概念,自己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印象。这些“别人”,在这里大抵是指邻居或玩伴而非家人。只言片语之中,她得知自己大概有着并不光彩的身世。到了她的十四岁,该上学的年纪,继父——她从听到父母吵架时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的信息——和母亲相继去世,她带着母亲临死前交予她的遗物到赛特雷斯读书。继父留下的晶石挂坠盒和之前别人送给她的什么小首饰、小物件都被她变卖抵作学费和住宿费,假期和放学时间也都要在赛特雷斯的商业区打工方可维持生计。成年后,她实在担负不起生活的费用,于是辍学到赛特雷斯商业区日日游人如织的商铺中做售货员,自己住在员工宿舍里——毕竟这里还不需要用钱。一次,在她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她从夹袄的双层布料中裹着的棉絮之中抽出了一方泛黄的信纸,在那封信上,她得知自己在希露雯竟然还有一个有钱的小姨。她正要将那信再次仔细收藏到柜子里时,信纸却突然自焚了——看来是母亲用元素力为它做的保密措施。当切莉安娜手中只剩下一抔灰烬时,四周传来母亲的声音,深邃而辽远,她说绝对不能允许她和那位小姨联系。可是那封信上——切莉安娜知道——提及了生父的消息。于是她便偷偷联系了希露雯的小姨,这才知道了有关自己生父的更多消息。
生父的全名叫做崔西亚斯·卡菈里斯,是第四任大祭司驻守于多米尼亚的约可家族的后裔。早些年,他出生在菲尔卡港湾,在那里结识了年轻漂亮的母亲。可外祖父并不容许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与一个并非他内定的富家公子交往,发现之后出言训斥母亲,并狠狠警告她要时刻注意大家小姐的风范。母亲任性而叛逆,固执地延续与生父的恋情,并约定和他私奔并一同前往基尔菈莫立足。她不惜花高价买来传票,却在临行前夜被家里的用人出卖。外祖父震怒,重重责罚了佣人,并将母亲囚禁在家中;生父在港口等得望眼欲穿,最后只得自己上船离开。当母亲终于挣脱屏障的束缚赶到港口时,只见得远去的船影和天边喷薄欲出的晨光。
「七点,你知道在哪。」
塞德里克顿时恍然大悟。这张字条就仅仅是老祭司写给自己私定终身的情人的约定,「七点」是时间,而「你知道在哪」则是两人约定好的相会地点,果然如他所料地和「秘藏」强化技术毫无关系。他于是看向身边的皮埃利亚,见他也状似若有所悟,自知他想必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切莉安娜继续幽幽地讲下去。
那时母亲万念俱灰,但私情的结果,也就是她与生父共同蕴起的「生命之晶」已然在她身体中孕育,为了孩子,她只能苟且偷生。不久,当任的大祭司倒台,政治剧变使得外祖父全家被镇压,唯有母亲因为孩子而幸免于难。眼看着在菲尔卡的地界是待不下去了,母亲便带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她改嫁到遥远的多米尼亚,续弦给单身的继父。
拼凑出了自己的离奇身世,切莉安娜更加坚定了自己要找到生父的愿望,辗转联系到希露雯的小姨,向她问起生父的下落,但多年未果。一两年前,小姨给她发来通讯说,她见到了生父少年时的影像,这才知道了生父不但还健在,甚至还成为了整个瓦尔哈拉最为尊贵的大祭司。其实通报新任祭司继位的消息时,切莉安娜就曾怀疑过,但被自己的念头吓到而不敢再想。小姨靠着和希露雯管理高层那边的关系辗转联系到了生父,生父却不敢轻信小姨所言。特别是当他听说母亲已经去世,更是向小姨索要证据。切莉安娜在母亲留给他的雕花木盒里面仔细翻找,终于找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工整地写着一行小字:「七点,你知道在哪。」她不知这是何意,但这字条既然能被母亲藏在装着她所有的贵重物品的雕花木盒深处的夹层里,必然是意义非凡。于是她将这张字条寄给小姨,一个月之后收到来自希露雯的回信,信上说生父已经在筹备将她接到基尔菈莫;又过了两个月,果真有一个陌生男人登门拜访,递给她一卷信笺,告诉她在消息透露后到赛特雷斯的「王宫」去,自然有人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并安排她到基尔菈莫去。至于是什么消息,她「到时候」就知道了。
之后她便继续了在赛特雷斯的工作生活,直到在一份晚报上读到什么「神幸之人」的消息,好像还是「圣谕晶球」的指示。与此同时,她的通讯晶石接到了一个不知是谁的虚拟晶石代码的消息,说让她近期择日前往「王宫」,她这才知道,一定是那个男人的消息,于是她第二天请了假,如约前往「王宫」,可在路上与塞德里克相撞,丢失了信笺。说到这里,切莉安娜又疑心起来,问道:“唔……你们说你们是来帮我的,可是为什么一开始你们要拿走我的信笺,让我去不成基尔菈莫?还有,上次来找我的那个男的呢?他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找我?”
皮埃利亚微微颔首,做思考状,答道:“哦,外人都知道祭司先生名义上就是「圣殿」的最高管理者,但他最近,被您所说的那些叛徒给控制住了,于是只能安排他更加信任的人来找您、帮助您。可是这环节之中显然是出了些小意外——这位瓦尔加斯少爷本来和这件事毫无关系,他本来就是不小心拿走了您的信笺,这是他的不对,他已经和您道过歉了——对吧,瓦尔加斯少爷?”
塞德里克用力点点头。
切莉安娜听了这话却突然紧张起来。“哎,你刚才说,我,我父亲他,他被那些叛徒给控制住了?还出了什么意外?什么意外啊?我,我父亲,他还好吗?”
皮埃利亚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语气就好像烧糊的锅底:“海米亚司女士,请您节哀。”
切莉安娜听了皮埃利亚的话,愣了一秒钟,紧接着趴在咖啡馆的晶石小桌上嚎啕大哭。
皮埃利亚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对不起,海米亚司女士,是我没能保护好他。但还请您振作起来,我一定要带您去基尔菈莫,帮助您拿回那些应当属于您的东西。”
切莉安娜缓缓抬起头,双眼朦胧而迷茫。“我……我父亲……他,他都……他都……去……去世了,我,我,我去基尔菈莫……还……还有什么用呢……”
“海米亚司女士,还请您先打起精神来吧。您是祭司先生的亲生女儿,如果能立刻到基尔菈莫去,凭借那里的技术,一定能够向世人证明您就是他的女儿,这样一来,您就有极大的希望能够登上新任祭司的位置,继承您父亲的遗产,到那个时候,那些叛徒自然就不会得逞了!”
听了皮埃利亚的话,切莉安娜的哭声果然渐渐淡下去了。她抽泣着问:“我……我父亲的财……财产……真的能有我的份吗?”
皮埃利亚还来不及回答,小薇却突然在旁边冒出句话,阴阳怪气:“那还得快点,哼。要不然你们早没时间喽!”说罢,她将不知道何时买来的报纸狠狠拍在桌上。
拿报纸上刊登这一张影响,一个冷艳的金发女人正从基尔菈莫「圣殿」门口走出,一袭黑裙、头戴黑色阔边帽和低垂的黑色面纱——是卡菈里斯夫人,满脸怒容。
“是卡菈里斯夫人!”皮埃利亚脱口而出,惊呼道。
切莉安娜彻底止住了抽泣,抬头呆呆地望向报纸。
塞德里克把报纸从桌上捡拾起来,念起新闻的内容:“「据最新报道,基尔菈莫存放有祭司先生的遗嘱的事务所于基尔菈莫『圣殿』的发表称,祭司先生在大约半年之前曾经修改过一次遗嘱,将其唯一继承人修改为其早些年间失散的后代。」”
塞德里克读到这里,稍作停顿。小薇轻吹一声口哨。皮埃利亚眼红的双眸之中闪烁起兴奋的光。切莉安娜过了一会方才反应过来,挺直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状。皮埃利亚抓起切莉安娜的双手,迅速说道:“哦,海米亚司女士,我说过的!您看,现在——现在只要您能到基尔菈莫去,这一切都会是您的!”
“哪能有那么好的事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父亲,转眼间的功夫他又没了。你们……你们,你们别是忽悠我吧!到时候,要是弄得我连家都回不去了,那可怎么办啊!”切莉安娜说着又小声啜泣起来。小薇突然插嘴讥讽道:“嘿,还回家路费呢!去一趟没准连大祭司都当上了!真是的,什么人啊!”
“等等!等我把它读完。「据修改过的遗嘱称,如果在祭司先生去世后的三十天内无法找到该继承人并核实其身份,那么新任祭司的人选将由其他具有合法权益的在职圣职人员于大会上投票表决,暨时祭司先生的全部遗产将被捐赠给赛特尔学院用以购买更多的教学器材和实验用具等。因此,几日前卡菈里斯夫人所提出的以继承人身份继任祭司之位的提案已经被否决。据内部消息称,现在,现任『金之司仪』的塞里司·布兰卡斯先生以『表现优异的在职圣职人员』的身份通过透明公开的选举大会继任祭司之位的行动将不再具有任何障碍,而卡菈里斯夫人对此消息感到十分震惊。」”
待塞德里克读完,切莉安娜也忘记了抽泣,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这——这是什么意思啊?他是说,我一个月之内只要过不去,东西就不能给我了吗?”
皮埃利亚的脸色也从兴奋变为了愠怒。“这份遗嘱上的东西一定有问题。既然老祭司先生说了要把遗产都留给他的所谓的「唯一继承人」,那为什么又要仅仅限定三十天的期限?我知道,根据「圣域管理层管理律法」的规定,在大祭司意外死亡后可以实行为期不超过两个月的无祭司状态,在此期间,「神谕者」可时刻监视「圣谕晶球」的诏示,在不违背已故祭司的遗嘱前提下做出决策。据我所知,以老祭司先生的性格,他绝对不会只给自己的继承人限定一个月的时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会不会有点太仓促了?”
“皮埃利亚,你的意思是,这遗嘱有问题,并不是老祭司所立?”
“哼,有很大可能。这份遗嘱首先就把卡菈里斯夫人的继承权抹除,而谁都知道卡菈里斯夫人恰恰是布兰卡斯继任祭司之位的最大障碍,而它同时又为这位‘横插一脚’的继承人限定了苛刻的时间范围——而今天下午在车站,那些人分明不顾我们的死活。这其中还能有什么原因……哼。”
“他们……他们是为了把我们也排除!”
“对,但不完全对。更正一点:仅仅是要把你也排除。他知道我不可能是继承人,但我们的行动让他以为你才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他要让你在三十天内没法踏上基尔菈莫的土地。”
小薇在旁边不屑地讥笑了一句:“嘿,还三十天呢!我看他们是根本就没想让你们回去!”
塞德里克并不理会小薇,问道:“皮埃利亚,这种存放在事务所里的遗嘱,篡改它们的内容,是件容易事吗?如果可以篡改的话,那干嘛不直接让内容变成把遗产捐给赛特尔学院呢?”
“篡改遗嘱……嗯……并不容易。应该说,很难、很难。所以,他不能把它改得太离谱——我想,在现在所公开的这份遗嘱上,大部分应该都是真实的。只是,这三十天的时间期限……”
皮埃利亚的话只说了一半,随即用双眼死死钉住小薇。
小薇察觉到皮埃利亚的视线,转过头来,叫道:“哎哎,你看我干嘛啊,你看我干什么啊!”
皮埃利亚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道:“所以……所以,这个阴谋,从塞德里克一到基尔菈莫就开始了,对不对?先是把谋杀老祭司先生的罪名嫁祸到我们两个头上,然后给我们放水,故意让我们能顺利逃出「圣殿」,甚至掏出基尔菈莫……然后,就别想再回去,甚至别想再出现!”
塞德里克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无从开口,只是重复咀嚼道:“让我们顺利逃出……「圣殿」?”
“是的……是的。这的确有些太过顺利了。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一路沿着楼梯跑下去?那样跑的话,最快也要花上十几分钟,那为何在这段时间里那些卫兵迟迟没有赶来?而且,既然布兰卡斯的人能一路跟到莫尔谛,甚至到赛特雷斯来追杀我们,那为什么在他们所统领的基尔菈莫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而且……哼。”
皮埃利亚突然停顿,又狠狠瞪着小薇。“而且,而且怎么就那么巧,就有个人等在了「圣殿」大门口来把我们接走,而且还能轻易弄到身份晶石、办好一切手续,帮助我们顺利逃出基尔菈莫?”
小薇不等她说完便大叫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是那个什么司仪的人,是受他的指示才帮的你们逃出那个破地方的,是吗,啊?那我要是他的人,哪敢刚在车站,干嘛要冒死救你们出来啊?你们不感激我给你们帮忙就算了,可也别诬陷我干了这样的坏事啊!人总得有点良心吧!”
“你这么说……你不是布兰卡斯派来的?”
“不是!绝对不是!”
“你确定?”
“废话,我当然确定!谁要给他干活了?!”
“那好。你敢不敢把她,”皮埃利亚的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指向切莉安娜的心口处。“送到基尔菈莫去?”
小薇愣住了。皮埃利亚挑挑眉。
23 小薇一咬牙,狠狠地说:“呃……嗯!我帮她搞!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说吧,什么条件?”
“他,”小薇指向塞德里克。“也得一起去!”
切莉安娜和皮埃利亚一齐看向塞德里克。切莉安娜面上茫然的表情状似并没理解其中缘由,但看她那迫切的眼神,似乎也深知此事之中塞德里克的决定必然是关键,遂满眼期待地望向塞德里克。
塞德里克深感意外——他还以为,这件事情已经与自己毫无关系。
“我?为什么?”
“我把你从基尔菈莫弄了出来,必须得再把你弄回去,这是规矩!要不然我以后就没法从……没法搞到身份晶石了!”
塞德里克听得云里雾里,正欲再发问,切莉安娜却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哎,瓦尔加斯少爷……我知道这件事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但是你……你就帮帮我吧,好吗?唉……我知道我要是要求你做这么多已经是我的不对了,但是,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这个穷老太太吧……”
切莉安娜又泪眼婆娑了,握住塞德里克的手的细弱双手也微微发颤。
塞德里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心则更是乱作一团。能留在赛特雷斯已经实属侥幸,他本来就没指望自己能够脱离这场乱如麻的棋局,可基尔菈莫的地界又属实让他心生不小的恐惧之感。
小薇却先开口了:“嘿,你以为你在赛特雷斯就能藏得住了?我跟你说啊,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可还是个在逃的谋杀嫌疑犯呢!眼下又有基尔菈莫那边的悬赏令,现在全瓦尔哈拉的人可都在找你呢!而且,你也看到了,今天在车站——不是我自吹自擂——要不是没有我,你肯定就落到布兰卡斯的手心里了!这我要是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赛特雷斯这边待着,那如果布兰卡斯再派人来抓你,你怎么办?这回,嘿嘿……我可就不在你旁边咯……你以为在你给了布兰卡斯一个你可能是继承人的信息之后,他会轻易放过你吗?每一个可能是他的障碍的人,可都会被他斩草除根哦……好好想想吧!”
皮埃利亚难得地竟然赞同了小薇的观点,点点头,开口道:“是啊,要是藏,肯定是藏不住的。要是想要洗清罪名、光明正大地活下去,就必须得回到基尔菈莫去和布兰卡斯斗争——再说了,车站里的那伙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你。但只要布兰卡斯当不成祭司而海米亚司女士成了祭司,他就什么都得不到,到那个时候,对付布兰卡斯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皮埃利亚说完,众人的目光有一次聚集到塞德里克的身上,似乎除此之外再无别的选择。
也是,那信笺本来就是他自己拿走的,一切的麻烦也都是因他而起,他理应全力弥补他所闯下的祸患。但是佩珂吉亚呢?塞德里克始终无法忘记那烟雾缭绕的站台上的最后一面,佩珂吉亚瞳孔中倒映的惊讶、茫然和恐慌,好像印在心上的文字刺青,每每想起都会随着心的律动一起绞痛。
塞德里克眼神黯淡下来,随口问道:“什么时候走?”
切莉安娜听闻到这个语气迟疑的问句,也不管塞德里克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只当他是愿意立刻同去,于是倏然抓住塞德里克的手,霎时泪水又盈满了眼眶。她言语中蘸着泪花,轻声说道:“哎呀,你……你答应啦……?哎……我……我真的得好好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她说着说着,泪水就溢出来了。塞德里克又看看皮埃利亚,他有着和切莉安娜的极尽感激相等量的极尽兴奋。塞德里克于是心下一沉,自知自己的基尔菈莫之行已然毫无退路。
“呃,越快越好,最好现在就能!”皮埃利亚叫道。
小薇直起身子,得意洋洋道:“呦呵,现在是知道求我了?快,没问题,今天晚上就可以走!不过——”
“不行,再多给我点时间。”塞德里克脱口而出,打破持续火热的气氛。他甚至不知道佩珂吉亚现在怎样!不,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还有那么多话没有说,还有那么多误会没有解释,如若再去基尔菈莫,此行必然前途未卜,恐怕一别便是永别……他不能不去见见他,哪怕只有几分钟。
小薇望向塞德里克担忧的脸色,轻轻笑了两声。“呵呵……喂,赛德——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呐……过来,过来!”她说着从椅子上跳起来,退后两步,从左臂上的小包里掏出通讯晶石。
她未必知道什么。塞德里克木然起身走到了小薇身边。小薇手中那个特制的通讯晶石显现出一段显然是从一个留影晶石中截取的晶石影像。
赛特雷斯医院的一间病房中。房间中只有一张床位,一个白发少年躺在床上静静睡去。墙壁上趴着一只暗金色的烛台,耗耗燃烧着一只白烛。看不透、看不透,那白发从未显得如此之白,白得连白蜡烛、白沙漏、白墙壁、白床单、白被褥,白色的其他一切,都显得白得庸俗。方求白时嫌雪黑,大抵如此。那床位周围有一群学生,穿着亦是白色的校服,戴着亦是白色的校服帽子,黏连成一片,不想看清。那图景像是一张剪掉了自己的合照。无所谓,无所谓的是自己无所谓。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怎么样?我说过,他肯定没事吧?”小薇对塞德里克说道,语气中织着得意之态。
塞德里克此刻无法作出任何沉默之外的事。佩珂吉亚的手喜剧般地傀在床边,那样子好像给小孩子讲手偶童话时手偶开合的嘴巴,手偶说出话来的时候孩子笑得像一场大梦。倒宁愿一切都是一场大梦。
小薇在一旁只见塞德里克不语,一蹦一跳回到晶石小桌边,转头对皮埃利亚说:“嘿,成了,我跟你说啊,今天就可以走,今天晚上就行!不过走之前,咱们得先约法三章——您二位的信用记录……哼哼,可不是太好啊,我说。”
皮埃利亚竟也沉默着,没有做任何回应——其实,自从他见塞德里克接过小薇的通讯晶石,就一直阴沉着脸。
小薇见皮埃利亚一直一语不发,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嗯,这第一,我们所有人去哪、去了之后要干什么,必须由我来决定。你们可以提建议、提意见,但是最后的结果一定得是我敲定的。第二呢,你们想要干什么,先得跟我说,我得看着你们,省得你们到时候又跑到不知道哪去了。第三嘛……两位的身份晶石——”
小薇说到一半,啪的一声,皮埃利亚将两块黑色的厚晶石拍在咖啡桌上。
基尔菈莫「圣域」。顺着窗能戚戚看到那块巨型的晶石正缓缓锐化它自身的光亮。「圣殿」顶层的大祭司办公室里全然没有了几日前的阴暗污浊,晨光就像过早到来的冷春里尚且还倦怠的旷野上破土而出的欲望的芽,又过早熟地掼出了带着翼的种籽,以心照不宣之态打着旋地黏在布兰卡斯势在必得的脸上。
布兰卡斯手中握着通讯晶石,正在接取一则通讯。
“呵呵……你知道,我向来说到做到。我不希望会再看到他们……特别是,他……又或者是她。我认为我对你提的要求已经足够明确了……不是吗?”
布兰卡斯缓步踱到落地窗边。金色的光欲盖弥彰地沐浴他,窗框把他整个人镶在里面,他闲散地把太阳穴磕在窗上,给人的感觉就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他的上半身整个地淋着初升的光明,看上去像圣诗集里面烫金的插图,哦,神啊。
“你不必解释了——你一定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两天时间……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之内,人,或者技术的设计,至少给我带回来一个。我想,以你的能力,抹除掉这几个人,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对不对?”
布兰卡斯不由分说地切断通讯,随手将通讯晶石掷到大晶石办公桌的一边,整个身体贴住落地窗。他是导演,导演是艺术家,不可以犯艺术的错误,不可以以谦虚来自满。艾尔蒂实际上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这他早就知道。或许,在一年前他拿着自己的「圣域」配发通讯晶石给老家伙的私人佣兵发送通讯时,就该果断地让他滚蛋。这次……这次,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必须做到完美,他不能再违背自己的意志行事,因为以后的每一步行动,如若有错,便全全然崩盘、跌入深谷。
他又坐回到晶石大桌背后的大靠椅上,从桌上拾起一份早上被人送来的新报纸,阅读起有关老祭司遗产分配的新闻。这份新闻他已经读过不下十遍,遗嘱的内容也已经反复推敲过十多遍,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花下大价钱——三百万卡利昂——买通了存放这份遗嘱的事务所,秘密地看到了遗嘱的具体内容——其实再加上五倍的价钱就可以对它进行修改,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付不起这些个钱,而是因为没有必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会把自己的遗产留给那个维努托尔斯的继承人,也就只有纯真无比的孩子才会相信这种感人的戏码。孩子……呵呵,孩子。真是蠢货啊……
三十天内无法找到继承人……这是他所能获得的最好条件。于是他不惜重金聘请了数位佣兵,终于在赛特雷斯商业区的外沿找到了老祭司派遣的佣兵。但是,在赛特雷斯的跟踪并不成功。老祭司派遣的佣兵仅仅在数家商店的间隙四处游逛,偶尔到什么宿舍去看看,似乎并没有导向性的目标,两个月后就返回了基尔菈莫,其间并没有被发现他与任何人有过接洽。布兰卡斯知道此人必定身手不凡,一定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任务,不过他的手法必定极其隐蔽——直到「春日祭典」来临之际,他才得到了更多的线索。他又花下数万卡利昂,才从「神谕者」那里知道,那个「神幸之人」并不是由「圣谕晶球」的启示得来的,尽管那次会议上「神谕者」本人曾自称在老祭司的钦定下得到这样的结果。这个「神幸之人」实际上是由老祭司自己秘密内定的,和「神谕者」一同在「圣谕晶球」上做了个很高深的障眼戏法,以此让所有人信服。布兰卡斯是个精明的人,眼观六路,只可惜观不到老祭司的心里去。他深知老祭司绝非庸才,而精明之人绝对不会做无谓的打算。现在正值祭典盛会,正是在受人牵制许久后反扑的绝佳时机。借由「春日祭典」认亲,这该是老家伙的最后一搏。布兰卡斯决定将计就计,借刀杀人再放走嫌犯,在「圣域」内斩草除根,神不知、鬼不觉——这是连助理艾尔蒂都不曾知道的计划,可一系列不可控的变数却让它并不尽如人意。老家伙虽然是死了,可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设计却还仍旧是个谜团。计划不可能总是尽如人意,布兰卡斯深知,放长线方可钓大鱼;而「圣殿」的大权在握与新的设计同等重要——只是,这「线」越是长,那「鱼」就也越自由。
他早就见过那位瓦尔加斯少爷。那位少年,忧郁、孤楚,可远远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么脆弱。简而言之,无论从主观上看,抑或从客观上讲,他都绝对不安全。布兰卡斯尚还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继承人,但是不管怎样,他都可以成为他的一个「鱼」饵。而所谓「鱼饵」,无论从主观上看,抑或从客观上讲,也都并不是安全的,当然,更不需要是安全的。
窗外的光明更加盛大辉煌了,好像梅那萨斯的故乡雕塑「光之双生神」的金色的眼瞳。环境越是黑暗,身处于这泥淖中的人们就越是向往光明。那雕像散发的光芒虚伪得像是栓着光而非是发着光,就像刻意被摆成那样姿势的在地底死去千百年而不腐烂的尸体,眼里流出的是光之血液,又抑或是血之光明。忽然,他想起自己的第一任女友。她并不是什么极其美艳的尤物,亦不是什么大家族富贵的女眷,却一度让他为她饱尝爱情之苦痛。随着女人的要求愈发变本加厉,他随即瞒着女友悄悄将她介绍给他的富有而轻佻的导师。那女人在爱情和钱财之间难以取舍,布兰卡斯自己则演出了一场忍痛割爱的壮烈戏码。女友成了他的前女友心怀愧疚地为他争取到了去基尔菈莫工作的机会。布兰卡斯收拾行李前去基尔菈莫之前,他曾亲眼看见她与前来旅行的游客拥吻,然后从他们手中接过廉价的首饰和袋装的金色卡利昂硬币。从那时起,他就自诩熟知女人。无所谓,他只当她们是一件可有可无的饰物,必要时用以锦上添花罢了。
布兰卡斯站起身,抚摸着高大华丽的扶手椅和光滑明澈的晶石桌,环视四周这间高广华盖的办公室。这以前是他根本就不配拥有的。而眼看,他就再没什么不配拥有的了。
24 塞德里克一行人乘坐的船只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顺利准点抵达基尔菈莫港口。一路上,小薇的视线一直缓缓扫视三人,至少塞德里克就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切动作皆在她的视野之内、她的控制之中。至于证件,自然也全权掌握在她的手中,只有在下船验明身份的时候才能短暂地发放到三人手中。
再次来到基尔菈莫,与塞德里克并肩而行的竟然是小薇与切莉安娜。在几日前的航线之上,这两个人都曾经让塞德里克一路提心吊胆,但现在却已然毫不在意。倒是切莉安娜一路还胆战心惊,偶尔还要怀疑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需要皮埃利亚低声开导才能让她放下心来。小薇靠在一旁,对几人严加监视,恨不得在由于这过长的航线也瞌睡起来而打盹的时候也要睁一只眼。塞德里克则对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心不在焉——这一次的行动无疑是自投罗网,不知道是否是有去无回。仔细想一想,其实自己的生活之中又没什么不可割舍的。学业已经无关紧要,反正他的大幅照片已经被挂在公告栏中,下面有和画框一般烫金的字写下「荣誉毕业生」;所谓的家庭这种远行之人往往会挂念的意向在他生命之中也早就成了一个空格;唯独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却本不该是牵挂。
小薇的手段果然了得,她伪造的身份晶石和证件竟然都能瞒过基尔菈莫的「流光军」士兵,塞德里克推测这些东西的造价必然不菲,所需的人脉和技术等等也绝非是赛特雷斯的一家普通的报社能够担负得起并且随意赋予一个所谓的小‘记者’的。停船之前,皮埃利亚曾经借着小薇向船上身着制服的侍者点餐之际向塞德里克低语道小薇绝非常人、来头不小,如此能有这样深厚的背景的人,除了布兰卡斯,一时间也没法再想起其他人,因此绝对不能全权受小薇的控制,到了基尔菈莫之后需要再和当地的朋友们取得联系,到时候可能会需要塞德里克的帮助。说到这里,皮埃利亚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神态看向塞德里克,塞德里克只是默默点头,因为他再做不出什么别的动作。无所谓。
再次穿过大门走进基尔菈莫港口的大厅,只觉这里与几日之前并无两样,仅仅是少了记者和那些看似形迹可疑之人。在赛特雷斯车站的遭遇过后,几人倒是再也没有遇上什么不速之客,不知是行踪被设计的足够隐蔽还是对方害怕会惹出什么更大的麻烦而并未轻举妄动。
回到基尔菈莫,就等同于是回到了布兰卡斯的掌控之中。皮埃利亚向塞德里克使使眼色,塞德里克推测他的意思该是让他协助分散小薇的注意力,好给他与朋友们联络创造契机。塞德里克在船上的时间里并没什么胃口,船上的饮品也没怎么喝,正好可以叫小薇带他去买点吃的。可此时小薇却先叫道:“哎哎,不行了,哎呦,我说,他这船上的东西也不管饱啊!哎呦不行了,我受不了了,我得赶紧去买点东西吃!你们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说罢,她便一溜烟地跑向不远处的一家装潢精致的餐品店。皮埃利亚于是掏出通讯晶石,拨通代码,而后窃窃私语起来,背对着塞德里克。他仍然没有向塞德里克询问佩珂吉亚是谁,一句都没有。其实当时在船上那么长一大段时间,他并非全无与塞德里克密谈的机会,可是皮埃利亚却变得异常沉默。塞德里克当时其实并没有注意其他什么别的事,因为自己还有大半的思绪尚且留在赛特雷斯;此刻又再次注意到皮埃利亚,自己一直异常敏锐的直觉总告诉自己:好像有什么不对。他知道这种感觉绝对不是因为佩珂吉亚或什么别的人,就是皮埃利亚,他绝对有什么不对劲。不过不能说。这场逃亡的确是皮埃利亚的博弈,自己的无端闯入不过是由于一种不该有的期待和贪婪。现在他们的命运已然紧密相连,皮埃利亚却从没有责怪过自己的累赘,反而总是像一位兄长一般关怀自己,即便已经得知了自己和这件事一直毫无关联。
皮埃利亚转过身来望向塞德里克,能看出来满眼满脸的释怀之意。无所谓。他走上前来,低声向塞德里克问道:“她还没有回来吗?”话音未落,小薇却突然从皮埃利亚的身后悄悄蹦了出来,一把夺过了皮埃利亚手中的通讯晶石。
“你干什么?还给我!”
“哎哎,不是说好了吗,一切都听我的?这东西在你手里,我不放心!还是给我吧!”
“我早就换过了晶核了!”
“嘁,你换了晶核它就一定安全了?你们这些在「圣殿」工作的人一天天的就光鼓捣这些了,指不定你做了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的改动呢?要真是这样,那还了得了?快,去,去!拜拜咯!”
小薇说着,将手中的晶石随手丢进了身边的黑色垃圾桶。
皮埃利亚显然被小薇得这一系列动作惊呆了,竟然定在原地,目瞪口呆,脸上的表情像惊诧、愤怒、难以置信的杂烩,热气腾腾。
小薇后退两步,盯着皮埃利亚,叫道:“哎,你想干啥?”
塞德里克看一眼皮埃利亚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小薇尖声叫道:“快点!快点!快点走吧!再不走咱就真的来不及了!你们是想被那帮卫兵抓走还是咋的?”
说罢,她拉着自己的行李就快步向外走去。切莉安娜见到自己的东西也一并被小薇推走,连忙也快步跟上。见境况如此,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只好也默默跟上了。
小薇带领着几个人搭乘升降机伤到了大厅楼上的二层,一路上口中絮絮叨叨,听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发牢骚,没人在意她到底说了什么,由着她自己说去吧。
四人走出二楼的正门,小薇跳到路边,领着几人来到一辆白色的晶石小车旁边,车门没锁,车里也没人。几人将行李装载到车后的架子上,小薇自己钻进驾驶位,运元素力启动车子。车子在路上行驶了一段,大概——从窗外的景色来看——是越来越远离热闹非凡的基尔菈莫港口周边地带。窗外开始出现起伏的山峦,一起一伏都像是大地在呼吸的旋律,背对着光,描摹出一条金色的茸光的边,自有一种懒困之意,昏昏然而欲睡,好像自知生命大限将至的鹿母独自走向无迹之处,主动地困囿于早早为她设好的陷阱之中。
小车随即驶入森林之中,又绕着盘曲的小路行驶一段,最终停在一间小木屋边,这小木屋比上一次所住的红色砖房要更加小了,但是这外观看上去则要稍微精致些。取出行李之后,小薇带领着三人走进屋中。
木屋并不大,可竟然能装得下一间不小的厨房、一方连着客厅的卧室,正门的对面还开着大落地窗,另一面的墙上还镶着一大块信息接取晶石。四周的家具上薄薄地浮着一层灰尘,像戏曲主角妆成后腮红之下若有若无的浮油,泛泛的。橱柜门却开着,展现出内部陈列的新鲜的莓果和面包该是小薇让人提前准备好的。
把行李都安放好后,几人吃了小薇在厨房里捣鼓半天做成的果酱和烤面包,小薇随即拿出一份报纸,报纸上刊登了事务所发布的五家位于基尔菈莫的官方晶石能量检测试验中心,以及它们的请求:请自认为是老祭司后代的瓦尔哈拉居民前往这五家存放有老祭司的晶石力量样本的试验中心进行晶石力量检测。皮埃利亚的通讯晶石早被小薇丢到基尔菈莫港口大厅的垃圾桶里去了,没有办法检索这几家试验中心的晶石通讯代码,不过卧室的床头柜上倒是有现成的官方通讯录。尽管查找花去了不少时间,这几家试验中心的晶石通讯代码还是被一一找了出来。皮埃利亚勇床头的家庭通讯晶石先给第一家发出了联络,发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终于接通后,对方告诉他,需要先前往事务所进行身份信息登记,待到被检测人的信息录入晶石传送系统并将文件传输到本试验中心后方可进行检测。皮埃利亚正要再继续追问,对方却轻飘飘地陈述道:“其实,本试验中心的晶石能量检测的业务服务,最新的号位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皮埃利亚正要再给下一家试验中心发出通讯,小薇就在一旁不屑道:“呵,你就别费这劲了!这家排满了,别的估计也都一样排满了!”
皮埃利亚对她不予理会,只又在那大块的通讯晶石上拨出下一串晶石联络代码。塞德里克兀自坐在一旁。从听到上一家试验中心的工作人员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就早已自知,这事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只是靠着椅背发呆。从一旁的切莉安娜眼神里的茫然能看出来她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显然是听不懂基尔菈莫官话的。但是,更为显然的是,她能感受得到屋内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压抑了,所以她也不能问些什么,于是仅仅是满脸不解地皱眉望向皮埃利亚。
小薇靠在浅咖色的大沙发座垫上,运元素力控制者信息接取晶石。晶石投出的光屏上的影像乱了一阵,接着开始播放基尔菈莫午间新闻。塞德里克正要让她调小音量,光屏却突然播放起了有关老祭司的遗产继承的消息,几人的目光便立刻被其吸引了,紧紧盯着那扇高大的光屏。
光屏中的画面显示了一条街道,看四周的建筑能大致判断出是基尔菈莫峰南麓山脚下的商业区,画面正对着的就是那座事务所。平日里基尔菈莫的商业区虽然不像山顶上那般庄严肃穆,可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吵闹无序,事务所大楼门口的街道早已被各种各样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四周有许多身着制服的「流光军」士兵,各自用晶石设备和元素光带将整条街道封锁,远远地能看见一条长队从事务所大门延伸出来,远远看不见尽头在何处,人群熙熙攘攘。长队中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大的和切莉安娜年龄相仿,年纪小的则和塞德里克差不了多少。随即,画面由总览转为特写,事务所门口的招侍员工正在和排在最前面的一位胖太太争吵。
“抱歉,这位——厄尔赫斯女士,我想在我们公告上发布的找寻对象是具有海茉里阿族或者是莱芙露司族人特征的中年女性或青年——”
“哦,天哪!这我当然知道了!你难道以为我从来都不看新闻吗?我知道我的祖母是个海茉里阿族人,我父亲一直都是跟我这么说的!谁也不知道我祖父是谁,没准他就是个莱芙露司族人呢?时间还能让「金钟石」长出角来呢,更何况我头上的这两只角是由我母亲传给我的!为什么我就不可能呢?!”
“可是,您……”
“可是什么?难道,你又要开始指摘我的年龄吗?你不会觉得我长得很老吧?你们这类职员的基本素养要求里难道没有尊重顾客这一条吗?!”
至此,画面又是一转,对准稍微靠后一点的一个年纪稍大的伊卡菲菈族女性。她正在对招侍员工倾诉:“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曾经告诉过我,我父亲是个莱芙露司族人。她自己呢,则是个海茉里阿族人。条件都和你们给出的一样,我当然要来试验一下了,万一我的那个从没见过的父亲就是那位尊贵仁慈的祭司先生呢?哦,全知全能的「光与影之神」啊,谁知道呢?我早晨五点三十分就跑到这里来排队了!”
接着,画面又切回到记者面前。
“如果我也有个身份不明的祖父或者父亲,我想,我也一定会到这里来试试的。万一就碰上了呢?这可是「祭司」的位置呢。还能继承我们德高望重的先任祭司的巨额遗产。”
记者话音一落,切莉安娜便问起:“这,这屏幕上播的是啥啊?这说的都是他们「圣域」的官话,我听不懂……”
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面色凝重,切莉安娜慌忙扯过塞德里克的手,问道:“他们是不是又在说我父亲的事了?这上面的那个建筑,是不是就是我父亲,我父亲他之前工作过的那个什么「圣殿」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人,咋还有这么多卫兵在旁边站着啊?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啊?”
“哦,不,不是,这并不是您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基尔菈莫「圣殿」,这里是基尔菈莫商业区的事务所。这些人都是排队去验证身份的,卫兵在这里是在维持秩序。”
“他们?!他们凭什么去验证身份?哎,我们是不是也得赶快去了?别到时候东西都让他们给拿走了啊!”切莉安娜的语气变得极为焦躁。皮埃利亚连忙安慰道:“哦,是的,我们马上就到那边去。”
“呵呵!还,到那边去?你是真不怕死啊!刚才那群人里面藏着那么多‘那谁谁’的人,你是都没看见啊?”随即,小薇运元素力将画面定格,倒退,再将画面放大,人群中藏匿着的白袍人逐一显现。塞德里克心下一紧,皮埃利亚则猛然一震,低语道:“是他们……昨天,在赛特雷斯港口动了手的那些。”
“哟,记性不错啊!所以我说啊,这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是不是?”小薇一转手腕解除画面定格,晶石光屏又开始播放起新闻皮埃利亚沉默不语,切莉安娜却越来越着急:“哎,你们这是在说啥啊?咱们为啥还不走?你看看,这要是认错了一个,那咱们这么费力气来这边,不是白来了吗?”
“呃……那边有您之前说的叛徒的人。我们认为,他们是在等咱们去自投罗网。”皮埃利亚思忖片刻,转头问切莉安娜道:“您说到,之前在多米尼亚那边的时候,曾经有祭司先生派去的人到那边找您,是吗?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您还记得吗?”
“哦……他呀,我记着呢,他跟我说过让我别忘了。他嘱咐过我一定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和晶石联络代码。”
“那就好办多了。他的晶石联络代码是多少?”
“这……这我可不能说。那个男的跟我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的代码给别人,而且不到紧要关头,绝对不能给他发出任何通讯!”
“但现在是紧要关头了!如果我们不能联系上他,就真没办法了!”
“可……可是,我看那个男的,他,他说话说得特别厉害,长得也特不好惹!我……我不敢说。万一他要是怪我了,咋办?”
“嘶……那就真没办法了。”皮埃利亚垂头叹了口气。
小薇却突然插话道:“谁说没办法的?”说罢抬手指指晶石光屏。画面此时显示的是卡菈里斯夫人,一袭黑衣、满脸怒容。她的周围有许多记者举着收音晶石试图问她什么问题。一位记者抢先发问道:“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对于祭司先生的遗嘱安排,您作何感想呢?”
“哼。这都是阴谋。我丈夫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的。这些安排,一定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手设计的……!”
“那请问您说的这个‘别有用心的人’是不是指和您关系不甚融洽的那位「金之司仪」布兰卡斯先生呢?”
“哦……呵呵。「光与影之神」会让作恶的人到「混沌失落城邦」去的。”
“明天下午就要召开正式地「圣殿」公告发布会了。请问到那时候,是否会正式宣布布兰卡斯先生将继任新任祭司的消息呢?”
“「光与影之神」一定会让作恶的人到「混沌失落城邦」去的!”
卡菈里斯夫人狠狠重复了一遍,接着转身踏步走出熙攘吵闹的人群的包围圈。
25 “什么?明天下午就要宣布「圣域」高层最终决议了?可是老祭司先生的遗产继承人不是还没有确定吗?”塞德里克问道。
“继承人在确认继承关系之前显然并不身处于「祭司」之位,因此也并不属于「圣域」的高层,即便确定了继承人的人选,这个人也由于「圣域高层管理法」中的条例约束而无权参加本期「圣域」高层决议。”
“那该怎么办啊?难道真的就要看着布兰卡斯继任祭司吗?”
“可不是嘛!除非……”小薇接过话茬,向晶石光屏努努嘴。画面不知何时又被她定了格,那上面显示着卡菈里斯夫人的俏脸,一脸轻蔑、眼神高傲。
皮埃利亚若有所悟:“你是说……”
“哎哎,别,我可没说。反正最后是一分钱也落不到我手里去。”
皮埃利亚转而面向切莉安娜,面色严肃而郑重。“现在,也许唯一能够帮到我们的,就是这位卡菈里斯夫人了。”
“她?她能愿意帮我?”
皮埃利亚吞吞吐吐起来。“呃……恐怕,她不会白帮。”
“那,那咋办啊?”
“这么说吧……嗯,在您父亲的遗嘱中提到,他将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您来继承,而卡菈里斯夫人没能从中得到任何好处,但她确实尽心尽力地照顾过您的父亲,因此……因此很愤怒。”
“哦,就这点事啊!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呢。给她点不就得了,你们不是说了,我父亲有好多好多钱吗?怎么说,人家也是明媒正娶来的,对吧!再说了,我小时候穷惯了,也没指望着能有多少钱到我手里,只要能有一点就成!”
“那就行了。我是老祭司先生的助理,我知道卡菈里斯夫人的晶石联络代码。只是……”皮埃利亚话说到一半,转头瞥了小薇一眼。
小薇从自己左臂上的小包里拿出自己的通讯晶石扔给皮埃利亚,叫道:“借给你,就在这跟她说,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晶石砌成的高大写字台被勤快的佣人擦得已然一尘不染,即使是在夜色中,也能映照出卡菈里斯夫人窈窕的身形。空气沉默得像是拿错了笔画完擦不掉的一条线。她把这间书房中的一切都搬走了,可还是无法彻底消除老祭司的气息。此前,她并不知道能有什么东西如此顽固地凝聚着一个人的气息。她极其厌恶这间书房,正如同厌恶这栋宅邸中的一切。一栋双层的大宅,一方宽厚的舞台,她死去又活来的地方。那些在她搬出自己购置的别墅后一路跟随到这的八卦小报记者就像舞台上仁慈而残忍的灯光,自顶至底地映照她,她像是装在鱼缸里的海神,再强大、再美丽,也早晚会死在强光和蜉蝣的啃噬之中。但这些对她早就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她自己知道,早在她回到萨艮荻兹的那一天,她就已经死了,或者真正的原本的她已经溺死在被查封的别墅后院的小池塘里了。无所谓,都无所谓。总之现在登上舞台的是一个忠诚而悲恸的寡妇,不该整夜留宿他处,况且,她还需要时刻提防手脚过于勤快的佣人。媒体和她自己都知道,她的秘密的确不少,只不过那个从贝坎利来的蠢女孩尚且还当不了间谍。
这世界本就是一座通天的高塔,层与层间却只有单向通行的铁活板门,自上而下易如反掌,自下而上却难于登天。就像她身处于基尔菈莫商业区繁华地带的独栋别墅中,一旦跌落便自然粉身碎骨。卡菈里斯夫人已经探身转出这层的木格窗棂,只能攀上更高层的雕花窗台——那一层本来就应该是属于她的。她曾经为父亲铺路,现在父亲已经牺牲在通天的道路中,她必须踩在父亲的尸骨和墓碑上,为了父亲,更为了她自己,取得那些她本来应该拥有的东西。
她无端地想到了与父亲的最后一次会面。她只去过一次监狱,是在她母亲的无数次恳求之后。她曾经自我麻痹,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同情那落魄的男人,可是在真的见了一面后,那男人的形象让她毫无抵抗地崩溃。生锈的铁栅栏门后,有一张满是污渍的床铺,她不相信靠在床铺边的那个人是他,不,绝对不会。男人的脖子歪倒似折断,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囚服上满是像精神病人的呓语一般的痕迹,汗渍、血迹、破洞……他的头发好像肺病病人临终的遗书最后无法辨认的字迹,目光像夏天的尾巴里一听被腌渍得过咸的罐头,迷离而涣散的样子。那是从高塔坠亡的尸体,曾经那个套用这句身体的强健灵魂已经被食腐的恶鬼啃食干净,眼前这副空洞的躯壳只是师承了他、习作了他。但男人竟还记得怎样开口,竟还记得她的名字。那声音像锈蚀的机械齿轮勉强运作的声音:“哦,莉莉……”那时卡菈里斯夫人还不是卡菈里斯夫人。她从未知道自己如此怀念自己的青春,尽管她知道还有青春可以逝去的已经永远不会是她自己。莉莉安娜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她想起童年的自己也曾将这具躯体当做雄伟的靠山。父亲的形象像在她心上刻下文字刺青,不能释怀的不全是父亲,更是自己正在瓦解的精神世界。
她开始长期旅行,希望能通过浮华梦幻和醉生梦死稀释一切感受,可无论是莫尔谛的「影祭」还是尼可拉的「猎石会」,都无法让她放松哪怕一点。在夜夜的清醒之中,她猛然睁开双目,清醒于清醒之中,发现自己趴伏在游轮上的牛皮沙发里,沙发有牛皮的软香,趴在那里可以被自己的呼吸撑起来又瘪下去,其实是沙发在呼吸吧。起身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海水像短暂而漫长的前半生里舀出来的最深厚的一个夜晚,水像液态的黎明。挥手打开镜前的昏黄的晶石雕花灯,能从镜子里看见镶嵌在金色镜框中的自己的脸,自有一种颓丧的辉煌。四十多年的时间在莉莉安娜的眼睛里、面容上,就像是经典的戏剧角色的形象一样,经久不衰。这词错得好诗意。好吧,莉莉安娜这样想:我必须得回去,回去把这台戏演好。她和老祭司的婚姻并非是外人所看来的双赢局面,她才是输的那方;而时间既然已经被虚度,剩余的这些必须精打细算。她提前结束了旅行,独自回到基尔菈莫,搬离了老祭司在山顶的「祭司宅邸」,自己购置了独栋别墅——她要以别墅主人的身份祭奠她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执事轻敲房间大门——看来她等的人已经到了。卡菈里斯夫人轻轻拉开门把手,从执事手中接过她蒙着黑纱的礼帽,缓步走出深重如苦难般的书房。布料堆叠的黑色礼裙的裙尾就像赝品的乡愁,不可多得,无用无味。枝形吊灯的蜡烛都熄灭了,透明的晶石垂吊着荣滋的样子像坠落到一半风干的颜料,楼梯光滑的扶手的触感就像最邪恶的美梦。大宅二层的走廊弯弯曲曲如生命之道,卡菈里斯夫人轻轻绕过蜿蜒的回廊,不发出一点声响。最终,她的脚步停在回廊尽头的挂画前。挂画斑驳陈旧,四周都有年岁的侵蚀,内容似也不明所以、杂乱无章。卡菈里斯夫人轻轻整理衣领,垂下黑色的面纱——她必须确定自己在别人眼中是神秘而严肃的形象,如神祇般高不可攀——无论对方是敌是友。她转过头,挥挥手让执事先下楼待命,接着转身面向挂画伸出纤细的指尖。挂画从中心渐渐消散,露出一方破旧的木质门框,依稀可见它曾经华丽的雕饰。她缓缓走进屋内,挂画在她身后闭合,悄无声息。
“皮埃利亚。真是……好久不见了,对吧。”卡菈里斯夫人面无表情,犀利的水蓝色双眸在如夜光般柔滑的黑纱后若隐若现,看不透的目光轻轻扫视着几位深夜造访的来客。皮埃利亚身着一袭黑金的旧袍子,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他身边那暗紫红色长发的少年则一脸忧愁,身高较皮埃利亚要更矮一些,身穿黑色披风和利落的短衣短裤;另一旁的一位中年妇人则瘦弱老迈,满脸满眼的都是惊慌失措,好像还微微颤抖着枯瘦的身体。这几个人的身份,卡菈里斯夫人都能大致猜得到。唯有一旁那个金棕色短发的小巧少女,满脸机警、古灵精怪,一双褐色的眼睛不时向四处瞥暼看看,虽然看起来张扬外露,但她的心思、想法、身份,却一点也猜不透。
“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您好。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都感到十分的悲痛。我——”
“不必了,皮埃利亚。我向来不喜欢这样的繁文缛节。让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卡菈里斯夫人抬眼,傲然而视。
塞德里克突然感到手腕一紧,微微转头看,那时切莉安娜在暗中使力,或许是太过紧张导致的。切莉安娜自从踏入了这间宅邸的地界之中,精神就变得异常紧张。夜晚让本就华丽宏伟的祭司宅邸变得更为肃穆庄严,即便是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二楼角落中的一个小房间,也显得如此高贵神圣,或许是由于对面便是基尔菈莫「圣殿」结界。宅外宅里都没有开灯,屋内与屋外明度所差无几,气氛凝重压抑得像是最深痛苦难的吟哦。特别是面前还站着目光灼人的卡菈里斯夫人,足以让人心生一种对于崇高神圣之物的敬畏感,虽然也许更多的是畏罢了,这就像是被迫去蜻蜓点水地吻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的面颊,敬而远之的感觉。虽然这更有一种深如渊薮般的畏惧之感。
皮埃利亚的介绍从塞德里克开始。卡菈里斯夫人饶有兴致地细细打量着他。“哦?瓦尔加斯少爷,是吗?幸会啊……我之前好像还在报纸上读到过您的大名。您很聪明,对吧?”说到一半,她眼神突然淬起寒霜。“您就是杀害了我丈夫的凶手吗?”
皮埃利亚正要为塞德里克辩解,卡菈里斯夫人却冷笑一声:“呵。哦……皮埃利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新闻记者和「流光研究员」相对来讲,是最不可靠的一群人……这我当然知道。”说着,她眼神玩味地将目光转向斜靠在一边的小薇。
不等皮埃利亚开口出言介绍,小薇就自己开口,说道:“我啊,您不必担心,我就是他们的跟班罢了,夫人您贵人事忙,没必要在我身上花费太多的精力……您看,是吧?”说着,她向卡菈里斯夫人眨眨眼。
塞德里克还是第一次听到小薇讲基尔菈莫官话。虽然声音之中仍然杂糅着她独有的少女的俏皮,发音却字正腔圆、地道标准,这让他有些吃惊。毕竟,基尔菈莫官话在赛特尔学院并不是必修课,而他本来以为她只是个常年徘徊于赛特雷斯周边的神秘职业少女,没有必要学习这些「祝圣人」才会学习的东西。
皮埃利亚连忙解释道:“夫人,这位是卡西亚斯小姐,她是我的一位……友人。是她帮助我们来到基尔菈莫的。”
“哦?看来,你神通广大啊,是不是?”
小薇正要嬉笑接答,皮埃利亚却指着切莉安娜,抢先开口道:“卡菈里斯夫人,这位,就是我先前在通讯中向您提到的海米亚司女士。”
“嗯……您好啊,海米亚司女士。”卡菈里斯夫人语音拉得无限长,弯下腰去直视由于坐着而比她矮了一截的切莉安娜的脸,接着向她伸出一只套着黑色的丝质手套的手。她的目光极具侵略性,让来基尔菈莫之前一直显得精明算计的切莉安娜万分不知所措。她听不懂基尔菈莫官话,这使她显得更为慌张,只能一直紧紧抓着塞德里克的手腕,待到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轻声安慰许久后方才伸出手去。卡菈里斯夫人轻握一下便缩回手去,轻声说道:“海米亚司女士……我很遗憾,您恐怕再也见不到您的父亲了。”
皮埃利亚为她充当翻译。切莉安娜听闻此言,吸吸鼻子,又开始极小声地啜泣,人倒是放松下来了,不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卡菈里斯夫人沉默着等待片刻,接着说道:“有些事嘛……在基尔菈莫就早有传闻。当然,我曾向我丈夫询问过,他却从来没有承认。所以,我想,我自然有权怀疑这份遗嘱的真实性。”
皮埃利亚沉默不语,皱起眉头,没有再为切莉安娜翻译。
“卡菈里斯夫人,我们都——”
“皮埃利亚。我想我们之间应当还存在着最基本的信任吧?那份遗嘱既然已经存在并早就被多家媒体当成头号大新闻报道,那我当然不得不承认它就冠着我丈夫的遗嘱的名号存在着。呵,呵……我只能期待它是真的,不会再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篡改。当然,我也希望……我也希望,你能够认识到,你带来的这位号称是我丈夫早留下年的后代的这位海米亚司女士,她也是真的,你明白吗?所以,”她转眼瞥向切莉安娜,眼中裹挟着几分未明的情绪。“所以,我的意思是……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皮埃利亚点点头,转身对切莉安娜说:“哦,海米亚司女士,卡菈里斯夫人说她愿意帮助您,不过,她要先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可以尽力配合她。”
切莉安娜连忙点头同意,皮埃利亚向卡菈里斯夫人点点头示意她开始发问,卡菈里斯夫人于是便开口了:“好,好,好。那么……我问你,是谁告诉你,你就是我丈夫那个失散多年的女儿的呢?”说罢,她倚身靠在墙壁上挂坠的黑色丝绒帷幕上,轻抚黑色面纱,透过面纱能感受到她的双眼正以一种侵略性的目光看向切莉安娜茫然惊慌的脸面。
皮埃利亚向她翻译后,切莉安娜面露难色:“呃,咋又问这个?人家不让说!”
卡菈里斯夫人皱眉道:“你是不愿意说吗?那我就跳过这个问题。”
皮埃利亚连忙低声向切莉安娜劝说道:“卡菈里斯夫人是您父亲的妻子,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幼儿十多年,感情一直非常好……祭司先生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您知道吗?现在,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帮到我们的人了!”
“这啥意思啊?我这还非说不可了?”
“呃……嗯。恐怕是的。只有这样才能让卡菈里斯夫人相信我们呀!”
“行吧,那……那我就说吧。那个男的说他叫内维莱士,姓什么我不知道。看着有三十出头吧,反正肯定毕业了,长得倒挺年轻的,蓝头发、绿眼睛,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那眼神可厉害了。对了,他还老戴着个金框眼镜,镜片是浅绿色的。”
“他是不是还给您留过一个晶石通讯代码?”
“呃……嗯……应该有。代码……我,哎,你等等,我找找啊……”
切莉安娜从贴身口袋里翻出来一个写了字的小纸条,正要递给皮埃利亚,卡菈里斯夫人却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你干啥啊!”切莉安娜急了,高声叫道。接着,她转头问皮埃利亚:“她咋给拿走了啊?这是要干啥?”
卡菈里斯夫人冷笑一声,对皮埃利亚说:“告诉她,现在……只有我才能帮得上她。”
“嘁,卡菈里斯夫人,您还没开个价呢……?”
几人的目光顺势朝声音的源头望去。小薇此时靠在墙边,双手抱胸,一脸不屑。
卡菈里斯夫人却显得仍然镇定自若。
“我要、九成。”
昏暗的内室突然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尴尬的沉默之中。五双眼睛的目光或茫然或惊诧或不屑,黑夜寂静无声。良久,皮埃利亚才开口:“卡菈里斯夫人,这……这……”
“嫌少吗?知道一成是多少钱吗?”卡菈里斯夫人挺直身子,向几人的方向缓缓踱去。“哦……呵。恐怕,这位亲爱的海米亚司女士……你这辈子也花不完吧?”
“可是,这……”
“没关系。如果她不同意,完全可以去找别的人帮忙。”卡菈里斯夫人在房间里缓缓踱步,扫视着几人。她看一眼墙上的沙漏,轻声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呐。”
“哈哈!确实不早了。”小薇笑着说。“明天就要召开「圣域」高层决议会了。到时候,谁会继任为新一任大祭司呢?嘿嘿……我想,呼声最高的那位候选人好像和您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呢!您说是不是,卡菈里斯夫人?”
卡菈里斯夫人听闻此言,美目圆瞪,面有愠色。
“嘻嘻……我是说,如果没有这位海米亚司女士,您下半辈子的钱……还够用吗?”小薇嗤笑着眨眨眼,接着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着卡菈里斯夫人。
卡菈里斯夫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转头对皮埃利亚喝道:“这就是你们对待我的态度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你们还是去找别人帮忙吧,我恕不奉陪!”
“哦不,不是的,卡菈里斯夫人……最后还需要由海米亚司女士来决定啊!”
“哦?可是你的海米亚司女士,似乎还没有同意呢。”卡菈里斯夫人愈发的不耐烦了。
皮埃里亚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求情道:“请给我一些时间吧,卡菈里斯夫人。我想……我想,海米亚司女士她应该会同意的,一定会的。”
入口处的挂毯却突然从外面旋开,执事走了进来,面色严峻,在卡菈里斯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卡菈里斯夫人面色微变,对皮埃利亚说道:“好的,那我就给你十分钟的时间。十分钟,你给我一个答案。”
说罢,她步子有些急躁地跟着执事走出了挂画旋开的洞口。
但夜光还是那样幽幽的。
26 “卡菈里斯夫人。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搅您,真是……失礼了。”弗莱西卡队长向卡菈里斯夫人鞠躬行礼。
卡菈里斯夫人倍感疑惑。其实弗莱西卡队长并非稀客,可他身后还异常地跟着个身材粗短矮胖的红发小老太太。那老太太身穿极其显眼的外袍,满脸还堆着看上去倒是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子加和起来看上去正像是一朵开盛了的花,并不可畏,却也并不像是什么单纯可笑之人。
“盖里艾特队长先生……您好啊。您来,是为了哪宗案子?是我丈夫的案子,还是那个已经被我解雇的佣人的案子呢?哦……我更希望是前者。”
“很遗憾,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这一次,恐怕要让您失望了。今天晚上鄙人冒昧造访,是为了您佣人的案子。”
“那,您的意思是,那个杀死我的丈夫的凶手,还依然逍遥法外吗?”
“哦,不,只是我们还不能确定那位瓦尔加斯少爷就是杀害您丈夫的凶手。我想,我记得我曾跟您讲过,在您丈夫的办公室中发现的那瓶水里,并没有检测出任何可能致死的有毒物质,因此,也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害了您的丈夫。”
“您的意思是,他是无罪的咯?那他为什么要逃跑呢?”
“鄙人并没有这么说。况且,「流光军」这边也并没有取消对他的通缉。”
"光通缉他有什么用?幕后的真凶呢?老实说吧,其实我早就有种预感。我早就觉得,我丈夫总有一天会死在那间办公室里。他的死对谁最有好处?你们难道不肯仔细想想吗?"
弗莱西卡队长沉吟片刻,等卡菈里斯夫人说我,才开口缓缓说:“对于您丈夫的案子,「流光军」方一直没有停止全力的调查。但鄙人记得,在一开始鄙人就曾说过,今天鄙人上门叨扰并不是为了您丈夫的案子。还请您容许鄙人言归正传。”
“好吧,盖里艾特队长先生。您说吧。”
“好的,谢谢您。请容许我为您介绍杰塞尔塔小姐。”他说着向后斜跨半步,好让杰塞尔塔小姐的身体整个地展露在卡菈里斯夫人眼前。“她就是您的前园丁库露塞塔·绮洛艾小姐的介绍人。”
杰塞尔塔小姐连忙凑上前去,对卡菈里斯夫人连连鞠躬,面色上的笑意无限扩大,开口道:“哦,尊敬的、美丽的卡菈里斯夫人……哦,能当面见到您,我真是太荣幸了……太荣幸了,真的太荣幸了!”
卡菈里斯夫人却并不理会杰塞尔塔小姐浮夸的赞誉,转而对弗莱西卡队长说:“盖里艾特队长先生,您说的那个佣人,她叫什么来着?她只是个可悲的小偷,我已经因此而解雇她了,这样,她和我,也就再没关系了。关于这个案子……我也仅仅是将她交给你们来处置罢了。难道作为享誉全瓦尔哈拉的「流光军案件调研分队」的队员,您的手下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个小偷吗?”
“卡菈里斯夫人。上次鄙人向您发问过,您似乎还没有给鄙人一个答复。您有没有发现,家里丢失了什么东西?”
“这我不好说。我家里的东西太多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丢了什么。”
“那这样一来,其实,卡菈里斯夫人,您并没有证据证明绮洛艾小姐在您家中究竟‘偷’了什么,不是吗?”
“既然她不是小偷,那她为什么要在凌晨一点钟溜进我丈夫的书房呢?!”
“可是,可是,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您丈夫的书房门上也并没有告示说,佣人不能在凌晨一点时进入啊!您说是不是啊,尊敬的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杰塞尔塔小姐突然焦急地插话道。
“可这是我的家规!我所有的佣人第一天到我家,我就跟他们把家规从头到尾都讲了一遍,其中有最重要的一条:「佣人未经允许,绝对不能随意进入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的书房」,我说得清清楚楚!”
“所以啊,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库露塞塔她只是违反了您的家规而已,并没有严重到要让弗莱西卡队长先生他们来管啊!今天,我是特意让弗莱西卡队长先生带我来向您道歉的,求求您原谅我,也原谅库露塞塔吧!如果您能够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那库露塞塔和她远在贝坎利的家人们……哦,不,还有我,我们都会夜夜为您而祈祷呢!”杰塞尔塔小姐虽然嘴上说着求情的言语,语气中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卡菈里斯夫人听了皱皱眉,好像第一次发现杰塞尔塔小姐还在这里满脸堆笑似的,傲慢地俯视着杰塞尔塔小姐的脸。
“你是谁?你凭什么来教训我?”
杰塞尔塔小姐的脸上的笑意立刻变为无尽的惶恐。“尊敬的、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请您千万、千万不要动怒。也许……也许是我说错了话……可您想想,我也只是站在库露塞塔的母亲的角度想啊。她还天天为远在他乡的孩子而担忧呢!她不得不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因为她还要靠库露塞塔那一点点微薄的薪水来养活库露塞塔的两个妹妹和残疾在家的父亲!您一定不会不同情、不怜悯那个可怜的穷老太太吧?卡菈里斯夫人,我从见到您的第一眼,就能看出来,您是一个极其善良、极其温柔的人……哦,圣洁的「光与影之神」们啊……他们一定会保佑您的!一定会的!”
卡菈里斯夫人只觉得这冗长的赘述又是乏味又是可厌。这完全是在浪费她的时间。她转向弗莱西卡队长:“盖里艾特队长先生……我想请问,是谁给您的权力,带一个可笑的疯子半夜三更到我家门口来胡闹的?”
“实在抱歉,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鄙人仅仅是想要给这位好心眼的杰塞尔塔小姐一个亲自向您致歉的机会。当然,鄙人以鄙人的身份,自然不会不希望所有的小偷都能受到应有的责罚。所以,还是劳烦您配合一下鄙人的工作吧。鄙人在谈话伊始时大概就曾冒昧要求过您,请您仔细找找,您家里到底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如果您找到了,鄙人才能方便写出报告,成为您在「神圣审讯」中的证词。当然,如果您自己搜寻不太方便的话,鄙人也可以派遣手下帮助您进行搜寻工作。”
“算了算了,我谁也不起诉了。盖里艾特队长先生……还请您慢走,我就不送了。”卡菈里斯夫人转身,厌烦彻底占了上风。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处理,一个无知的贝坎利女孩、不称职的间谍,还不值得她浪费这么久的时间。更何况,这还仅仅是个警告,对方大抵早已心知肚明。
“哦,我最最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哦……您的心地实在是太善良了,我和库露塞塔一家一定都对您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光与影之神」他们一定会护佑您一生的!一定!”杰塞尔塔小姐向徐徐合拢的大门高声喊道。但卡菈里斯夫人早已走远,杰塞尔塔小姐的眼睛又挤得太小,没人看见她眼中一瞬间划过的亮光……或许是错觉吧。
卡菈里斯夫人回到二楼,脚步急躁,带着一股疾风,合上挂画的动作显然不如刚才轻松自如。自然,显而易见地,她的心情也远远不如方才镇定。卡菈里斯夫人的汹汹来势让切莉安娜几乎要晕倒。她的身体本就单薄虚弱,经历长途的航行之后非但得不到充分的休息,还要马不停蹄地辗转多地,在这寂寥寒骨的深夜时分接受这审讯犯人般的谈判,自然已经是精疲力竭。
“她想好了没有,皮埃利亚?”
“哦,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海米亚司女士她已经答应了。”
切莉安娜的确并无异议。她本来就思绪混乱而目的不清,经过皮埃利亚一番劝说中对于「为父报仇」的定位的强调,更是胡乱同意。加之老祭司的遗产的确极为丰富,即便是一成的财产也早已足够她颐养天年了。
卡菈里斯夫人微微点头,脸色稍有缓和,对身边的执事使了个眼色,道:“把那东西拿去,给她签吧。”
执事立刻从白色长袍的内兜里掏出一个金色晶石封面上书「基尔菈莫官方合约书」的方形小本子和一支黑色钢笔,递给了切莉安娜。切莉安娜不知此为何物,犹豫着不敢接过去。皮埃利亚见状,上前替她接过,打开封面,一页一页仔细翻阅起来。
卡菈里斯夫人不耐烦了,催促道:“皮埃利亚,你是不相信我吗?”
皮埃利亚连忙把合约翻到了尾页,让切莉安娜拿笔胡乱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未等墨迹干透便拿走交还给了执事。
小薇在一旁笑道:“嘿,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他们是菜刀案板,咱们就是水果配菜。他们说要做成卷饼,那咱还就是不能拼盘。是吧!”
皮埃利亚并不理会小薇,问卡菈里斯夫人道:“嗯……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请问,现在,您可以带海米亚司女士去事务所了吗?”
“哦……皮埃利亚,不要着急,我的问题还没问完呐。”不等皮埃利亚向切莉安娜翻译解释,卡菈里斯夫人又开口了:“不必了,皮埃利亚。这个问题,你自己就能回答。说吧,你们……你们从我丈夫办公室的「密室」里拿走了什么?!”
皮埃利亚和塞德里克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又转眼看向小薇。小薇嘻嘻一笑,做了个鬼脸。皮埃利亚转回头,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有拿走。是祭司先生亲自打开了他的「密室」,将那里面存放的一张便笺交给了瓦尔加斯少爷。”
皮埃利亚从切莉安娜那里要到便笺,伸手递给了卡菈里斯夫人。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吗?我怎么读不太懂?这意思,是不是和新「秘藏」强化技术有关?”
“不,不,这和「秘藏」强化技术没什么关系,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哦,不过,我们一开始也以为是有关的,但后来发现,那只是祭司先生在很多年以前写给海米亚司女士亲生母亲的信息,上面的数字,只是他们约定的一个时间,没什么别的特殊意义。”
“唉,皮埃利亚……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哦……这是真的,真的,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我说的都是实话!”
“哎呀哎呀。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其实早就叫你一定要如实回答。看来,这次,我是没办法让你如实交代了……布兰卡斯,要不你来试试?”
话音未落,卡菈里斯夫人身后的黑色丝绒帷幕缓缓从中间向两边开启,那样子好像是舞台最辉煌的终幕剧正要开演。夜光就是他的聚光。「金之司仪」塞里司·布兰卡斯正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名看不清面孔的男女,想是他雇佣的佣兵或打手。布兰卡斯笑了,正和他惯常一样的微笑。
“皮埃利亚。瓦尔加斯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27
弗莱西卡队长开着他的晶石小车缓缓沿山路而行。夜已深,路上车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把车开得很快——谈话时,特别是在进行这样的谈话时,是不适宜开快车的。
“杰塞尔塔小姐。那位库露塞塔·绮洛艾小姐明天早上就可以离开「神圣审讯室」了。”
“哦……哦哦!您……您真是太好了,我说……哦,弗莱西卡队长先生。「光与影之神」——”
“天哪,千万别再开始这一套了。或许鄙人的打断有些冒昧,但是鄙人实在是太忙了,每周末都没有时间到神像那里礼拜去的。还是不要麻烦他们了吧!鄙人向您兑现了鄙人的承诺……尊敬的杰塞尔塔小姐,我希望您也能兑现您的承诺。”
“哦,当然了,我尊敬的弗莱西卡队长先生,我当然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虽然,我并不清楚,我知道的那些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对于您来说,能有多大的帮助……”
“无妨。杰塞尔塔小姐,请问,您是哪一年离开「圣殿」的?”
“唔……让我算算,应该是1098V.Ch……哦,不,不对,也许是1099V.Ch……哎,让我想想,布兰卡斯先生那年过得是,呃,三十三岁生日……”杰塞尔塔小姐掰着手指慢慢数道。
弗莱西卡队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遂开口说道:“唉呀……反正就是1098V.Ch或者1099V.Ch,对吧?”
“哦……嗯,就是。1099V.Ch。哎,您瞧瞧我这记性,老了、不中用了!这年纪啊,实在是太大了。对了,队长先生……猜猜我今年有多大岁数了?”
“您1038V.Ch.出生,到今年应当是八十六岁。至少您在基尔菈莫官方的信息登记簿上是这样写的。”
“登记簿上的年龄是假的,少写了十岁!这样,好找工作,是不是?”杰塞尔塔小姐眨眨眼,说道。
“那还真是不可思议。鄙人感觉非常震惊。您看上去实在是太年轻了。”
“哦,弗莱西卡队长先生!您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杰塞尔塔小姐又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和她惯常一样。弗莱西卡队长耐心等待笑声告一段落,接着问道:“您离开了「圣殿」之后,就到了布兰卡斯先生家里做了女佣,是不是?”
“是的,是的。布兰卡斯先生,哦,他可真是个好心人啊!他看我是一个单身一人又身无分文的穷老太太,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就让我到他家里去打理了。唉,他可真是个好心人啊!”
“他那是是什么职位?是晶石力量工程师?还是助理工程师?”
“这……这我怎么知道?我就是个干粗活的,那个时候我的基尔菈莫官话说得又不好,哪里懂什么助理不助理的。”
“他当时一年的工资有多少?四万还是五万?我记得当时还没有修改币制吧?那四五万芙朗特可以比得上现在的八九万卡利昂了吧?哦,对了……当时他还没有结婚吧?一个单身的小员工怎么能拿出工资的三分之一来雇佣一个女佣呢?”
“队长先生,哦……我不是想您说过了吗,布兰卡斯先生啊,他是个好心人!他愿意给我和我孙子一口饭吃。而且啊,我到他那里去,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啊。布兰卡斯先生,哦!他有时候真是像个孩子一样,完全不会照顾他自己,每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简直要把那座大宫殿当成自己的家。有了我给他帮忙,他总算是能吃上一口热饭,穿得体体面面地出门。哦……!他可真是个孩子啊……”
“所以……嗯。所以自从您去了他家,他就过得越来越体面了?从一个小小的助理工程师一下子到了「金与光之神谕」再到现在的「金之司仪」?”
“那当然是因为布兰卡斯先生才智过人,您说呢?”
“所以那些挡着他的路的人就都完蛋了?别怪鄙人话说得难听,但是那些高级工程师、妨碍他的「祭礼」、「神谕」、「司仪」们的确都倒台了……有的死了,有的辞职了,还有的在「基尔菈莫囿土」躺到铁链子都磨光溜了?”
“我的天哪!您说的是劳克西先生吗?哎,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啊……谁会相信他收了别人的贿赂呢?”
“不是受贿,是盗取机密文件。对了,您也是见过他的……是吗?”
“嗯……是的。我虽然只是个小清洁工,但也常常见到他。他经常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很多人都走了,他那里还亮着灯。哦……那是多么勤奋温和的一个人啊,之前他见到我还跟我打过招呼。哎,谁知道他在背地里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怜的人啊……一定是收到了恶灵的驱使,最后竟然病死在「基尔菈莫囿土」里了!唉……愿他安息吧。”杰塞尔塔小姐面色沮丧、双手合十,闭眼默默做祈祷状。
过了好一会,杰塞尔塔小姐才抬起头来面向弗莱西卡队长。弗莱西卡队长接着问她:“那您知道古谢尔先生和普莱姆利夫人的私情曝光之后在他的办公室里被气愤的普莱姆利先生一剑捅死的事情吗?”
“哦,我的天哪……我怎么可能会忘掉这件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这座城市里三十岁以上的人应当都还记得它!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您今天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可怕的事情呢,尊敬的弗莱西卡队长先生?难道我们不应该让他们都安息吗?尽管……尽管……尽管他们有的犯下了那么大的罪孽……”杰塞尔塔小姐面露惊惧之色。
“哦,那鄙人真是抱歉了。鄙人只是想要向您询问:布兰卡斯先生和这些事情……有关吗?”
“什么?哦,我的天哪……您在想些什么呀,弗莱西卡队长先生!布兰卡斯先生是那样一个温和而善良的人,怎么会和这些可怕的事情有关系呢?”
“唉……杰塞尔塔小姐,看来您似乎并不想兑现您的承诺。”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弗莱西卡队长先生?您看,我真的有在努力回答您的问题啊!我……我可以向「光与影之神」发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杰塞尔塔小姐满脸激动地看着弗莱西卡队长。“您等我再想想……布兰卡斯先生……布兰卡斯先生和那些事情……的确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再说了,自从我离开了「圣殿」之后,就一直在布兰卡斯先生家里,对于那些事情,再具体点的,我又能知道些什么呢?可即便是如此,我仍然可以用我的生命发誓,布兰卡斯先生,他真的、真的是个好人!刚才在「祭司宅邸」门口的时候,卡菈里斯夫人话里有话,这我是能听出来的!她分明就是在指控,说是布兰卡斯先生谋害了祭司先生!难道……难道,她说的话,您真的相信了?”杰塞尔塔小姐焦急万分,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通话。
“唉……!好吧好吧,杰塞尔塔小姐……鄙人现在就送您回「金之司仪宅邸」去吧。”
说罢,弗莱西卡队长向面前的晶石板中注入一大股元素力。小车随即加速,驶下弯绕的山路。骤然输入元素力的小车那晶石的引擎发出一阵剧烈的轰鸣,被愈发浓厚的夜色渐渐溶解掉了……
「祭司宅邸」即便是地下室也很宽阔,但由于东西极少,所以显得比它本身更为空旷。抬头看见对门的顶头处开着一排小窗,但都已经被木板钉死,像本意不是逼供的审讯中绑缚在罪人眼上的绸布,斑驳的烛光涂上去的亮渍就是泪痕与血迹洇染的径迹。墙壁摸起来像写了三年的羽毛笔秃掉的羽尖,羽管末端的参差。楼梯扶手摸起来像修改了很多遍仍然写得错了的一个生词在试卷上凹陷的坑。地板摸起来像丢弃了多日的糖果纸。空气摸起来,就是塞德里克。
塞德里克和切莉安娜最先下到这地下室里。这间宅邸之中除去主人们之外,其余所有人的元素能量都已经被强大的元素力结界封锁,塞德里克只能与切莉安娜互相搀扶着下楼。切莉安娜浑身无力,把自己一半的体重都压在塞德里克身侧,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你说,你说,这是为啥啊?她的要求,我不是也都同意了吗?我连字都签了,她咋还翻脸了啊……?这是要干什么啊?她说要九成,我就给她九成,九成就九成,我也说死了要让她拿了,她怎么还把咱们关到这么个地方来,干嘛还要抢我的包?她到底想干嘛?”
塞德里克无力回答,只是默默搀扶着她。
两人触及冰冷的地面后,摸索着靠墙席地而坐。切莉安娜开始低声抽泣,哭声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回荡,声音像是林中枯焦的蕈子骤然从树干掉落到土壤中,戚戚的声音。
塞德里克只能默默坐着听。他现在已经是喉咙沙哑、声音干涩,一切的文字以及语言都横梗在胸口,无论是脑中还是心中都一片空白。铁门关闭的一瞬间,黑夜整个地游进来,填满了整间空旷的地下室。黑夜弓起腰身,双手围拢起钉死的窗口留出的一点点似是相隔千里而实是近在咫尺的罅隙,像在扑一只发光的蝶蛾,欲扑灭而不能的火光。
隐隐有一声闷响,听起来来自更远的地方,紧跟着仿佛能感受到躁动的元素力波动。既然听起来如此遥远,那必定是皮埃利亚在受刑。塞德里克一阵心惊胆战。十几分钟之前,皮埃利亚曾经试图反抗布兰卡斯的控制,未果后被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佣兵寄到再低,随即被拖去二楼的另一个房间。塞德里克闭上眼不再去想,尽管他并无法看见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声响动和元素力的波动,伴随着更清晰的惨叫声。这次应该是小薇。她刚才被几位身材高挑的女佣兵拽到了一楼。但她当真是在受刑吗?来找卡菈里斯夫人的点子是她提出来的,他们之前是不是已经串通好了?对了……佩珂吉亚!小薇连他在医院里清晰的录像都能轻松获取,控制他,难道还不是易如反掌?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塞德里克向后仰去。墙壁上挂着的壁灯中有和灯罩一般积满灰尘的蜡烛,经久阴燃反复凝固的烛泪聚成的烛头又变成泪流下来。
28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又开了,门板和地面门框摩擦出锈蚀的声音,接着只能听见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接着光能看见是一个浅棕色的瘦小身影从楼梯上跌跌撞撞地踉跄了下来,紧跟着的是小薇怨气冲天的叫声:“哎哟!哎哎,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动作轻……轻点,我……我都要摔死了!”
答复她的是门缓缓关闭的声音。小薇只能专心下楼。待她跌到地面、好歹站稳了脚跟后环视四周,见到塞德里克和切莉安娜,连忙跑上前来。借着光,塞德里克才看清楚,小薇现在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连体薄衣,胳膊上和腿上之前绑缚的小包早已不知去向,就连之前插在一侧耳朵边的金色羽毛笔都被拿走了。她的皮肤上还有许多淤青痕迹,一条伤口从后颈直接贯穿到尾骨上方,裂开的样子像吓人的童话故事里要吃人的妖怪合不拢的嘴,有薄皮横向牵扯得要包不住欲喷薄的血。
塞德里克见状,些许惶恐、些许庆幸。他和切莉安娜在二楼曾分别被要求脱去外衣接受搜查,但也仅仅是脱去外衣,在打手仔细搜查一番而毫无收获后,衣服倒都交还给二人穿上。见小薇被搜查得这么彻底,塞德里克倒有些放下心来。这样的话,她就不太可能是布兰卡斯的人了吧……若真如此,那么佩珂吉亚的危险应当会小很多的。
小薇也席地而坐,蜷起身子。四月初的夜晚,尚还没有到达温凉的时节,和黑夜一同在这间阴湿的地下室中盘桓的除了霉味还有冷意。小薇冻得浑身发颤可仍然忍不住念叨道:“你瞧瞧,你瞧瞧,这可真是狼狈为奸、狼狈为奸啊!冻死我了,真是的!他们是怎么好意思在这种神圣的地界,在那四个大神眼皮子底下干出这种事的?真是的!”
小薇话音刚落,铁门又吱吱呀呀开了——这一次缓缓走下楼梯的人,是皮埃利亚。他下到地面,向三人走来,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照得他身上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像是刀片划出的伤痕深一道、浅一道,有的伤口的裂口表面还能感受到浅淡的元素力波动,浮动着恶浊的暗光。
皮埃利亚没有说话,垂眼狠狠剜了小薇一眼。小薇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看着他,抱怨道:“哎,你干嘛呀?不是我说,这主意是我出的没错,可你不看看那帮人把我整成啥样了?你是老头的助理,他俩连你都能骗得过去,你凭什么觉得我能看出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啊,嗯?!把你那大眼珠子收回去吧,嘁!”
皮埃利亚想要开口,终究是没再言语,也走到墙边坐下。切莉安娜从抽泣中抬起头,看见皮埃利亚身上的伤痕,吓得惊叫着哭出声来:“这……这是要干什么啊……大不了……大不了……大不了,那一成我也不要了……成不成啊……”
“这帮混蛋!”皮埃利亚低声咒骂道。“我早该想到的!”
小薇阴阳怪气道:“切,凭什么他们给你留了条裤子,我就只能穿个贴身的内衣?你不是男的吗?哼哼!”
这句话反而提醒了皮埃利亚。他看见小薇平时绑在身上的大包小包都没有了,遂问道:“存储晶石呢?”
“什么晶石不晶石的!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再说了,我要是天天把那样的玩意带在身上,不得早被他们拿走啊?”小薇一脸不屑,看着周围的三个人,又瞟一眼楼上。
塞德里克低声质问道:“你别装糊涂!快说,你把从我们那拿走的那个存储晶石藏到哪了?”
“哎,这个嘛……这我可不能说。要不,你求求我?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嘻嘻……”小薇又卖乖,窃笑起来。
“别问她了!”皮埃利亚喊道。“她嘴里,还能有实话吗?”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倒成了审讯我了,是吧?我倒成了千古罪人了,是吧?什么意思呢!”小薇嚷嚷两句,突然又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告诉你们啊,要不是我之前留了个心眼,提前把那东西藏好了,估计咱们四个现在都没命了!你怎么不数数,这是我第几次救你们几个的命了?!”
皮埃利亚还有些许狐疑:“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让人搜你的身?”
“凭感觉呗,还能怎么着?我又不会读心术!”
“别废话了,快说,你到底把它藏哪里了?”
“嘘,这是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想拿它怎么样?”
“这还用问?那东西可值钱了!”
“怎么?你还想把它卖了?”
“那当然了!就这么个小破玩意,在我手里自己留着,能有什么用啊?”
“你敢!那可是老祭司先生一生的心血!”皮埃利亚怒目圆瞪,双拳紧握,双眼死死盯着小薇。
小薇仍以无所谓的姿态抬眼看着皮埃利亚的脸,不屑道:“他自己都被人关在小黑屋里了,还上哪里说什么心血不心血的?要是咱们出去了,随便卖给个什么「秘藏」技术开发工作室,还能赚笔大的,至少保证咱几个不至于下半辈子吃不上饭,对吧?反正不落到那个「司仪」和他的人的手里不就得了?再睡可,你看看,你把人家卡菈里斯大小姐给弄到基尔菈莫来了,结果人家先是签了个比卖身契还不如的合约,现在还给她弄得生死未卜的,你想想,你这样,就对祭司老头问心无愧了吗?咱们把那玩意卖了,得到的钱多少能让她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不至于冻死饿死横尸街头,这才叫对得起祭司老头!你懂吗你!”
切莉安娜的哭声一时间成了地下室中唯一的声音。因为四周极其安静,这声音便被沉默无限放大,像一首悲壮的交响乐的两个乐章中间一个略显突兀的过渡段,在整个组曲都写好之后突然想起来忘了写而临时横插进来的一个月句,不是不和谐,而是不合时宜。
皮埃利亚眉头紧锁思索许久,终于幽幽开口问道:“怎么……这么说,你是找到买主了?”
“当然了!人家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样子,卖出去了咱们四个人平分,一人拿二成五,怎么样,够义气吧?你看看,你——”
“不用。我……我不要了。我的那份给她吧。”塞德里克骤然开口,缓缓说道。
“我的那份也给她吧。不过,得先找到出去的办法再想这些事吧?”
“出去还不简单?这不是还有个‘特工’呢吗?你带着他,连那个机关重重、跟个迷宫似的的大「圣殿」都能逃出去,逃出一座小小的房子,对你,还不简单吗?”小薇摇头摆尾,在地下室四处蹦跶,左看右看,似乎是在寻找什么。可皮埃利亚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他压低声音,狠狠问道:“你没说假话吗?”
“切,我啥时候骗过你们了?”
皮埃利亚深吸一口气,没有在开口反驳什么,站起身来绕着地下室走了一圈,踮起脚尖轻轻敲敲钉在窗框上的木板。
小薇小声问他:“怎么,能行吗?”
“里面装了晶核,只要有什么动作就会报警,然后上面的人就会下来查看情况。不过……”众人屏息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言语。
皮埃利亚沉思片刻,说道:“得先进入这所房子的晶石控制系统,再把控制警报的那一部分关掉……其实这很简单,用终端、用通讯晶石就可以了。哼……如果我那个「圣域」配发的通讯晶石还在……”
他又瞪了小薇一眼。
小薇皱眉,叫道:“哎,哎,你怎么又怪我?你瞧瞧,你这人!就算我没给你把你那通讯晶石扔了,那帮人会给你留下吗?真是的!”
皮埃利亚转过头不再看她,他又走了几步,抬头顺着楼梯向上看,目光最终落在那扇小铁门上。“他们应该有。”
他又从楼梯口踱回来,定定看着小薇。良久,他缓缓问道:“会不会装病?”
小薇点点头,迅速跑上楼梯,吸着鼻子,故意把声音压得比平时低了好多:“哎,哎!你们基尔菈莫的权贵人士就是这么对待俘虏的吗?冻死我了,冻死我了!我好歹也是个小女孩,你们不知道我身子又瘦又弱啊!快给我件衣服穿,快点!”
皮埃利亚默不作声,跟着她一同走上楼梯,消失在阴影里。楼梯吱呀呻吟,随后是一连串拍门声、刺耳的开门声、一声闷响、一样刺耳的关门声。片刻后,皮埃利亚和小薇从楼梯上走下来,皮埃利亚手中拿着一个银色的通讯晶石,小薇穿着一身对她来说过于宽松的打手制服跟在皮埃利亚身后,嬉笑着说:“哎,你还真有两下子啊,嗯?哈哈……!”
皮埃利亚不予理会,低头专心摆弄着那块银色的通讯晶石。小薇问道:“哎,这个东西,真的能解开那个警报啊?怎么弄啊?”
皮埃利亚顺口作答,手中的动作则一刻没停:“现在所有的宅子里所有的晶石警报系统都可以通过「圣域」配发的通讯晶石进行控制。这是我们「圣域」职员的特权……不过目前似乎只有我以及我认识的极少数人发现了这一点。只要有与之对应的晶石系统序列码,就可以很轻松地解除系统的警报了。”
“啥?你知道这间「祭司宅邸」的那个什么码?”
“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通讯晶石的。”
皮埃利亚接着捣鼓那块通讯晶石。过了一小会,晶石的周身轻轻发出些许微光,像是在发射什么脉冲的信号,皮埃利亚随之抬头,说:“好了。”接着,他攀上墙,开始拨弄窗上的木板。
「祭司宅邸」的地下室的窗外是一片湿润的草地,草还微微泛着光芒。小薇第一个从窗框里挤出来,在细雨里蹦蹦跳跳。塞德里克紧跟着也挤了出来,切莉安娜接着被皮埃利亚推到窗边,塞德里克和小薇一起把她拉上地面,皮埃利亚殿后,跟着爬了出来。都逃出来之后,四人一刻不敢久留,拔腿就跑。
穿过草坪里每一痕随脚步而亮的草丛,几人顺着不远处昏暗的路灯转而钻进一旁阴影中的树林中。四周的环境仅仅通过路灯的微光照亮,昏暗中只能将将看清楚枝蔓叶堆的轮廓。皮埃利亚用刚刚恢复不多的元素力驱动着通讯晶石照明开路,四周的树上挂着多色的藤条,脚底则荆棘丛生,皮埃利亚周身的皮肤都被划得伤痕累累,漫着血渍、污渍。愈往前走,山势便愈发陡峭、山路便愈发逼仄,几人走的愈发劳累不堪。小薇从那个佣兵身上抢来的皮鞋和白袜都早已不知去向,一路只是低声抱怨;切莉安娜则已经无力再说什么,把自己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加在了塞德里克身上;塞德里克只是默默承受着这一切,并不多言,因为多说无益。他仅仅是低头,默默麻木地跟上皮埃利亚稳健的脚步。
基尔菈莫「圣域」的夜晚,如果是在树林里,并没有人想象的那么纯美梦幻。实际上,这里的空气是粘稠而潮湿的,就像无尽的单恋中每一个没有回应的日子一样,空气像是从腌渍过久的罐头里拿出来一个、又一个。飞星不时划过,拖着掸落星屑的尾,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一样,不可言说的。
四人又在树林中走了一段,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大路。小薇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她的脚已经被剐蹭得伤痕累累,不合身的衣裤也已经破烂不堪。小薇提议在大路上走,歇歇她疼痛难忍的脚,这提议却被皮埃利亚坚决否定。大路边有高亮度的晶石灯光照明,而且路面平坦,目标过于明显,如若被发现便插翅难逃。小薇的想法只得作罢,她也只能闭嘴。她为几人伪造的身份晶石早已经被那些布兰卡斯请来的打手搜去,她失去了谈判的筹码,也就失去了绝对的发言权。
又走了一段路,皮埃利亚终于停下,打开通讯晶石说要联系朋友来接。他在通讯晶石上播出一个晶石联络代码,带领着几人边走边和那朋友说明情况。走着走着,面前的树林间忽然出现了些许亮光。皮埃利亚用没拿通讯晶石的那只手拨开眼前的树枝,这才豁然开朗。面前又是一条大路,但显然没有刚才的路明亮通透,这一次路面上的光亮来自路边的几座凉亭。切莉安娜本已经无力再走,受到光线的鼓舞,竟然自己直起身来径直往前走了一段。塞德里克扶着切莉安娜向大路上走去,走近了凉亭才发现路边赫然停着一辆暗绿色的晶石大车。皮埃利亚带着几人向车的方向走过去,走近驾驶位边,敲敲车窗,车窗缓缓摇下,车内漆黑一片,也看不清楚开车之人的面孔。皮埃利亚向车内轻声低语几句,随即招呼几人上车。
皮埃利亚自己轻车熟路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塞德里克、切莉安娜和小薇则坐在后排。车内仍是一片漆黑,但塞德里克虽然过度消耗能量而微弱的元素感知依然维持了其敏感的特性,探测到了车内木元素和影元素的气息。过了一段时间,车子开下了盘曲蜿蜒的山路,开上了车辆渐多的大路,这才打开了车前和车内的照明。皮埃利亚不知何时已经披上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袍,非常合身,这大概是开车之人为他带来的。对于那个开车之人,塞德里克其实并没看清,只能看见驾驶位高大的座椅边沿露出的一缕浅绿色的发丝和超出椅背的长而尖的耳朵。海茉里阿族人初创「天目」时的耳朵,塞德里克想。这个人可以皮埃利亚取来那大概本来就属于他的外套,即便这东西不是手边就有,也应该是能随意进出皮埃利亚的住处,照这样说,那必定是关系匪浅。一瞬间,塞德里克又觉得自己无趣——想这些,有什么用呢?
又行驶一会,车子终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皮埃利亚的那位朋友已经为四人订好了房间,看几人下车之后独自开车离去,全程一直没有说一句话。 走进客栈的房间里,塞德里克扶着已经半醒半梦的切莉安娜躺在一张床上,为她掖好被子。皮埃利亚问小薇:“你和买家什么时候能交易?”
小薇趴在白色床垫的另一段,困倦地答道:“明天……明天就行。明天上午……你先别跟我聊这些了……我要困死了……”
塞德里克转眼看见皮埃利亚也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昏昏欲睡,又环顾四周,自己也躺在沙发的另一侧上睡着了。
29
第二天,四人起得都不早,睡足了才出门。皮埃利亚用昨天晚上得来的通讯晶石叫来了一辆公共晶石小车,神情却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怪异,格外严峻。
小薇并未事先向几人透露具体的行进路线,因而坐在副驾驶位指手画脚地向司机比划;而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则陪着切莉安娜坐在车后座。经过一夜充分的休息,切莉安娜的面色终于微显红润,但依然胆战心惊,面目上仍然带着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惶恐之色,仍然缄默无言、一语不发。小薇直跟司机说要去基尔菈莫码头。塞德里克这才想起来前一日在码头时,小薇曾说过肚子饿了要去码头的快餐店……现在看来,肚子饿有假,要藏老祭司的那块存储晶石才是真。小薇,这样一个长相纯良无害的小小少女竟然能如此诡计多端……怪不得自从离开赛特雷斯码头之后便一路严加监视,偏偏选择在那个时候放下三人不管。不过,这也说明了她一定不会是布兰卡斯的人。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不一直把存储晶石带在身上,好借搜身之便把它交给布兰卡斯呢?塞德里克暗自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佩珂吉亚的危险就小了很多了。
果不其然。司机将几人送到基尔菈莫码头外时,小薇只独自钻出车门,不到五分钟之后便跳着走了回来,翘着尾巴尖钻回进副驾驶的座位,一脸得意洋洋。司机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小薇随口答道是去北区,反正就是那个方向,先往那边开,到了之后自然就能说清楚具体在哪。司机发了一通牢骚,其大意是说,既然说不清楚具体位置在哪,也不知道走哪一边更近。小薇回答说,就先这么着开着,往那个方向走就行了。司机听闻此言很是不悦,却也不好发作,一股元素力注入面前的晶石板,车子猛然加速启动,驶离了基尔菈莫码头。
小薇以联系买家为由向皮埃利亚要来了通讯晶石,通话时竭力压低声音,只能听见细碎的嘘声和对面杂乱的语言片段,拼凑起来的意思似乎是交接又有麻烦,诸如此类的信息。
小薇切断通讯,愁眉苦脸:“坏了……那个买家说是要少出钱,因为……因为那个什么存储晶石,它是有密码的……”
“怎么,你还没搞到密码吗?”
“我怎么会搞到那个密码?”
“你不是吧佩里教授劫走了,她家里的东西,也都翻过一遍了吗?”
“我?我能干出那种事来?哎!说实话,我压根就不知道有你说的这个佩里教授这么个人!”
塞德里克并不理会那两人的争吵,转头向窗外望去。车子已经驶离大路,现在正在一条蜿蜒小路上缓缓而行,钻进了一片绯红色的树林。透过窗户能隐约听见叶子随风而动的浅薄的窸窣声,叶间一同蹭上绯红色的缝隙里能隐隐看见墨蓝色的海面和苍白色的浪沫。
小薇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叫道:“哎哎,你……你这是要去哪啊?我说的是我们要去北区,也没说我们要去北海岸啊!”
司机听闻此言竟然毫无反应,双手懒散地搭在把手上,丝毫没有要回答小薇的问题的意思。小薇又问了一遍,他才慢慢悠悠地说道:“不是要去北区吗,走海边更近。”小薇仍觉奇怪,终究是没再发问。
又走了一段路程,路面愈发狭窄、树木愈发密集。小薇见状,高声大喊道:“你这是要去哪?要干嘛?哎哟——!”
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小薇身体不稳,磕到了额头。她刚想厉声质问司机,手中的动作乃至全身动作都戛然而止——一只银红的小刀正指着她的眼睛,刀尖上还有许多懒散地整装待发的火元素力,好像如果那司机稍微动动指尖,小薇就会丧命似的。
那柄小刀似乎证明了公共晶石小车内必须设定的武器禁制和元素力禁制都一起被破除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瓦尔哈拉三个迭代浓缩进了一秒钟内,在眼前急速闪过——小薇在颈后虚握一把,竟然拔出来一把暗金色的佩剑。在此之前,几人甚至都没有见过她的武器是什么样。她站起身来,左手在胸前格挡,右手高举佩剑,运起比她本人稳重多倍的岩元素力。佩剑的剑身泛起暗金色的光芒,挥舞中击落了司机手中灼热滚烫的小刀。小刀当啷一声落在公共晶石小车的地垫上,皮埃利亚方才从震惊和不合常态的茫然中清醒,一把抄起地垫上的小刀向司机捅去。司机来不及躲闪,被小刀上尚未褪去的自己的火元素力灼伤,正手忙脚乱之际,小薇用剑尖挑起他的衣领,运力将司机掷出车窗外。
塞德里克完全僵住了身子,只是紧握着切莉安娜显然更加冰冷僵硬的手紧紧贴靠在椅背上。
小薇在前排大吼一声:“都坐稳了!”接着甚至顾不得将被大力冲开的车门关紧关严,在晶石板上运力的同时死死转弯,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叫声,朝着山谷跌撞而去。
塞德里克一只手紧握住身边的把手,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切莉安娜的胳膊;切莉安娜脸色发白,另一只胳膊被皮埃利亚紧紧握牢才能勉强以坐着的姿态靠在后座的椅垫上。
晶石小车一路跌跌撞撞,穿过树林、压倒灌木,最终撞上了一棵大树。前方再也无路可开,车子似乎也已经报废,小薇见状便第一个跳下车,和后续一同下来的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一同搀扶着身体已经羸弱不堪的切莉安娜下车。
切莉安娜刚刚在砂砾、石块、泥土和杂草上站稳脚跟,几人身边就有四五支淬着狠戾毒辣的火元素力的箭矢从天而来、呼啸而过。塞德里克顺着箭矢拖出的烟尾向上望去,绯红的密林的交错枝丫中有影影绰绰的模糊人影晃动着,正朝他们的方向而来。小薇大喊道:“跑,跑啊!还愣着干什么?!”
小薇带路,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左右搀扶着切莉安娜,沿着小径疾行。小径拐过一个急弯,突然消失了,面前竟是一片断崖,崖下是白色狭窄如新铰的指甲的沙滩连着一片灰蓝色的海面之手,那样子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抬起来拍在他们头上,蓄势待发的。那手现在则像是在爱抚一只蜷缩卧在地底的蓝色巨兽,发出壮阔的声音,像哭又像笑。
小薇冲到崖边,急停,向下探身而望。
“这,这是没活路了啊……”
她又回头对塞德里克几人道:“没有也得下啊!来,过来,咱们一块!”
塞德里克心中一紧,转头看看身旁的皮埃利亚,但只见他竟然目光茫然,失去了以往的紧张机敏。塞德里克心中疑惑,自我安慰地想道:他可能只是在思考对策而已,遂也一同探身下望。
崖体极其高,而他们所被围困的这一壁甚至没有白沙的加护,下方便是汹涌的海面。海浪虎视眈眈地冲刷着这壁高崖叠嶂的侧面,直直往下看能看到崖体的底部光饱饱的像站在泡泡里面看它透明的壁。它一定见证过辉煌、更迭和衰败,也一定见证过狂喜、绝望和悲恸,什么一切都不计其数,什么一切都没有所谓。一个人的一生约莫有一百三五十年,长一点的能活到一百六七十多岁,短一点没准只有八九十岁,可还不如一个迭代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世界是如此宏大,而自己竟是如此渺小,人类个个都是这样渺小。恐惧在渺小中也变得渺小了,无所谓。
“这要怎么下去?”
“还能怎么下去?你又没长翅膀。攀岩呗!”小薇在崖边左看看、右看看,说道。“这肯定不行了,坡都是直的。那边没准还行,坡还稍微缓点。喏,你看……”小薇手划过一个弧,指向不远处的另外一块崖边。
‘‘‘“不要麻烦了!”‘‘‘
塞德里克正要向小薇所指的方向走去,却只听见身后一声闷喝,声音浑厚而低沉。本能性地,塞德里克回头看,只看见皮埃利亚昨天晚上换上的墨蓝色皮鞋钉在泥土地上,战栗得像兴奋的恐惧的两只小兽;长袍边角上点缀着的各色晶石在风中和他自身的颤抖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像踩碎冬天街角的落叶和冰碴那样干脆;他戴着手套的双手屈指夹着黑色蓝色的光芒,似乎生怕稍微动动手那力量便会逃走一般;他的表情像是最荒诞的喜剧里成为反派的主角和最荒诞的悲剧里被洗白的反派的大锅汤。这个时候塞德里克才恍然意识到,其实生活就是最荒诞的喜剧和最荒诞的悲剧。他恨自己这个认识来得太晚、太晚了。
其实是当头棒喝。世界整个颠倒过来了吗?这场戏的主角是谁?其实一切早都有迹可循。
小薇在一旁怪笑道:“哈哈!我说我们怎么那么容易就从那间宅邸里逃出来了!哼哼……你是真能演啊,嗯?哈哈!”
塞德里克只觉困顿茫然。他是谁?
小薇的声音像「光之女神」的金桶盛满了基尔菈莫北海的水浇在塞德里克头上,眩晕感顿然而至,从头到脚流下来。他是谁?
“皮埃利亚……!你……!你怎么……!”
皮埃利亚微笑,眯起眼睛,显得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危险。他摇摇头。“对不起……塞德里克。对不起。呵呵……”
小薇想要趁皮埃利亚向塞德里克进行这无所谓的道歉时绕道他身后,皮埃利亚见状却切一下右手,黑色的、蓝色的水珠自他双手间悬浮的法器中迸出,在皮埃利亚头顶几米高的浮空爆裂开来,散开成无数液滴如细碎的黑蓝陨星般地急速下坠。切莉安娜已经呆住了,像是完全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此时见这样的局面,又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一声爆响,席卷而来的元素力波动,几滴划过脸颊、划得生疼的液滴,让塞德里克终于能无比清晰的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从来都不是「兄长」,也不是「朋友」……他只是一只手,而自己,就仅仅是那只手中的一粒棋子,随时可以被轻易摧毁。棋局的主导权永远都不在,也永远都不会在自己手中。
塞德里克突然仰头而笑。这一刻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全世界都是假的,只有他的论文属于他。只有他的论文是一切,也只有他的论文能成为他的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个好演员……皮埃利亚。我曾经那么信任你……其实你都是在演戏,对不对?是不是我失去了利用价值……我们都失去了利用价值……你就将我们弃之如敝履了?哈哈哈哈哈……你现在是不是很失望,嗯?我不是老祭司的外孙子,我不是「圣谕晶球」谕示的「神幸之人」,我也不是和「秘藏」强化技术有关的任何人……我什么都不是……可是我并不感觉到什么难过。你呢?呵呵……你真是可悲……没准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但我认为,如果我死了,我依然会很快乐、很坦然。可你呢?你会带着痛苦和愧疚活下去……随便吧,这都已经与我无关。坦白来讲,其实也从未和我有关过。我不在乎……呵呵。或许,其实根本没有人在乎。”
“别说了,都别说了,闭嘴!给我……闭嘴!”听见塞德里克的话,皮埃利亚似乎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狂吼着,目眦欲裂——甚至,他的阵法中的元素力也开始紊乱起来。
僵持了一会,突然,啪啪几声掌声,布兰卡斯跟在艾尔蒂身后缓缓走了出来。“干得不错……皮埃利亚。这次,你可真让我佩服。”
切莉安娜再次见到这个阴险的男人,吓得突然哭出声来:“钱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放我走行不行……?”她边说着边小步向后退去,脚步颤颤巍巍、踉踉跄跄。“我是小地方来的,啥都不懂,啥都不——”
切莉安娜这句话尚还没说完,从皮埃利亚身后的位置传来一道破空之声。咻的一声,紧接着一柄黑把的银短刀夹着猛烈的金元素力从皮埃利亚耳边呼啸而过,直挺挺插入了切莉安娜单薄的胸口。切莉安娜的胸衣甚至还没来得及碎裂,鲜血就从那巨大的创口处喷涌而出,她整个苗条瘦弱的身躯被那极具攻击性的元素力和刀尖上带着的巨大力量击退,身体向后倾斜着在泥土地上拖出一道带着血迹的印痕。她踉跄着向后倒去,塞德里克和小薇想抓住她,却扑了个空,切莉安娜头朝下从崖顶反身摔落。其时,并无惨叫之声,只有圆睁的双目和高举的双臂,一切都是如此迅速,迅速到根本来不及多想。
艾尔蒂是使小刀的好手。他的强项是:只击打敌人的心脏,不打头部,发刀百分百能够击中,击中后百分百不能生还。照这样说,切莉安娜绝对不可能还活着。
艾尔蒂巴结地看向布兰卡斯。布兰卡斯斜睨他一眼,唇角微翘,冷笑道:“呵呵。那老家伙的确是有点吵了。”
小薇和塞德里克循声探身下望,悬崖脚底只剩下无际无涯的汹涌白浪,切莉安娜的身影早已不见。
30 “你们这群杀人犯、刽子手!”塞德里克的理智从震惊中慢慢苏醒。他高喊着。他感觉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打开被时间之水与气锈蚀住的东西,好像萨利普塔家族的血脉在「光明迭代」之前分立出的一切此时此刻都捺在他的脑中。“如果这样的话——如果——如果你们不是懦夫的话——不如就来杀了我吧!”
“哦?瓦尔加斯少爷……您也有点吵了。”布兰卡斯眯起浅紫色的双眼,危险的表情。他缓步向他踱去。
塞德里克毫无退缩之意。他高喊道:“你,你们,都不敢做了吗?你们,都是懦夫吗?来啊,来,动手吧,杀了我吧!”
塞德里克紧闭双眼。他知道「天目」正要完完全全地打开。无形的黑血从虚无之中溢出,在塞德里克的双手中渐渐塑形成那柄通体紫黑的、他自己锻制的长枪,长枪腰身上的晶石还闪着寒光,锋尖上还满溢这暴戾的影元素力。他缓缓走将过来,黑紫异色的双眸中闪烁起星芒般的亮光,紧紧盯着布兰卡斯不变的微笑的面容。“动手啊。快点,快拿出您那把该死的佩剑呀……您不是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吗?来啊,来把它刺进我的胸口啊……就像刚才您的卑鄙愚蠢的走狗将他的小刀插进海米亚司女士的胸口一样。您不会是怕了吧……布兰卡斯先生,嗯?快点,快杀了我吧。”塞德里克的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
“哦,瓦尔加斯少爷……您的这种精神可真叫我钦佩。不过,既然您已经这样说了,就不要怪我按照您的指令做咯……”
布兰卡斯左手拔剑出鞘,缓缓举起白色柄的长剑,运起元素力。
“住手!”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小薇不知何时已经站上了一旁的一块高石,手里捏着一个红色的小物件。
“快,让瓦尔加斯少爷走!放她走!不然,我就把它扔到海里去!扔进去了,就没有人能找到了!”
塞德里克认得,那是自己从老祭司的办公室中那座靠椅背后的「密室」中拿出来的那个存储晶石。
“是那个老头的存储晶石!别动剑,布兰卡斯先生,别动!”
布兰卡斯听到艾尔蒂在一旁的呼喊声,示意手下都不要动。自己缓缓放下长剑,缓步走到小薇眼前:“嗯……卡西亚斯小姐,是吗?没问题。他其实对我们根本没用,我可以让他走。不过,你要先把这块存储晶石给我。这才是我想要的,不是吗?一场交易总要有买才有卖嘛。”
小薇蹙眉,后撤一小步,仍然站立在那块高石上。小薇运力展开了一面岩盾挡在自己身前,双手举剑,喊道:“不行,先让他走!”
“哦,卡西亚斯小姐,你为何不相信我呢?把存储晶石给我,我一定会放他走……我可以叫「圣殿」的车送他走。”
“你当我是蠢货吗?你先放他走!要不然,我真扔了!赶紧的!我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
“好的,好的,卡西亚斯小姐……我答应你,先放他——”
“我不走!”塞德里克高喊道,周身的元素力波动都在他身上整装待发的样子。“让他跟我打!”他左手紧握着长枪,右手指着布兰卡斯的脸,脚下已经开始了动作。塞德里克跃到半空,抬起长枪的后部,正欲向下斜劈。布兰卡斯闪身躲过迎面而来的影刃,横举长剑挡住斜劈的攻势,强悍的白色光芒从剑身和影刃相接之处照射出来,带着铮铮之声反射回塞德里克那边。塞德里克侧身躲避,高举起长枪,长枪上点缀的小粒晶石互相碰撞,发出不合时宜的玎珰声;他的深红色的长发已经散开,周围的人都可以看见那海茉里阿-萨利普塔血脉象征的巨型眼球已经浮在空中若隐若现;他的披风在空中随风猎猎而舞,周身是灰黑色的瘴雾在浮动、在飘舞;他脸上还有被布兰卡斯的协同攻击四散的金元素晶石粒划出的触目惊心的血痕,正在凝固的血渍像幼猫的爪划蹭的痕迹。枪尖和剑尖相接的那一刹那,有一股狂烈有如在混沌中沉睡数千年的巨兽被惊醒的冲击响动爆发开来,音浪、元素波纹,在那一瞬间即刻爆发出宏广的纹理,空气也震惊不已的样子。有灰黑色和白金色的火花四散开来,那一瞬间,塞德里克所有的眼睛都圆睁着作出惊恐的表情缩小了瞳孔,布兰卡斯的袍子边角开始没有温度地灼烧。布兰卡斯被那爆裂的火花击得向后退了数十米,左手握着剑柄,剑尖在土石上划出一道深刻的印痕,划得土石都为之震撼;她自己单膝跪倒在地,脸上有一瞬间露出了丧考妣的样子,金丝眼镜的浅金色眼镜片碎裂的样子像几十年前的梅那萨斯;他头顶左边的角,那只西洛优斯的责罚之角,被剐蹭上了比他生命的前几十年都要多上几倍的浅色带毛刺的刻划痕迹;他的骄傲的「司仪之冠」也和长剑一同倒在地上,胸口浅紫色的晶石开始颤抖,脉冲着闪着忽明忽灭的光。塞德里克被冲击震到了悬崖的边界处,发丝像风一样包裹住他的双颊。他的皮靴在地上搓出一道深重的痕迹,直抵悬崖边界,撕裂的披风的边角像发不出声的尖啸一样。小薇一步跨上前去想要拉住他,可是塞德里克的脚底突然一个趔趄,这让小薇伸过去的手反而为他加上了一道推力,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坠落悬崖。
他几乎来不及思考,潜意识便让他抓住了一段裸露在外的暗红色树根。方才与布兰卡斯的死斗时间虽短,耗费的能量却是巨大的,这已经让他无力化为轻影再回到地面。况且,虽然布兰卡斯现在看上去在棋局中并没有参与太多,但实际上既然他能坐在「司仪」的位子上,实力自然无需多言。塞德里克抓住树根的手有些颤抖,不过没关系。也不会有谁觉得有关系。
“塞德里克!”悬崖之上传来小薇的一声呼喊。
“塞德里克……”这次是皮埃利亚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
“皮埃利亚……这样,不是更好吗?”布兰卡斯在一旁低声说道。
塞德里克抬头向上看。其实悬崖的顶部离他并不很远,不过崖壁太过陡峭,再加上现在他正体力不支,他绝对不可能爬上去。不过,崖顶上的对话声和脚步声,他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这就不是我的问题咯……卡西亚斯小姐。我的确放他走了,是他自己要求要跟我打,又是自己掉下去的,对吧?我也没想让他掉下去呀,绮洛艾小姐。请您兑现您的承诺吧。”
崖顶又传来了布兰卡斯的声音,然后是小薇的。
“嘁,我告诉你啊,我从来都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不就是个破存储晶石吗?拿去拿去!”
“哼哼……谢谢。还有呢?”
“你还想要什么?”
“别装糊涂。存储晶石的密码呢?”
崖顶随即传来了小薇和往常一样放肆轻狂的笑声。
“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那个啊……让我想想……”沉默了片刻,小薇又叫道:“哎呀呀,好像,好像我想不起来啦……”
铮的一声,似乎又是佩剑出鞘的声音。布兰卡斯这么快就从刚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吗?塞德里克想到。接着,又有几支淬着火元素力的箭矢从上方呼啸而过,又有小薇的岩元素力的波动,声音听起来像是更多的护盾构筑、破碎之声和小薇压低的咒骂声。
“啊!”
是小薇的尖叫。她大概被围困得寡不敌众,不敌布兰卡斯和他的人马。
“呵,呵。你现在不说,也总有你说的一天。卡西亚斯小姐,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把她带走!”
接着,头顶上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塞德里克抬起头来,拼命呼吸。岩石中夹杂着浓郁厚重的泥土气息,让他不禁忽然而想起自己。当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在故乡的土地上肆意奔跑,只有自己一个人。趴在草地上的时候感觉自己是一本书,而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书签。微风裹挟着深紫色、浅紫色的爪形落叶拂过他的全身,那时只觉空气是一只无形的紫色的猿猱在攀援整个世界的过程中途径了自己。他紧贴着地面,想象着自己也是破土而出,贴在大地母亲宽阔的双乳上,用风的胝掌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柔软的草坪是她广袤的皮肤上细软的绒毛,而温热的天光就是她没有形状的四面八方而来的温柔目光。基尔菈莫的泥土竟然和多米尼亚的泥土有着完全相同的气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心理在作祟。
他又抬起头来。天不知何时已经晴了,如此逼近的基尔菈莫峰顶的巨型晶石就像一个穹庐扣成的灯盏中无穷无尽的灯油,放在「圣殿」之前这样一片书柜上久而不用的样子,像落了灰的一丛可有可无的光一样。那是无限大的一团光明,只是眼下光明熄灭了。那里藏着一个白色的背影,短发和斗篷一起飘舞。塞德里克伸手去抓,因为那影子实在是太近了、太近了。
忽然,重力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塞德里克感觉到自己轻盈得像是在飞翔一般,有风从他身边猎猎而过,像是环抱着他的只有空气,而他身体下坠的速度已经赶不上他灵魂升华的速度……可是,为什么那个白色的、虚幻的、藏在无尽的光明中的影子越发远了呢?
「你曾经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流淌……」 「天光的、洁白的、原初的;」 「深渊的、漆黑的、崩坏的;」 「你是神明的药引、是通向过去的钥匙;」 「你是沉疴的终末、是来自须臾的调律;」 「切记:」 「不要遗失最珍重之物;」 「不要遗忘最热切之爱;」 「不要遗弃最渺微之念;」 「不要遗漏最平凡之思。」 「因为:」 「痼疾的散播不可避免;」 「晶石的柱林终将崩裂;」 「圣殿的尖顶定会淌血;」 「沉没的王座必然消散。」 「所以请……请你……」 「请你……活着……」 「直到未来已来。」 『去吧……去吧。去寻找那白色的躯壳吧。』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海浪顿时把塞德里克的整个身体都包裹住了。基尔菈莫北海的呼吸被水裹挟成极小但极多的白色泡沫,在凄厉的尖啸和粗重的低吟中组成葛琪雅诗式的白色塔尖,海底深埋的祭坛上供奉着古老而不为人知的神明,随洋流一同下坠的塞德里克就是绑缚四肢而将死的牺牲。海洋吐纳承受、创造;同时,也不屑于为它的屠戮寻找任何借口,大海纯粹干净坦然地执行着它的法则——它的世界里,没有形容词的修饰抑或定语的位置,就像一个成熟到疲倦的神明那样,不必支配话语,不必依靠交流来获取能量,不需要坐标系的校正。这就是基尔菈莫的北海:它拥有着一种无比任性的强大,或者强大至斯,才能拥有任性所象征的无比自由。海水就这样自由地——不,恣肆地——一拥而进塞德里克的胸腔,他感觉整个身体四周都蒸上了海浪般的云霞——又抑或是云霞般的海浪;群起拥戴他鼻腔口腔肺腔的如革命般的是珍珠般的气泡——又抑或是气泡般的珍珠,海洋里的光线竟是如此阡陌纵横,纵横到他视网膜里罗织成光明的纱巾。在光明中黑暗就是在黑暗中光明。这好像写不完的论文稿纸、半吊子的爱情诗,总归是荒芜,生命实际上来讲比生活更加荒芜。无所谓。什么一切,都已经没有所谓。
白色的晶石小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山间的大路上,不知道轮胎怎么和地面摩挲出如此愉悦的声音。布兰卡斯和皮埃利亚并排坐在小车的后座上。其实这是布兰卡斯的要求,皮埃利亚至此还一言没发。他从塞德里克掉下悬崖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按照他原来的想法,他现在应当是非常愉悦的。布兰卡斯看上去不在意,但他的‘看上去不在意’实际上就是很在意。他知道,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向布兰卡斯解释。布兰卡斯其实从未给予他充分的信任,而他对于布兰卡斯也是一样。但此时此刻,他的确需要解释——他至少需要说点什么。
布兰卡斯的嘴角正停留着一丝笑意。这是最通常能在他脸上看到的,也是他最危险的表情。即便面对这样的目光,皮埃利亚仍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即便他们是同谋,而且理应是最信任对方的那个人。
他和布兰卡斯共同商讨出应付这次「春日祭典」的计划。其实在布兰卡斯向他阐明了这次行动的背景之后,他就自己想象出了一套完整而恢弘的‘作战’方案。那位少年的背景资料比他高一时候写的半吊子论文更薄,这意味着他注定是个单纯的学生,二十六岁的孩子。他,一个满心满身悲凉颓丧的赛特尔学院高六学生,把他的精神带进破败的殿堂,灵魂拖进荒凉的城邦,告诉他在这场冒险路程中有他在他身边帮扶着就可以拿到他乃至整个瓦尔哈拉的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多么无知的背景资料啊……甚至连伪造辉煌的过往都不能。他真是想看看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悲凉颓丧,否则这一切就像一篇工作报告里写满了现状分析而唯独缺少了一段布兰卡斯最需要看到的「大家都充满干劲!!」一样。
到现在,他还认为自己对于塞德里克所做出的一切仅仅来源于指令和良知。良知这东西,在他体内虽然所剩无几,但毕竟还未曾全盘失灭,只在必要的时候偶尔出现,像一盏可有可无的灯,只在必要的时候警示地亮闪几下,权当点缀。
其实良知对世界来说,并非必要之物;特别是对于一个小时候曾经以像样地吃上一顿甜点心为理想,上学之后的课余时间需要在赛特雷斯同时打三份工,而要在城东、城南和西郊穿梭的人来说,良知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物品罢了。良知,对于皮埃利亚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器官,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无痛地切除,拿来换取更加重要的东西。
上学的日子里,周中的五天,皮埃利亚都在赛特尔学院学习,周末偷渡回到基尔菈莫看望祖母,一周、一周、一周……时间就这样过去。日复一日,他其实早就知道,自我创造的孤独是对抗反复的庸俗的最好方式。所以基尔菈莫北区海岸的灯塔,无论在他的周末还是在他的假期,都是他最常去的地方,在那里,他和那个守塔的老人一起眺望海面,聋哑的身体和孤僻的灵魂在一起并无多言,本来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他喜欢这样,这与海、与灯塔、与老人,与一切都无关系,仅仅是因为在那时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之中,只有这一刻自己是全权属于自己的。
毕业后,他来到基尔菈莫「圣殿」工作,凭借过人的才智、出色的绩效和稳固的关系从小小的晶石力量工程师变成了「水与影之神谕」,秘密地成为了布兰卡斯的心腹以及他在老祭司身边安插的可靠眼线。这一次「春日祭典」,他和布兰卡斯商讨出的对策一共有三条:第一条,给那少年准备好下了毒的水;第二条,把那少年引诱到布兰卡斯的「金之司仪宅邸」里去;第三条,在老头死了之后见机行事,带着那少年一路逃亡。问题就出在这第一条上。有毒的水是由他交给那男孩的,他将是谋杀嫌疑犯。尽管他曾经得到过布兰卡斯的承诺:整个瓦尔哈拉最强大的「佣兵辨理人」团队将会为他洗清罪名。可他毕竟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知道那些能说会道(实际上优点也几乎只有能说会道)的「佣兵辨理人」并不是万能的,况且,他根本就不相信布兰卡斯会给他安排这样好的料理方式。按照他对布兰卡斯的了解,自己进行这次行动的最终归宿有极大概率是死亡,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布兰卡斯从来都不是优柔寡断之辈,抹除一个人再伪装成自杀或普通的失踪对他来说并非难事,甚至不会为他带来什么感情上的负担。
所以,他决定铤而走险,用一个更巧妙而难以察觉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
31
所以那个晶石的水瓶里面并没有动过手脚,因为皮埃利亚有一个更高明巧妙的办法。可这个办法,他自己却也拿不准能不能成功。没有试验过,谁知道能不能呢?所以,这次‘试验’的成功纯属侥幸。可即便是成功了,也总会被布兰卡斯知道他并没有按照他们的计划做事,因为调查队总有一天会查出来:那瓶水里并没有毒。所以皮埃利亚必须见机行事——好在指令里本来就包括了见机行事。
他也有着解密的责任。老祭司的存储晶石有密码,而那少年手中有张神秘的「便笺」,那是老祭司亲手交给他的,那么其中必定大有文章。他和布兰卡斯的计划里面并不包含这方面的背景介绍,但皮埃利亚能坐在这样的位子上,必定并非愚钝之辈,关于老祭司那点事的传言他早就有所耳闻,自然可以进行最基础的推演。
在那他曾经释放灵魂的漆黑的灯塔之中,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成功比想象中更近、近在咫尺。四周并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昏暗的夜色里面混杂着自己荧蓝晶石的微光,他看见塞德里克就像看见「光之女神」金色的水盆一样的涂料整个地涂布在塞德里克的周身,塞德里克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就像是一袋金条在敲他的小小的「水与影之神谕宅邸」的门。如果塞德里克当真是老祭司的外孙子……
从那一刻起,他对塞德里克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某种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察觉到的变化,藏在所谓「良知」的外衣之下并不袒露出来,似乎直到此时才对其微微有感觉,像有一口气正堵在胸口一样,难以看明。
而后,皮埃利亚带着塞德里克一同逃往莫尔谛。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谜题需要解开,可是塞德里克的身世显然更为重要。皮埃利亚知道布兰卡斯一直都掌握着他们的行踪,他不可能完全逃离布兰卡斯的掌心。私欲和旧情让他在忠诚和背叛之间摇摆不定。他向布兰卡斯的汇报必须要为他的行为罗织出充分的理由,同时,也要给布兰卡斯充分的希望。
直到在费勒里的港口眺望海面的那天晚上,塞德里克才和盘托出了一切真相。皮埃利亚这才得知,原来塞德里克并不具备任何价值。但他仍然需要他的能力,需要利用塞德里克的最后一份价值,找到真正的继承人,应付布兰卡斯。皮埃利亚一时曾恼怒万分,但清醒过来却又感到几分欢愉。这时,对他来说真正有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第二天早上,当他再次见到塞德里克时,他看见他把太阳穴磕在白色雕花的窗台上,纱织的窗帘布被风吹起来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博物馆里被精心装饰上的慵懒的画。当他双眼圆睁如瞋瞪,他能读出来那其实是上古神话里被「影之女神」赶往混沌的犊羊的眼睛。他自己的罪恶是他不知罪恶的快乐的渊薮,而无辜、单纯、信任就是塞德里克身边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他是什么?他是无边的广袤的草坪里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沼泽,水草丰美得像一片沃土。欺骗一个没有毕业的男学生,他的未谙世事又会将他从怀疑的棚庭里赶回他身边,太方便了、太有趣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或许是基尔菈莫,又或许是赛特雷斯的郊外第一次捕捉萤火虫,发光的尾部像一只眼睛在手中一眨一眨。
但他忘了,他从没有为了玩耍到过什么地方的郊外,他所到过的地方也从来都没有过萤火虫。
随着航船离赛特雷斯越来越近,塞德里克逐渐开始坐立不安。起初,皮埃利亚以为那只是他即将归家的兴奋,但是渐渐地,那感情似乎却已演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和焦虑。皮埃利亚心中困惑,直到他和塞德里克来到了赛特雷斯车站,那个突然出现的似曾相识的白色短发少年让塞德里克的焦虑、紧张和一路同行之中的郁郁寡言似乎都有了答案。他为他设计的陷阱中,最需要的是真情实感的投入,现在,皮埃利亚才发现,他和塞德里克的人生轨迹从来都不曾相交,甚至,塞德里克从来都没有计划过要和他相交。
他瞬间觉得自己可悲:原来自己和布兰卡斯一直认为的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单纯猎物,一直都没有想到过要陪他玩下去这场游戏。他感觉自己像偷玩禁忌的游戏被大人开门撞破的小孩子,无聊无趣无用。
所以他在车站显得无比怒气冲冲: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无能的表现。
车站里影元素烟雾的散步才惊醒了皮埃利亚:塞德里克仅仅是他生命里一个陌生的过客,对于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毫无意义。但或许是因为玩不下去那个可悲的角色扮演游戏了吧,他依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但是当他看见塞德里克清醒之后躺在铁轨的枕木上无声地流泪,他的失落又变成了一种无边无际的震撼。从他出生三十多年以来,还从来没有过他想要而得不到的感情,倾慕、敬仰、暧昧、爱情,这以往的如此许多经历却变得完全不值一提。他不知道能有谁,能有哪一个人,能够为他这样哭泣。这一刻,他才知道他所有关于「良知」的借口都不曾成立。
他于是把一切都发泄在了对小薇的恶劣态度之中,以此感到些许安慰,其实他内心知道:这实在太无能了。但他还是慢慢恢复了平静。直到找到了切莉安娜的那一刻,他才完全恢复了理智。
可是,小薇的行动神秘莫测,而老妇人切莉安娜的性情则古怪疯癫。这样的组合不是皮埃里亚所能掌控得了的。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用生命做了赌注,手里却只握着一大把烂牌。
他知道,布兰卡斯的耐心几乎已经用光了,要不然他不会给他派出的手下使用那种他自己刻蚀的能够小范围破除元素力禁制和武器禁制的符咒晶石的权限。他必须要尽快地把这三个人都带到基尔菈莫去,交给布兰卡斯,这样或许才能勉强交差。
之后的一切都顺利得出奇,完全符合他——以及他背后的布兰卡斯——的预期。在某些时刻,他曾经短暂地期待塞德里克会因为什么客观原因而拒绝返回到基尔菈莫,可塞德里克的善良和温和一如既往。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既然这样,就不要怪罪他成为他的渊薮的引路人了。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皮埃利亚在基尔菈莫码头的大厅里最后一次和布兰卡斯通话,之后顺水推舟,将几人带到了「祭司宅邸」。去找卡菈里斯夫人本来是布兰卡斯的计划,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被小薇率先提出。布兰卡斯和老祭司的遗孀卡菈里斯夫人的关系其实早就让他怀疑了——毕竟,他已经多年周旋在这盘棋局的核心处。在他们驱车前往「祭司宅邸」的路上,当他看见切莉安娜坐在车后座上的紧张表情,当他看见塞德里克靠在车窗边的心不在焉的表情,当他看见小薇为了活跃气氛故意大声讲出无聊的笑话的表情,他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永远也无法经历这种最庸俗最呆板的甚至是临时的友情,想到自己的人生其实还在刚生产出来没有印上保质期的那一刻就已经过期了,想到永远无法经历的这一切,可是不忍终于被他自己强压下去。他是布兰卡斯的人,他彻头彻尾地也一定会是布兰卡斯的人。为什么要优柔寡断呢?
走进「祭司宅邸」的那一刻,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不快。世界上一切其它的东西都是阻碍他与布兰卡斯一同走向成功的障碍,其他的什么都不再重要,也不会再重要。
见到了卡菈里斯夫人之后,他本来以为行刑献祭将立刻开始,没想到卡菈里斯夫人竟然拿起合约谈起了分成——这让他对自己的判断又产生了怀疑,不过无所谓,他有预感布兰卡斯一定会来,而且会亲手来终结这荒唐的一切。果然,布兰卡斯出现了。到布兰卡斯出现的那一刻,他知道了这「合约」是卡菈里斯夫人老谋深算,除了想自己多套问一些内幕消息之外,她还想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万一布兰卡斯上台失败了而切莉安娜最终成为了祭司,她还可以通过合约向切莉安娜要到九成的遗产。聪明人都懂得为自己留条后路。几天以来,皮埃利亚所做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布兰卡斯的执行力向来超群。当他再一次回到基尔菈莫,再一次见到布兰卡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就彻底明白了一切。然而布兰卡斯却对他的‘收获’不甚满意。虽然他的确按照计划让老祭司的继承人落进了他们的陷阱之中,可那个存有最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存储晶石还没有找到。对于布兰卡斯来说,除掉老祭司的继承人仅仅是能解决后顾之忧,拿到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设计才意味着自己已经将未来的成就收入囊中。
在「祭司宅邸」的那天晚上,小薇全身都被翻遍,并没有发现那个存储晶石的影子,那东西大概早就已经被她转手或者藏匿。不过,无论对她用什么刑,她都没肯说。布兰卡斯把皮埃利亚单独带到了宅邸二层的另一个房间里。布兰卡斯一句话也不用说——他的眼神早就说明了一切。皮埃利亚主动提出要演出一场苦肉计,然后继续着力追踪存储晶石的下落。
那场所谓的「逃跑」其实只是猎人掌心中的小游戏,就像猫咪在抓捕到老鼠之后会把它把玩到筋疲力尽再一口吃掉。这一点,皮埃利亚比谁都清楚。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布兰卡斯的安排从来都不容置疑,这他早就深知于心。不过,皮埃利亚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布兰卡斯的计划竟然执行得如此迅速、如此顺利,他心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升平的海啸。
这世界都已经与他自己无关。皮埃利亚发现自己完全坦然地看着塞德里克掉下悬崖。他手从裸露的树根上滑落的那一刻,他装作在乎似的喊了一句。无所谓。塞德里克和布兰卡斯死斗的时候,他就站在一旁。不想帮他,也不想帮他。看见那团水花,他知道多日以来困扰自己的东西已经完全消散了。释然。
他听见布兰卡斯在他身后轻轻地咳嗽。他回头,乘胜似的追上布兰卡斯因为和塞德里克战斗而略显狼狈的背影,一同跨上晶石小车的后座。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压着他的灵魂让他说不出话。皮埃利亚很疑惑。
于是两人在车上沉默了许久。皮埃利亚皱眉斜靠在一边,布兰卡斯用元素力修复他的双角和外袍。之后还是布兰卡斯先开口。他说:“哦……皮埃利亚,干得不错。”皮埃利亚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把表情换成大喜的模样,看着布兰卡斯。布兰卡斯却话锋一转:“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啊?”
皮埃利亚心中一紧——这么说,他发现了?于是,他开口应答道:“哦,不,布兰卡斯先生。我什么都没有隐瞒。”
布兰卡斯却哈哈一笑,抬手轻轻拍着皮埃利亚的肩头。“哈哈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我是说,我以前……”皮埃利亚愈发紧张起来,语无伦次。
布兰卡斯笑着接过话茬:“以前你还很小,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吗?哈哈哈……”布兰卡斯依旧笑着,眼中确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被皮埃利亚看个正着,让他不禁心生惶恐。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还——”
“你还年轻呢,是吗?哎呀,皮埃利亚,不要紧张呀。年轻人本来就应该有些主见,这样才能在世界上闯出些名堂来,是不是呢?哈哈哈……”布兰卡斯的笑容却在笑声中渐渐变得粘稠凝滞起来。
皮埃利亚清清嗓子,声音却难以掩饰地慌张起来:“哦,布兰卡斯先生……这些年,多亏了您的提携,我才能有了今天的成就……所以……所以,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有认真执行您的任务,尽力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我在和您制定计划的时候,也一直都在从您的方面去思考……您下达您的指令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敢违背您的意思,不敢打自己的主意!”
“真的吗?那,你交给瓦尔加斯少爷的那瓶水里……呵呵,你叫我怎么说呢——里面什么也没有呢?哈哈哈哈……”
“这……这不可能!那是我……我亲自配制的水,我亲自把它包装好,然后又亲自……亲自交到瓦尔加斯少爷手里的!除非……除非……除非……除非,他……他去您家的那一夜……他……”
布兰卡斯听到皮埃利亚的话,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呢,皮埃利亚?我自己把水换掉,再来冤枉你,是吗?”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了,皮埃利亚。这样不是更好吗?我记得我在我们的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年轻人本来就该有些自己的主见,这样世界才会进步,不是吗?前两天,我到你的住处去看了看,就像之前你还上学时候的假期里,我到你的房间里去,看看你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一样。对了……你不会介意吧?我想看看你最近的‘功课’做的如何。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些晶石医学资料文献。这真是叫我意外呀,皮埃利亚。我可不相信你会把你那个开发技术的头脑和力量用去治病当医生——那样,你恐怕还得回赛特尔学院去读好几年的书。不过我想,有些事情应该是不需要医生证明的……比如说,在晶石读取终端上远程地用高频率元素力突变冲击影元素屏障让它故障失效,导致高强度元素力直击心脏?你真是太有天分了,皮埃利亚。关于元素力高频脉冲扰乱屏障的消息,我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多次发出超高能元素能量导致的心力衰竭呀、什么突破屏障后巨量元素力使得心脏负荷过载呀……我还以为这些东西只是那些博人眼球的八卦小报记者胡乱编出来的小道消息呢。”
“哦不不不,布兰卡斯先生,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皮埃利亚极力辩解,额头已经有冷汗渗出。布兰卡斯没有说错,布兰卡斯永远都不会出错。皮埃利亚其实无需辩解,因为当布兰卡斯说出一条他表达出「可疑」的「线索」时,往往意味着他已经大体掌握了整件事的全貌。布兰卡斯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友军」。事实是,皮埃利亚也已经无力辩解。而他心中的忐忑,已经在变成无边的绝望。
“哎呀,皮埃利亚。你紧张什么?就像我之前说过的……这又没什么不对的。我早就跟你说过……其实,这很高明呀。既能完成任务,又能逃避一辈子做通缉犯的命运。而且,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那位无辜的瓦尔加斯少爷受牵连吧,对吗?不,皮埃利亚,不要打断我。我认为你做得没错……如果我是你,我想我也会这样做。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如果我也遇见了一个可能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的少年,单纯而善良,我想我也不会希望被另一个人 ‘胁迫’着伤害他。你说,如果获得了他的友情,我哪里还需要费上这么多年的功夫呀?哈哈哈哈……”
布兰卡斯再次仰头大笑,笑声让皮埃利亚浑身一片寒冷。这寒冷却让他几分冷静。布兰卡斯还在说。
“可是……皮埃利亚啊皮埃利亚。你为什么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不想想你的布兰卡斯叔叔呢?你想要佩里教授的信息,碰碰晶石发讯息问问布兰卡斯叔叔嘛……你想要买到到多米尼亚去的车票,动动终端发通讯给布兰卡斯叔叔嘛……干嘛非得要委屈那位可怜的夏里司·阿尔卡纳先生呢?哎……”
皮埃利亚僵直地坐在后座的靠垫上,一动也不敢动。布兰卡斯接着说下去。
“但是,你居然还帮我解决掉了那个真正的继承人……”布兰卡斯轻咳一声,又扬起微笑,像他惯常而来的那样。皮埃利亚极不自然地向窗外望去。
“我该怎么感谢你呢,亲爱的皮埃利亚?唉,你什么都好,只是,下次,你该听话一点,把你想要的一切,都告诉你的布兰卡斯叔叔呀。布兰卡斯叔叔什么都可以帮到你呀……你说呢?”
当皮埃利亚缓缓转回头的时候,只看见布兰卡斯举着散发着白金色荧光的佩剑,剑尖蕴着一股寒意,指向自己的脸。白色的晶石小车已经停靠在僻静无人的路边,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从跟在后面的另一辆车上下来。
“走吧,皮埃利亚。他们会按照我的要求,好、好、照、顾、你、的。”
32 黄昏已经全数碎裂开来,像哭又像笑、像喜又像哀,总的来说那完完全全就是一句嬉笑、一则谎言、一句未能实现也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承诺被时间压成一块玻璃,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碎裂的声音像是被涂满了哀戚戚的色彩,像一只扰人的虫豸张舞着黏腻的爪牙趴伏在他身上,也不是真的要进行什么杀戮的工作,充其量只是玩玩。只是玩玩罢了。无边无际的海水里溶解了比治疗绝症的病人服用的药剂加在一起更大剂量的黄昏,波纹里阡陌纵横,一迷路就是二十六年。
他的「天目」终于完完全全地在他颈项上的挂坠下张开,在他脑中旋转着重现崩坏与荣光的纷争,如同虚妄之火正在天幕中灼灼燃烧,焚尽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橙色的天空流下来,他心中无声的喜剧调的狂吼,无声的悲剧调的嚣鸣。嘶吼原是为了释然,现今竟成了宏阔面前的无力呐喊;缄默原是为了隐忍,现今竟成了渺微面前的自轻自贱。他现在能做的仅仅是他现在能做的。
这是哪里……是不是「圣殿之上」的那片「星骸长空」?那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自己全身都隐隐作痛、湿冷难耐?
本能性地,呕吐。透过透明的一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或许是胸腔、或许是腹腔——里面有一颗海水做成的心脏也在蠕动,心脏上的水波纹随着身体一起跳动,好像正试图用心脏一起融化他、拥抱他、毁灭他。
这里不是「星骸长空」。他还没有资格到那里去。也许神明们有更多的未完成的事宜要交给他做。
“先生,先把您的湿衣服换掉吧,不然,会感冒的。”一个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塞德里克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叶小舟之上,船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浅绿色的影子。他于是努力抹掉眼中死泉一般的海水,这才看清楚了那个影子的样貌。那个年轻的男人有着活力的表情和不知疲倦的动能,一双浅蓝色的精明眼眸中蕴藏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东西的样子,在他金丝框出的浅绿色的镜片后面闪烁着无迹的微光。
接着,塞德里克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裹着一条淡色的浴巾,浴巾下是一身被海水渍得精湿的衣服,自已身边还有一个没有拆封的棕色纸板盒子。小舟正在水上轻轻飘着,到远处高高隆起的岸边还有着两三百米的距离,船的两侧一边是看不清尽头的「基尔菈莫外海」,另一侧是铁灰色高耸的崖壁。塞德里克把手疑惑地伸向那个盒子,抬眼只见到男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于是将箱子打开,果然,那里面是一套全新的衣服,里面有一件衬衣、一条长裤,甚至合身的内衣与鞋袜都一应俱全。塞德里克心中十分诧异,但身上又着实是湿冷难耐,索性按照那男人的指示用最快的速度擦拭身体、换好衣服。衣服果然全身都很合适,但只是那样式略显怪异,好像是基尔菈莫的商业区里雕梁画栋的大饭店门外门里站立走动的侍应生或是服务员的制服。塞德里克心下诧异,不禁轻声问道:“请问,您是……”
男人抬起头,仿佛第一次看见塞德里克那样眨眨眼,回答说:“……叫我内维莱士就好。”说罢,他低下头,红润的指尖轻轻碰触水面,塞德里克低头,能看见小舟周围的水面、水体和水底的某种水生植物都微微泛起蓝色和绿色的光晕,摆动着推起小舟前进。“……今天天气不错,我就想着要出海来钓钓鱼。船开到北海,我看见下了雨,就想着到这里来钓一钓基尔菈莫雨天才有的「艾柏洛鱼」,结果……结果,让我碰上了您这样一条‘海茉里阿鱼’。哈哈哈……”
塞德里克眨眨眼,心下疑惑颇多,却发现自己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于是只是向他道谢。内维莱士笑道:“哎呀,没事啦。只是我在钓鱼的路上恰好经过了这里嘛。”
塞德里克内心深知,这绝对不会是偶遇,但这男人显然并不愿意多说,如若追问便更是徒劳。在这茫茫的北海,又是孤舟寡人,反正自己连死亡都已经经历过一次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更恶劣的呢?
内维莱士又开口了:“哎,先生,您打算去哪里呢?”
“我……”
听闻此问,塞德里克心中忽然的茫然。他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答。
见塞德里克说不出一句话来,内维莱士做恍然样道:“哦……原来又是个无处可去的人呀。先生,您就算是无处可去,也不能跳海呀,您说呢?”
“我……我不是跳海。我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哦?那您之前一定是经历过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我可不想让您再‘不小心’掉进海里去了。既然您无处可去,那就和我一起去上班吧?”
“和您……一起上班?”
“是啊!我今天傍晚要去的地方,那可是有吃有喝、一应俱全。您一定饿了吧?跟我一起去吧……!”
“好的……谢谢。”塞德里克应付式地回应。他并不知道这个一切都看似未知的男人到底是何用意,不过无论他是何用意都无关紧要。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谋杀、逃遁、欺骗、背叛、死亡,他都已经全数经历过,还能发生什么更糟糕的事吗?
内维莱士站起身来,双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圆,其中交织着绿色与蓝色的光丝,好像世间的草木与浪涛的灵魂在这一瞬间同时汇集成这样一个圆形的光面。光面在内维莱士的手的驱动下汇入海水,塞德里克能感受到水元素力和木元素力的澄明与生机正同时推动着小舟加速前进。生机、生命、生死、生活。他回头向黄昏中的悬崖望去,却似乎已经什么都看不见,那感觉就像在做一篇有关于「生」本身的习题册时忽然想起来有什么遗漏,看到的却只是被水洗净的空白题干,标准答案倒吊着悬在空中,还湿灼地闪着光。
黧黑的森林被焦色的黄昏烤上一层金色的边。谁会想到,切莉安娜的生命刚刚在那里结束呢?谁又会想到,背叛他们的竟然会是皮埃利亚,而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竟然是小薇呢?回想起来,那时,其实也多亏了有小薇出手,否则凭他一个赛特尔学院高六年级还没有毕业的学生,何以斗过老谋深算而稳居「金之司仪」之高位已经数十年的布兰卡斯——尽管他的「天目」已经被崩坏调律的震颤打开?可是,现在,谁还知道她小薇的处境如何呢?
塞德里克心中一片混沌。再极目远眺,已经看不见究竟何处才是他落水的地方。不过究竟何处都无妨……这都已经不重要了,也不会再重要了。
基尔菈莫北区的山林深处,停着一辆深绿色的晶石大车。车子锁着,它的主人夏里司正沿着林中小径飞奔。他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驾车离开了家,来到了昨夜驾车送那一行四个人到达的旅馆处。在缥色微亮的晨曦中,夏里司看见皮埃利亚带着另外两名女子和一名男子坐着一辆公共晶石小车离开旅馆。这几个人,他昨天晚上其实都见过了,只不过那时候天色太黑,看不清楚他们的样貌。今日早晨再看看,一目了然。他并不在意那个神经质的老妇人和古灵精怪的小巧少女,只是对那个紫红色的少年产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看见他浑身都萦绕着一股忧郁孤楚的气质,又看见他短衣短裤短袍一身精干的模样,不禁想到:皮埃利亚就是带着这样一个少年一路逃亡的吗……?有意思呀。
关于皮埃利亚的逃亡历程,夏里司除了那位佩里教授,其实一无所知。皮埃利亚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内情究竟如何,只是恳求夏里司相信他的无辜。
而事实是,夏里司也的确全盘相信皮埃利亚的无辜,按照皮埃利亚的指示调查了佩里教授的住址、又深夜接皮埃利亚一行四人离开「祭司宅邸」。
夏里司自诩为非感情动物。但他不曾预期自己会在皮埃利亚流亡在外之时如此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想要进一步参与进这盘棋局,但却被皮埃利亚严辞拒绝。他不知道皮埃利亚的拒绝是出于担心还是不信任。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夏里司感到愤怒。他认为这是皮埃利亚对他的能力的怀疑。他从来都不是个顺从的人。于是他悄然驱车尾随,直到他看见那辆公共晶石小车跌撞着冲下山谷去。
他心中突然荡漾起了一种莫名的澎湃。他把车子停在一边,徒步向那小车下坠的方向跑去,却感知到了巨大的元素波动,接着被更大的冲击波震着后退了几步。他心下一阵不妙,却反而加快了脚步。地面上荆棘丛生,夏里司顾不得管被棘刺划破的皮肤和衣服,只是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终于感到时却只看见皮埃利亚和布兰卡斯一起钻进了布兰卡斯那辆白色的晶石小车里。
他自顾自地认为皮埃利亚是被布兰卡斯胁迫了。他并没有看到那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连忙又顺着原路返回到他停车的地方,驱车猛追。漫山遍野,也不知道他们开向了何处。
夏里司正要彻底失去希望之时,一辆黑色的晶石小车迎面开了过来。他能隐约看见,后座上的人好像正是皮埃利亚。车上他身边的、前座上开车的、副驾驶上全副武装的,似乎都是布兰卡斯的手下。夏里司猛地掉头,和那辆小车并排而行。这次,他看清楚了:那车里的人果然是皮埃利亚,车上倒是不见布兰卡斯的身影。
皮埃利亚显然也看见了他,那眼神好像如死灰复燃。他于是向皮埃利亚点点头,车子猛然加速,向小车撞去。
33 十八点五十五分,基尔菈莫「圣域」高层圣职人员最终决议发布会将于五分钟后开始。基尔菈莫「圣殿」门外人流如织,「神圣报告厅」一楼高广的厅堂已经被来自瓦尔哈拉各地赴会的贵族和记者挤得水泄不通,各色的晶石、参差的稿纸、精致的首饰、高定的礼服、多样的点心,全数在会场之中闪烁发亮。一个星期以前,原定的「春日祭典」取消,大部分贵族和记者选择了留守在基尔菈莫关注事态的发展,所以在今日的发布会上,他们所有人的兴致比一周前更为浓厚——因为这一次发布会,还是在继老祭司先生遇害后基尔菈莫「圣域」高层圣职人员首次集体公开亮相。人群中有身着白金黑三色制服短袍的侍者穿插着为各位来宾送上饮料和小吃,步履格外艰难。只有二层那些悬挂着不同颜色的绸带和晶石的豪华包厢里还有空着的座位,从包厢外的元素符号可以看出来,那是留给前来参议的「圣域」高层圣职人员们的。
可是,这场戏的主角还没有登场——尽管观众已经等待了多时。
基尔菈莫「圣殿」顶层的「祭司办公室」里。卡菈里斯夫人的葱茏玉指在白金色的长发间轻轻整理几下,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能看见那里面有比惯常更狠戾狂傲的寒光。她接着整理整理纯黑色绸缎长裙的花边衣领,把帽子扶得倾斜得恰到好处,放下黑纱,仍然遮不住那种高傲和精明。她透过这欲盖弥彰的黑色帽纱,注视着缓缓开启的金色大门。
“布兰卡斯。你已经迟到了……那些记者们和那些贵族们已经在下面的「神圣报告厅」里面等你了。”
布兰卡斯脚步轻轻,走进来的时候看见卡菈里斯夫人,微微有些吃惊,不禁仰头看向屋顶那个藏有留影晶石的角落。
待「祭司办公室」的金色大门完全关闭而布兰卡斯完全走进来,卡菈里斯夫人微微笑着站起身来,从黑纱之后尖锐地看着布兰卡斯道:“哦,布兰卡斯,你这个胆小鬼。在我来之前,我早就已经叫人把这一层的留影晶石全都给屏蔽掉了。”
“哦,我亲爱的莉莉。你怎么在这?”布兰卡斯微笑着走上前来,心中却是一片阴沉。这个女人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成功在即,他更不能因小失大。可她并非鲁莽草率之辈,为何偏偏要在此时冒险?布兰卡斯思考片刻便恍然大悟:这是威胁。在他得到一切之前的威胁。在那之前,无论卡菈里斯夫人说什么、要求什么,他都必须忍耐。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呢?到目前为止,这件屋子还是在我丈夫名下的办公室。尽管,过不了多久,它就要变成你的了……是不是,嗯?”卡菈里斯夫人浅笑而答。
“它变成我的之后,你……还是随时可以来的嘛。”
布兰卡斯绕道白色的晶石大桌后,探身亲吻卡菈里斯夫人的面颊,她却向后一躲,避开了布兰卡斯的吻,脸上似乎还有些嫌恶。
“布兰卡斯……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相信你。你一向喜欢花言巧语,无论是对你的敌人还是朋友。我丈夫就是这么上当的……我可不想重蹈那个笨老头的覆辙。”
“哦,亲爱的,别这么说……我们之间一直都很信任,不是吗?”
“哦?信任我,还要派人来监视我吗?”
“我?我派人去监视你?怎么会呢?”
“行了吧,布兰卡斯!你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库露塞塔,我的园丁,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库露塞塔?库露塞塔……?这个名字……我好像还真的没有听说过。她都做了什么?”
“得了吧,布兰卡斯。那个贝坎利的傻姑娘可是你的管家介绍给我的,你会不知道?你难道忘了?”
“杰塞尔塔小姐介绍给你的?她怎么没告诉我?”
“我本来也以为是她没告诉你,可是,有一天晚上一点多,就是那个傻姑娘,她偷偷溜进了那老家伙的书房……!”卡菈里斯夫人眯起眼睛。“你别告诉我那个长得就像个蠢货的姑娘自己会对老家伙那个抽屉里放的东西感兴趣!”
“哦?后来呢?库露塞塔怎么样了?”
“呵呵。你知道她怎么样了。”
“可怜的姑娘,库露塞塔。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呀,莉莉。”
“哦?要我给你面子吗?”卡菈里斯夫人双手交叉置于胸前,冰蓝色的双眼仰视但不服帖地盯着布兰卡斯的脸。“那,布兰卡斯,你打算给我什么呢?老家伙的祭司职位归了你,这基尔菈莫「圣域」的领导大权归了你,瓦尔哈拉的至圣的名声也归了你。可我呢?他的房子、他的财产、他的权力,我哪一样都没有得到!我眼看着就要去基尔菈莫商业区的街头流浪了!”
“哈哈哈哈……美丽神圣的基尔菈莫「圣域」,就连乞丐都是这样的奢华妩媚吗……”
听闻此言,卡菈里斯夫人美目瞪了布兰卡斯一眼。布兰卡斯接着又道:“哦,我亲爱的……你不是还和那个女人,叫什么海米亚司的,签了合约吗?那里可是有老东西九成的遗产呢!”
“可是,你不是刚刚把她除掉了吗?”
“难道你想让他们把我们几个都除掉?”
“反正我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这下子,老头子的遗产全都捐给赛特尔学院当基金了。而且,我还听说管理赛特尔学院和基尔菈莫「圣域」财务接洽工作的那个秘书长最近正准备要离职退休回家呢!你该不会要继任吧,布兰卡斯?我可是听说你对教育事业很是重视呢!要给赛特尔学院捐一整套高精实验器材吗?干嘛不给梅那萨斯的基础设施建设多拨一点钱呢?”卡菈里斯夫人的嘴角勾起一丝鄙夷的笑容。
布兰卡斯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并未发作,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和声音:“我也听说了那位秘书长正在抓紧利用她离职前的时间雇佣一家高精实验仪器工作室筹备给赛特尔学院所需的仪器用品规划呢。怎么了,亲爱的?我看,那家工作室的老板可是老头多年好友的儿子呢。他是何时拜倒在你脚下的?”
“一家普通的工作室的佣金又怎么可能能和这座巨大的「圣殿」相比呢?”
“可是……哈哈哈哈……连我都是你的,何况是一所在我名下的「圣殿」呢?”
“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什么人?丈夫吗?那你的妻子……她该怎么办呢?我们一直在演的这场戏,又怎么收场呢?”
布兰卡斯低头,将卡菈里斯夫人拥入怀中。“哎呀……亲爱的,有了祭司的位置,我们就有了一切!等过了几个星期,这边的事都安排好了,我就到基尔菈莫的外海为你买下整座岛屿……我为你建一座宫殿……好吗?”
“你想要甩开我,还想把我扔到什么破岛上去!我明白了,布兰卡斯。我是对你没用了,对吧?从一开始,你找我去当你的情妇的时候,你就是想要利用我,对吧?怪不得你的计划对我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打算给我留任何东西!”
“唉呀,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布兰卡斯再次摊开双手,一脸无辜。
“我是想说,当初老头派人去赛特雷斯接他那个该死的维努托尔斯血统的继承人的时候你就瞒着我,我派人去基尔菈莫码头拦截他们,你还要阻止我!”
“可你现在知道了,那男孩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继承人!”
“当时你可没有这么确定。你不是调查过了,他的身世、来历和其他一切情况都和你掌握的完全吻合吗?布兰卡斯……你骗我说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其实你所谓的‘安排’只不过是想借那个男孩的手杀了老头,以便拿走他那「密室」里的东西!”
“唉呀,亲爱的,你别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么多天来,你给他吃的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你难道不想让他死吗?现在,有一个替罪羊来帮我们做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说得对,我就是要他死。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明明是你不让我下手!我明白了,布兰卡斯。你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以便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怕你直到老头死了之后还弄不清楚他那个新的技术设计在哪。你让我天天陪着这样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过日子,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要不是老头都把他的继承人弄到基尔菈莫来了,你估计根本都想不起来要动作,对不对?”
“亲爱的,拿到那设计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吗?恐怕是对你有好处吧,布兰卡斯?那老东西的遗嘱,也一定是你的杰作吧?”
“这次你可真是冤枉我了,亲爱的。”布兰卡斯皱起眉头,看看桌边的沙漏,逐渐变得不耐烦起来,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说吧……亲爱的,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老总是这样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呀。”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娶我。”卡菈里斯夫人深知在和别人做交易的时候,一定要先喊出一个天价,这样在要求其他的时候就会显得更合理些。
“好,好。等我成了祭司……什么都可以。”布兰卡斯闭眼,深呼吸。
卡菈里斯夫人没有料到他真的会答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但当她抬头再次看向布兰卡斯的脸时,突然又觉得已经无计可施,这个阴险的男人。“呵。你最好说得是真的……”
“好啦好啦……别让记者们等太久了。我要先下去了。”
金色大门徐徐关闭,留着卡菈里斯夫人独自靠在椅子上愣神。
塞德里克跟着内维莱士一同在基尔菈莫北港下了船,两人一同登上内维莱士停在北港门口的晶石小车。内维莱士安排塞德里克在后座坐好,自己则到后备箱中翻找起东西。片刻之后,他回到车的前排,身穿一身和塞德里克身上的制服样式一模一样的制服。
内维莱士嘻嘻笑道:“这是我们工作时穿的制服。和你那件差不多吧?”
塞德里克微微点头,接着靠在车后座上。如此的煞费苦心,内维莱士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给他一顿饭而已。塞德里克压住想要提问的冲动:他瞬间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需要让他知道的自然会让他知道,不需要他知道的怎么问他也绝对问不出来。反正,能填饱肚子的话,也好。再说了,这身衣服的形貌看着并不像什么三流场所的服务员制服,无所谓了。
内维莱士运元素力启动晶石小车。塞德里克向窗外望去——他看见黄昏只剩下橘色和紫色的余晖,像一场精致苦刑的余韵,基尔菈莫峰顶的「晶石」的光亮渐渐变得微弱,就像一首乐曲的终末余响,溶解在正逝去的黄昏里。四周的空气都软烂的、带着火烧的颜色和气味,像火又像光,袭扰他的一切。此时方才能感觉到困倦疲惫……塞德里克闭上双眼。
耳中还有残存的海水敲出的沙沙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好像渐渐远了,可是声音却还在,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老妇人模糊的哀哭声。塞德里克看不清楚自己是梦是醒,不过仍然试图努力睁开双眼,四周却仍然是漆黑一片。哀哭声更近了,恍惚间,塞德里克竟以为那是切莉安娜的亡魂前来找他了。不能怪他。
却只听见一道熟悉的呼唤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Euko aès derakas……」
塞德里克心中大惊:莫非,竟然被内维莱士带得又回到了布兰卡斯的「金之司仪宅邸」?他很想努力站起身,可四肢却僵硬发冷,无法挪动分毫。他努力挣脱那不知何物的束缚,猛然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从已经开始减速的小车后座上突然站起。
还好,只是做梦。
“到了,先生。我们下去吧。”内维莱士把车停稳,转头对塞德里克说。塞德里克钻出车后座,向四周看看:只见小车正停在一个拥挤的停车场中,远远的能看见一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和一大块悬浮的晶石,周身散发着白金色的柔和荧光。这……这不是基尔菈莫「圣殿」吗?
塞德里克心下大惊,问内维莱士道:“您在这里工作吗?”
“唉呀,我可没有那么强的能力。我只是个小服务员,来这里端盘子的。今天晚上,这边有活动,我就是跟着老板来一起干活的。”
内维莱士递给塞德里克一个晶石胸牌,让他别上。塞德里克看到内维莱士他自己的胸前也已经别好了相同的一个。
他心中犹豫。又一次回到这「圣殿」吗……?这里不知道还藏着什么样的危机。
“唉呀先生,您怕什么呀!这可是基尔菈莫的「圣殿」呀!里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吃人的恶灵的,嘻嘻。”
内维莱士显然只是说笑——这也表明了他大概不会是布兰卡斯的人。可他究竟来自哪里?事已至此,塞德里克已经失去了掌握自己行迹的能力。在这场演出中,他只是一个小配角罢了。不过还轮不到他下场。他突然好奇起这场天罚与洗礼的终幕剧究竟会如何收场。尽管他四肢上绑缚着的傀儡的悬丝尚且还掌握在命运的手中。
他别好了晶石胸牌。
34
塞德里克和内维莱士顺利通过了门口「流光军」卫兵的检查,进入了基尔菈莫「圣殿」,按照从一进门就开始闪烁发亮,一路发出白金色光芒的晶石壁灯的指示和拥挤喧嚣的人流一同来到会场大厅。大厅中人流如织,喧闹得仿若赛特雷斯最繁华的集市。一层已经被来自瓦尔哈拉各地的地方权贵和各大报社的记者挤得水泄不通,一同拱着中间的巨大的晶石台面。晶石台面现在被帷幕遮掩起来,并没露出里面摆放的东西,不让人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如杰作问世前的遮掩一样保守秘密。不过今晚的这场发布会,也的确是布兰卡斯的杰作。二层的包厢束起的幔帐后坐着许多盛装华服之人,那里的气氛与一楼相比显然是安静许多,也要疏散许多。那里的人们都格外静默严肃,塞德里克能从那些包厢的装饰中看出来,那一定是「圣域」的圣职人员们。他于是低下头,以免被那些曾经见过他的人们认出来——尽管一楼是如此的拥挤,他们未必能看见他的形貌。
内维莱士不知道从哪里——或许是门口的「侍者登记处」——拿来了两个装满了炽光果蛋糕的托盘,并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塞德里克。塞德里克装模作样地跟着内维莱士一同穿梭在人群中,目的地其实是会场的一个不起眼的阴暗的小角落。他抬眼看看,见四下无人,便捏起一块蛋糕送进嘴里。炽光果的味道和奶油加在一起有点像融化的黄昏,不过这次没有海的味道。
他实在太饿了。
没过多久,原本盛满了整个托盘的蛋糕就被塞德里克吃得一干二净。他刚想回去找内维莱士再要点别的东西吃,安装在会场墙体中的传音晶石却高声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原本嘈杂的会场渐渐安静下来,遮挡住晶石台面的帷幕缓缓拉开,「圣域」的诸位圣职人员陆陆续续从会场两侧的通道登台落座。布兰卡斯最后一个登台,坐在最中央的那个座位,身上穿的长袍还是在下午和塞德里克打斗时穿过的那件,不过看上去就像新的一样,他头顶的双角也已经恢复原样。他脸上的表情格外哀痛而严肃,就像之前每一次他出席话题沉重的活动时,晶石光屏上他仿佛亘古不变的表情一样。今日他镇定得仿佛整个下午都在冥想修行,根本没有到过基尔菈莫北海的悬崖海岸去进行那惨无人道的杀戮。
大会主持提出,先为老祭司先生默哀一分钟,全场听闻此言,顿然鸦雀无声。塞德里克趁机抬头向四处看看:没见到皮埃利亚的影子,卡菈里斯夫人倒悄然出现在了二层的包厢中,一袭黑衣黑裙、正襟危坐,遮面的黑纱后面无表情。塞德里克仔细端详起卡菈里斯夫人的形容。她的表情似乎并无异样,不过,即便他与她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兴奋还是没能被塞德里克忽略。不过这也可能是错觉,塞德里克皱眉,这样告诉自己。
主持人并无过多赘述,直接切入主题。晶石台面上的圣职人员们开始进行晶石投票表决。很快,台面上的晶石大桌上划过几道各色的元素力光束,在台前的「圣谕晶球」中汇合。主持人缓缓走过去,运元素力轻点塔尖,按照「圣谕晶球」中浮现的「原初密文」的内容宣示决议结果:全票通过认命塞里司·布兰卡斯先生、前任「金之司仪」继任为瓦尔哈拉第三十四任大祭司。这结果其实并无悬念。布兰卡斯在台上微笑,起身,鞠躬,坐下。人群中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紧接着,掌声迅速扩散到整个会场。
待掌声稍作停顿,就有记者向主持人抢先提问道:“请问,这次大会上全部尊敬的圣职人员们都认可选定布兰卡斯先生继任为新任大祭司,这次决议的提出者和同意者中包括老祭司先生的后代吗?”
主持人回答道:“祭司先生的继承人还尚未出现,所以所有的圣职人员们都一致认同应当以其缺席来处理。”
塞德里克心中黯然:那个胆小但精明的中年妇人已经葬身在那断崖下的海水之中,她将再也无法出席任何会议了。
又有记者追问道:“那对于这件事,卡菈里斯夫人的态度如何呢?”
主持人显然对于这个问题早有预料,回答道:“从理论角度而言,卡菈里斯夫人并不属于基尔菈莫「圣殿」高层圣职人员,因而并没有被邀请上台参与决议。在大会结束之后,您可以亲自去采访她。”
主持人并未抬头眺望二楼包厢,可各大媒体的记者们早已经发现了目标,各种样式的专业留影晶石长枪短炮地对准了二楼正中缀有冰蓝色幔帐的包厢。卡菈里斯夫人漠然端坐、面无表情,仿佛正在旁观一场闹剧。
塞德里克暗自佩服卡菈里斯夫人的演技。她就那样保持着端坐的姿态,以最高傲的形貌面对一切试图了解内情的人们,甚至高傲的发丝和高傲的长耳都一动不动。
此时,又有记者点名提问布兰卡斯,让塞德里克更加聚精会神,转回头盯着晶石台面上的动向:“请问,既然祭司先生的遗嘱上表明过,只有在三十天内找不到他的继承人才会再另行安排,那为什么不等祭司先生去世后三十天再举行此次发布会,而是选择在祭司先生去世后一个星期就匆忙举行呢?是因为怕在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找到了之后,布兰卡斯先生就无法正式继任祭司了吗?嗯……这个问题,请布兰卡斯先生回答。”
主持人回头看向布兰卡斯。布兰卡斯微微点头,接过主持人手中的传音终端晶石,稍事斟酌,回答道:“谢谢。其实……我认为大家有目共睹……自从尊敬的祭司先生离我们而去之后以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就一直担任着临时,或代理祭司的职责。但因为仍然要兼顾我作为「金之司仪」的原职位的工作,履行祭司的管理责任时仍有诸多限制与不便。「圣殿」高层圣职人员们一致认为,长期如此进行下去会严重影响基尔菈莫乃至整个瓦尔哈拉的政治状况看,因此决定了早日召开这次发布会进行决议。当然,如果祭司先生的继承人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并找到我们,他……或她,随时都可以向我们「圣殿」高层圣职人员们提出顶替我继任祭司的要求,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还给他或她应有的权力和位置。”
布兰卡斯回答完毕后,主持人高声宣布再接受一个提问就结束大会,记者们于是蜂拥着挤上台前,会场前排顿时一片混乱。主持人见状,无奈之下只能稍稍让步,改成接受最后两个问题。
这时,塞德里克耳边突然有人低语道:“先生,您还等什么呀,快举手上台啊!”
塞德里克一个激灵,转头一看,只见内维莱士正抓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还指着台上的主持人。塞德里克不知他是何用意,只是越发确定他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他问内维莱士道:“我?我去问他?我又不是记者,我有什么好问的?”
“唉呀,先生!您就别装了!其实我早就认出来了!”内维莱士绿色镜片背后浅蓝色的双眼竟闪烁出了亮光。“你就是一周前的新闻上说的那个从赛特雷斯到基尔菈莫来参加「春日祭典」的那个谋杀嫌疑犯,我说得没错吧?”
塞德里克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但是听闻「谋杀」二字,仍是心下一悸。路上聊天时,他其实一直对这个词以及他来基尔菈莫的缘由有刻意规避,此刻乍一听闻内维莱士将这个词赤裸裸脱口而出,他不由得有几分心慌。
内维莱士见塞德里克心一脸惊慌失措,笑着开口道:“唉呀,我看您是位好先生,不像是能干出那种事的人!我不相信您会是谋杀嫌疑犯。我倒觉得,那个老祭司不远万里把你接到基尔菈莫来,其中必定是大有文章!你难道不是老祭司的继承人吗?快举手吧,难得这里有这么多记者在!”
说着,内维莱士不由分说,握住塞德里克的手腕,将其高高举起。此时,台上的主持人正在挑选最后一个提问者,内维莱士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一块传音晶石,高喊到:“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在这里!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在这里!”
塞德里克想要拦住他,却已经迟了。内维莱士那经过传音晶石放大过的顿时响彻了整个大会议厅。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向他们的方向翘首而望。内维莱士取下传音晶石,又大喊一遍:“对,没错!就是我身边的这位瓦尔加斯少爷!他就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
记者们这才幡然醒悟,将形式各异的留影晶石对准了塞德里克和内维莱士的方向,留影时光闪烁的样子一如昼星。人群主动为二人让出一条过道,内维莱士拉着塞德里克迅速向晶石台面的方向跑去。
愕然与布兰卡斯的目光交错,塞德里克看见布兰卡斯瞬间流露出讶异之态,随即换做轻蔑。这大概是因为,以布兰卡斯的想法,认为他只能靠着这种吸引眼球的手段博取关注吧。索性,塞德里克一步跨上高台,直面台下的灯光和留影晶石。虽然自己曾经只是个贪心的小骗子,但他仍然亲眼目睹了布兰卡斯的罪行。既然自己已经站上台来,那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吧……尽管也许根本就没有人相信。
塞德里克正欲开口,布兰卡斯却先站起身来,说道:“瓦尔加斯少爷……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您怎么没告诉我,您本人其实就是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呢?不过,您应该不会是他的儿子吧?也太年轻了些,嗯?哈哈哈哈……”
“不,我并不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已经无法来到这个会场了!因为……因为,就在今天下午,她已经被你杀害了!”
“哈哈哈哈……这是多么严重的指控啊!我杀害了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这会不会太可笑了点?既然您能讲出如此荒谬的言论,那为什么,您不告诉大家,就在一周前的中午,在您离开了老祭司先生的办公室时,他有没有感觉到不大舒服,或者,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能告诉您他不大舒服了,因为在那时候,他已经遇害了;而那时,他办公室中的「密室」里面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布兰卡斯语气越说越快,像是一个严厉的教授在数落怠惰的学生。“请这位’’’尊敬的’’’瓦尔加斯少爷再说说看,既然您并不是老祭司先生的后代、也并不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那您又是怎样拿到了那张「信笺」,成为那个「神幸之人」,又‘理所应当’地乘船来到基尔菈莫的呢?!”
“……我在上学的路上,不小心撞倒了老祭司先生的女儿,这份「信笺」就是她掉在地上的,我想要还给她,她却已经走远了,我才自己留下的!”
“您的意思是,那份「信笺」是您偷来的?您拿着偷来的「信笺」来到了基尔菈莫,混进了「圣殿」里面,又谋害了老祭司先生,居然还有胆量到这里来,到这个高台上来和我们叫板?!那我就想问问您了,您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我来这里,就是想要告诉大家,谋害老祭司先生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虽然我不知道老祭司先生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但,我亲眼看见了你杀害他女儿的过程!你,才是真正的杀人犯!”
全场再度哗然。布兰卡斯面上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随即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您难道忘了,在您离开时,您给老祭司先生喝了什么东西?您给老祭司先生喝的那瓶水里,又有什么呢?如果您忘记了,我想,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为您记得,因为新闻和报纸上都说得清清楚楚……那瓶水里有不该有的东西,正是它们导致了老祭司先生的死!”
“对不起,布兰卡斯先生。”
人群中又有人举手发话。众人循声而望,只见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着「流光军」的制服,正向着台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那是弗莱西卡队长。
“布兰卡斯先生,鄙人很抱歉打断了您的演讲,但鄙人的拙见是,鄙人需要站出来澄清一下这件事。我们已经取消了对这位瓦尔加斯少爷的通缉,因为根据我们办公室和晶石棱镜工作室的联合分析,在瓦尔加斯少爷给老祭司先生喝的那瓶水里,并没有检测出任何有毒物质。鄙人认为,在鄙人与您之前的谈话之中,鄙人曾经提及过这一点。您不会不记得了吧?”
“哦,弗莱西卡队长!真高兴您居然也能腾出时间来参加这场大会。不过,我好像并不记得您有曾经说过,您的小队已经停止寻找这位瓦尔加斯少爷了,是不是?”
“哦,对不起,也许鄙人并没有把话说明白。鄙人与鄙人的小队的确还在寻找瓦尔加斯少爷,因为,这边还有一宗案子没有破。”弗莱西卡队长耸耸肩。他身后的人群越拥越紧。这场面对于任何报社媒体来说,都是个百年难遇的良机。弗莱西卡队长眼看着就要再无容身之地,索性自己一步跨上了台。
布兰卡斯微微一笑。这是他脸上最常见的表情,能掩饰他的一切心理活动。弗莱西卡队长的突然出现是今晚的第二个意外。这两个意外都让他紧张,但他并不慌张。无论是那男孩或是队长,都不可能掌握任何证据。于是他淡然地说道:“所以,并没有任何人给老祭司先生下了毒,是吗?”
队长听闻此话却连连摇头。“不,不,老祭司先生的确中了毒。”
“哦?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呢?您不是刚刚才说过,祭司先生并不是中毒而亡吗?”
布兰卡斯扬起眉毛。没人知道他心里多紧张。
弗莱西卡队长笑了,只不过他这笑之中未必还有多少笑意。
“是的,祭司先生的确并非中毒而亡,但鄙人和鄙人的小队的确从他的遗体特征中检查到了中毒的迹象,不过中的毒量很小。”
布兰卡斯脑中飞速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不可能!那药是他委托专家精心配置的,此前从未问世,功能平常、毒量更是微乎其微,摄入人体之中,只会对某些脏器造成轻微但不可逆的伤害,而这种伤害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才能造成彻底的能量衰竭,毒素在身体中几乎检测不到;况且,老祭司服用这份药才仅仅一年,积累量和时间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致命的程度。再说了,这药是去年的最新研究成果,昂贵至极、也秘密至极,整个瓦尔哈拉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执行机关能想起来对它这方面做检查。这其中或许有诈。
布兰卡斯于是皱起眉头,对弗莱西卡队长说道:“队长先生,您不是在开玩笑吧?祭司先生在「圣殿」之中时时刻刻都受到许多人给予他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家,相信也可以享受到来自卡菈里斯夫人的细心呵护。队长先生,我们都非常关心这个案子的进展,我们也希望您能够早日弄清楚一切……我们更希望,您所发表的言论句句属实。”
“当然属实……并且,鄙人谨代表鄙人管理的小队表明观点:所有人都想弄清楚一切。可是,这个案子不好破啊。”
“哦……弗莱西卡队长先生。您眼前的这位瓦尔加斯少爷,恐怕就能为您提供不少有价值的重要线索,比如他为什么要冒名顶替祭司先生的后代来到基尔菈莫,又为什么要偷走祭司先生的「密室」里的东西而后携带着它逃跑呢……当然,我认为您一定不会想要在这种地方开始审讯,我也不想让在场的诸位记者朋友们以及贵族们等得太久。我想,「神圣审讯室」离这个会场应该不远吧?我记得好像就在「圣殿」的十楼。既然这位瓦尔加斯少爷并不是祭司先生真正的继承人,那么不如让您把他带回十楼的「神圣审讯室」中细问吧……我们的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布兰卡斯微微颔首,浅紫色双眼微眯,似乎有几分挑衅似的盯着弗莱西卡队长。
“当然。鄙人真是抱歉打扰您了。”弗莱西卡队长连连点头,接着向塞德里克的方向走将过来。
正当弗莱西卡队长要将塞德里克带走的时候,台下突然又有人高喊道:“等等,老祭司的女儿在这里呢!”
这一次,是个女人的声音,高昂而尖利,纯熟的基尔菈莫官话中夹杂着些许风的味道,南方的口音。这声音,塞德里克听着似乎有几分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台下又是一阵剧烈的骚动。布兰卡斯这次的不满彻底溢于言表,着实皱起了眉。他冷笑道:“呵呵……这是在干什么?在这样一个严肃的会议上上演喜剧吗?基尔菈莫又不是没有歌剧院!”台下的众人听闻此言哄笑一通,却仍然翘首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从人群深处挤出了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形。
那人并看不清楚面容,逆光中只能见得满头灰发,梳成一个极为常见的中年女人的低马尾。塞德里克微微吃了一惊,再定睛细看,果然是个中年妇女,身上穿着与自己身上样式相同的侍者制服,正昂首阔步向着高台走来。
随着她的身形里晶石台面愈发近了,塞德里克可以看清楚她胸口别着的晶石胸牌也一样闪着光。渐渐地,高台上辉煌的打光使得她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尽管她清冷高傲、自信大方的神态与那个前几日同行的精明算计但又胆小怕事的乡村妇人形象完全不符,塞德里克还是从她眉眼上的神态中认出来了:是切莉安娜!她怎么死而复生了?她何时能说得如此流利的基尔菈莫官话了?
35
夜幕尽数垂落于海面之上。一切就好像放在一个没有温度的火炉上加热到融化,「星空」都流得到处都是,「影之女神」晚上熬汤的时候没看好锅吧。基尔菈莫的外海就像一面镜子,反映出它收进眼底的一切,有形的、无形的、节律的、无序的,夜夜如此,就让整个世界都看起来有规律可循。可实际上没有人能看明白,其实整个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是写在迭代之乐谱上的一个个音符,不过是有蒽珈哈尔在旋转它的转轴,重复地播出一样的乐曲,百无聊赖地。
等到四周一切的光明就只剩下基尔菈莫峰顶的「晶石」时,有一辆小车在悬崖边停稳。「晶石」渺茫的光晕中依稀可以见得那车上有一个纹路有如蛛网般的凹坑。
皮埃利亚此次本无任何逃生的机会,也失去了与外界联络的一切可能,本来他已经万念俱灰,夏里司的到来着实是出乎他的意料。
夏里司独立而孤僻。自从他还和皮埃利亚做同学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那个时候,皮埃利亚就曾经崇拜欣赏过他的特立独行、他的执拗、他的恒心。毕业之后,他与他二人一同来到基尔菈莫工作,在「圣殿」之中也一直互相照应,皮埃利亚因此而感到些许骄傲自满。可他并不是擅长应付感情的人,他知道他自己只是虚假的、伪造的感情的书写者,而不是它们的承担者。他和夏里司之间似乎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每一次有意识无意识地靠近它,无论是谁,皮埃利亚总会感到手足无措。所以,今日,在他对付完布兰卡斯的手下后,坐在夏里司的晶石小车的副驾驶位的时候也一直无所适从,不知究竟应当说些什么。
下车后他也一直无言。回头看向夏里司的瞬间,他感到一种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的灼烧之意,像牝鹿的湿润的舌尖一样的眼神。他短暂地移开视线,过了几秒钟后又看回过来,轻轻说道:“我不能再让你为我冒险了。”夏里司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还烧着绿色的磷火,也不多说些什么。其实,他与皮埃利亚从来都没曾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之中,他自己做出的任何事情都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罢了……善待一个人,因为这么做能让自己有满足感。自己其实无需知道任何事。多年与皮埃利亚的相处给了他一本解读红色眼睛的辞典,现在能清清楚楚地读出来:他需要他离开。理所应当似的,他会满足他的需要,就像他之前所做过的一切那样。
皮埃利亚背过身去,决绝朝着高耸的崖边走去。在他身后,深绿色的晶石小车上浅绿色的晶石车灯沿着路的弧度绕了一个弧,背道而去。没有人说话。
太荒谬了。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他得不到的藏品。那么,能否在那高耸的悬崖边找到一片破碎的黑色绸缎或一块崩裂的紫红晶石呢?
布兰卡斯的幻影又在他脑中浮现:「我早就告诉过你的……皮埃利亚。你应该多听听你布兰卡斯叔叔的话,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哦,不,没有劳克西先生了。他对我们已经失去价值了。」「哦,天哪,时间紧迫。皮埃利亚,你怎么还在做这样没有价值的事情?」「对的……你为我带回来了最有价值的东西。谢谢呀,哈哈……皮埃利亚。好孩子。」
「价值」。什么是「价值」?究竟什么才称得上是有「价值」?他又到底还剩下什么「价值」?哦,或许还有。至少布兰卡斯和他的那些个手下还在四处找他。他的存在,就是对布兰卡斯最大的威胁。如果想要继续存在下去,首先,就要彻底抹除存在的痕迹。
皮埃利亚从外袍的内兜里拿出那个银色的通讯晶石。晶石还微微闪着光。应该把它丢进海里面去的。「圣域」配发的通讯晶石的秘密就在于,它具有不可拆卸的晶核,这就意味着在这晶石中,时时刻刻都有着元素力在流淌,并向外发出信号,使得「圣域」高层圣职人员无时无刻都可以调查每一块「圣域」配发的通讯晶石的实时位置。这是布兰卡斯最强大的武器,随时都可以凭此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一次被他抓获,许多事情恐怕都将无法继续。
都将无法继续。
这句话突然浮上心头,让皮埃利亚正要将通讯晶石扔掉的动作一下子迟疑了。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没有做完的事……他突然想起,在二十年前的「眠冬祭典」上,他把偷来的镜片放进祖母破烂的衣兜……他于是一下收回手臂,在通讯晶石上沉重而悲痛地播出一串联络代码。
“哦,祖母,是我,皮埃利亚!”
通讯里,对方的声音显得格外惊异。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皮埃利亚突然难以抑制眼中决堤的泪水。
“哦,不……不。我没有在基尔菈莫。您……您放心,我暂时是不会回来的。一切都好。”
对方的声音于是温和下来。祖母已经年过九十,本来早就该享受天伦之乐,但皮埃利亚绝望地发现:自己操劳了三十多年,竟然什么也给不了她。她只是一个单纯而善良的老太太,曾经迫切地希望皮埃利亚能进入「圣殿」,在布兰卡斯手下工作。直到现在,她还把那里当做天堂,把布兰卡斯当成是一切的保障。直到现在,她还在说:“哦,皮埃利亚……只要你对你的布兰卡斯叔叔忠心耿耿,布兰卡斯叔叔就一定会帮你洗清罪名、回到基尔菈莫来的。”
可是皮埃利亚无法做任何解释。那个慈祥而偏执的老太太绝对永远也不会相信,她一辈子的恩人已经对她的亲孙子判了死刑。
皮埃利亚切断通讯,抬眼望向夜空。还是那样黑,黑得澄澈。星星也在对着他无奈。星星的无奈。
皮埃利亚又低下头,看见不知何时流下的泪在光秃的崖面上溅起和他人生一般浅淡的水花。
他狠狠地将通讯晶石砸向海面。
杰塞尔塔小姐缓缓放下手里红色的通讯晶石,好像那是一件很沉重的东西。她知道,造成这小物件如此沉重的原因其实是这一通通讯中密度过高的思绪。她缓缓关上宿舍奶白色的雕花大门,走出长廊,并没发出一丝声响。厅室中空无一人,灯光却过于明亮,明亮到它们不知何时群议着合伙照映的孤独都反着光,就像快慰的郁恼和郁恼的快慰糅合在一起,突然被充入大量无色无味的爆炸性气体,遇见火星子便无声地将其中内涵的一切随着空虚的爆发而炸出来,炸出来的亮闪闪的金花就像一个甜品店学徒做出来的过甜的蛋糕上撒多了的糖霜,将一切都覆盖得一塌糊涂。
楼梯上突然响起来巨大的脚步声。那个贝坎利来的女孩走起路来永远都那么大声。杰塞尔塔小姐想要尽力恢复平时的轻松表情,可是发现自己并做不到。她的双手在双眼上使劲揉搓着,待当她撤去双手时,只看见柯塞尔一脸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高声尖叫道:“哦,亲爱的杰塞尔塔小姐,您快点去看看吧,客厅的……晶石里正在播布兰卡斯先生的新闻呢……夫人……夫人,夫人她快要昏过去了!”
基尔菈莫「圣殿」一楼的大会议厅里鸦雀无声,就像一块寄错了地址的生日蛋糕。
切莉安娜缓步而稳健地登上高台。她经过内维莱士身边时,与他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塞德里克心中一动,仔细想来:哦,内维莱士分明就是切莉安娜在与卡菈里斯夫人会面的那天晚上描述过的那个人的模样。明明连名字都提过了,为什么自己就是想不起来呢?这样一来,看来就是内维莱士接受了老祭司的委托前去维努托尔斯寻找切莉安娜的。莫非切莉安娜也是被他救起来的?但是,她都被艾尔蒂那柄浸透了元素力的小刀击中了心脏,怎么能够起死回生呢?
塞德里克心中还在为此事纳闷,切莉安娜已经站在他的身边,转头对布兰卡斯鄙夷地一笑,说道:“呵,呵。真是太遗憾了呀,布兰卡斯先生。这么快,您就不记得我了吗?我必须得说一句,您的那位助手,或副手,或随便是谁……他的刀法真的不错,整个瓦尔哈拉也未必能找出来几个飞刀术比他强的人呀。可是,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做「浓缩元素力屏障」?”
切莉安娜说着解开自己的外袍,拉下衬衣的拉链,里面并不出乎意料地并不是普通的内衣,而浮着一层闪着淡淡荧光的薄布料,其中心脏的位置还触目惊心地插着一柄仍然淬着暴烈元素力的小刀。
“哦……布兰卡斯先生。您这么聪明,想必,不会连自己手下的武器都认不出来了吧?如果您不记得了,我想,在场的所有人都应该可以帮助您将它认出来的。”切莉安娜说着拔出小刀,另一只手覆盖在它上面运力一抹。顿时,艾尔蒂虚渺的形象就浮现在了半空,过了一小会又消失了。
会场顿时一片哗然。
塞德里克心中浮现了几分不安。怪不得在那阴湿潮冷的「祭司宅邸」被搜身时,切莉安娜说什么也不肯脱下自己的衬衣……原来她也是有备而来。她当真是老祭司的女儿吗?她到底是谁?
布兰卡斯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了。他脸色猛然一惊,随即发出了更夸张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多么神奇的故事呀!这位,瓦尔加斯少爷前脚刚说我是个杀人犯,就有你紧跟着后脚站出来展示那把所谓的「我手下的小刀」;他前脚刚承认了自己不是老祭司先生的后代,就有你紧跟着后脚站出来说自己才是老祭司先生的女儿。这是不是有点过于巧合了?还是您二位以为我们大家都愚不可及呢,嗯?”
“我是有证据的。这是我母亲写给老祭司先生的亲笔信。”面对布兰卡斯的质问,切莉安娜不慌不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来一个斑驳泛黄的老旧信封。“寄信的时间是1086V.Ch。信封上的晶石贴和地址都能证明它的年代。”
“嘁,老祭司先生能坐在祭司的高位上,正是因为他成就卓著。您不知道吧?他每天都会收到来自瓦尔哈拉各地的仰慕者和崇拜者的信件。谁能证明这封信不是你母亲自作多情呢?”布兰卡斯也以浓浓的蔑视回应。
切莉安娜眨眨眼,低声说道:“您不记得了?昨天晚上在卡菈里斯夫人现居的「祭司宅邸」,您让您的手下把我父亲写给我母亲的字条从我身上搜走了,连同卡菈里斯夫人与我签的合同一起,是不是,嗯?”她边说着,边缓缓朝布兰卡斯的方向更近地踱去。
众人于是又再一次仰头看向那间挂着冰蓝色绸缎的包厢。可卡菈里斯夫人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已经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你说,我在「祭司宅邸」?说瞎话也不能这样胡编乱造呀,海……米亚司女士。我想,你或许并不太清楚……但卡菈里斯夫人是绝对不会邀请我去她家做客的。不过,卡菈里斯夫人真的和您签过什么合约吗?我倒是很好奇,您和她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啊,嗯?”布兰卡斯向前探身,故作好奇。
切莉安娜泰然自若,丝毫不为布兰卡斯语气中的讥讽所动。她轻轻答道:“她让我把我父亲遗产的九成都给她。那份合约,您难道还没有过目吗?昨天在「祭司宅邸」,我看见了您与她的亲密样子,还以为什么事都是您二位商量着办的呢!”切莉安娜双手抱胸,一脸挑战性地看着布兰卡斯,毫不畏惧的样子。她又说道:“既然您都把那合同收回去了,我是不是就没必要执行了?”
“你胡说!”卡菈里斯夫人突然从台后绕了出来。就在两分钟前,她从通讯晶石上接收到了确凿的情报:这个所谓的「老祭司的女儿」也是个冒牌货。布兰卡斯本人呢,是个蠢货。他什么都没能除掉。尽管这两个人都是假的,他也谁都没有杀死,「肃清障碍」,反而自作聪明地给自己布设了两块更大的绊脚石。听闻这个消息,卡菈里斯夫人在也没办法在二楼的包厢中静坐了。现在的局势岌岌可危,眼看着就要失控。她必须要马上登台,出演对她最有利的角色,那就是一个揭穿冒牌货的明眼人,和一个积极与布兰卡斯抗争、为捍卫自己逝去的丈夫的一切而努力的忠心寡妇。她与布兰卡斯之间也从来也没有信任过,而在她心里,布兰卡斯这人其实根本就不值得信任。
随着卡菈里斯夫人从后台堆积的幕布和阴影中缓缓显露出窈窕的身形的脚步,台下又泛起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剧烈骚动。
卡菈里斯夫人双手叉腰,傲然屹立在晶石台面抬高的中心,那样子好像她突然被赋予了芙露可镇的约可纪念公园中心的祭司石像的灵魂,一派高傲之态。布兰卡斯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卡菈里斯夫人就已经开始了演讲。
“哦,呵呵!瞧瞧你说的话有多么可笑!我怎么会让布兰卡斯这种品行败坏的人到我和我那可怜的被他谋害的丈夫的家里去呢?我更不可能会让你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到我们家里来!哦,天哪,拜托,说瞎话也要有些原则吧?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过你!我也根本就不相信你会是我丈夫的什么私生女。你只不过是想从我们那骗取我丈夫的遗产罢了!”
切莉安娜听闻此言,毫不示弱,回敬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老祭司先生的女儿呢?”
“好的,那请你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你又是哪一年出生的?”卡菈里斯夫人轻蔑地看着切莉安娜,狠狠问道。
“我的全名是切莉安娜·C.·海米亚司。我在1047V.Ch出生,你们应该都查过了吧?”
“「海米亚司」……?难道,我丈夫的「卡菈里斯」在你们维努托尔斯的语言中是这样子翻译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还是说,你的意思是,我太孤陋寡闻了?”
“我出生时就没有见过父亲。我是随我母亲的姓,才在资料上登记了「海米亚司」作为姓氏。”切莉安娜只是面无表情地凝眸注视着卡菈里斯夫人的脸孔。
“哦……我说呢……!那,你母亲是谁?她在哪?她今天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
“我母亲的名字叫做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她在菲尔卡港湾的市区里出生,曾经是哪里的贵族小姐,在经历了那场变革后才去到了维努托尔斯那边。她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了。”
卡菈里斯夫人听了这话,不屑地眨了眨眼,脸上涂抹了更多的轻蔑。
“我和我丈夫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可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你母亲的名字……呵呵。”
“他不说,也不等于就不存在!”
卡菈里斯夫人瞪圆了双眼,突然把声音抬高:“那,你以前来过基尔菈莫?”
“没有来过。这一次,是第一次。”
“哦,呵呵……那你的身份晶石呢?”
“我的身份晶石吗?你还用问我吗?我的身份晶石,不是和他的——”切莉安娜指指塞德里克。“——一起被你们拿走了吗?”
“呵呵,真是可笑。那,我就要问你了:你的基尔菈莫官话怎么说得如此流利?你也要回答说是我教你的吗?”
“整个瓦尔哈拉又不是只有你才能教我说基尔菈莫官话!我自己愿意学,怎么了?”
布兰卡斯的眉头随着这两个女人越发紧凑的语句,皱得越来越紧了。
切莉安娜话音未落,卡菈里斯夫人又开口了。
“哦……?一个在维努托尔斯土生土长的、甚至连正经的十二年学都没有去赛特尔学院上过的女人,竟然能讲出如此流利的基尔菈莫官话,那你可真是天才,是不是?”
“维努托尔斯那块地界有很多很多像这样的天才……如果你仅仅定义能自学一门语言的人是天才的话。”
“那么我想,在基尔菈莫的商业区里,也是一样的吧?”
“我们昨天一下船就直接到你家里赴约去了,还没有到过你们基尔菈莫的商业区,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是什么样!”
“真的吗?那,在加尔夏南街67号三楼的私人佣兵调查工作室工作的夏芙娜·普利莫奈小姐,别号「四叶」小姐……你不会也没有听说过她吧?”
卡菈里斯夫人面露得意之色,高傲地瞪视着切莉安娜,一脸志在必得、胸有成竹。而一旁一直站着没有说话的布兰卡斯的脸色却骤然阴沉下来。这个愚蠢的女人!
切莉安娜听闻此言,沉默片刻,接着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她两只手轻轻抚摸着胸前的晶石,扯出一条浅紫色的光丝,流动着覆盖了她的周身。她将手轻轻伸到脑后,一撕、一拉、一提,竟轻松将那灰发和老迈的面皮一同揭了下来而消失不见,露出来一张年轻的、白皙的脸皮。她又轻抚双手,于是双手原来枯瘦褶皱的皮肤也变得有如凝脂。现在站在卡菈里斯夫人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的少女,有着浅紫色而干练利落的短发和银色精明的双眸,以及最活力的姿态。她眨眨眼,开口说话了,声音却不像之前的垂暮老妪,而转为干练活泼的少女声音:“嗯,嗯……!是的,没错,我就是你说的夏芙娜·普利莫奈小姐,「四叶」是我的代号,此前我也的确一直都在基尔菈莫的商业区工作,你说的加尔夏南街67号三楼,也正是我的工作单位,那里嘛,和你说的一样,就是一家私人佣兵调查工作室。不过,卡菈里斯夫人,既然你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我,又为什么会把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呢?”
卡菈里斯夫人一时语塞。夏芙娜对着她点点头:“你的效率可真是高啊。从昨天到今天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已经把我调查得是一清二楚。哦……我是不是不小心在给你签的合同上写下了我工作室的晶石联络代码?唉呀,你瞧瞧我有多糊涂!哎,还是你更适合当私人佣兵调查员!”
卡菈里斯夫人听了这话恼羞成怒,大喊道:“反正你不是我丈夫的女儿,你,你,你一分钱也别想拿走!”
夏芙娜却不徐不疾,说道:“我的确不是。不过,他是。”
36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芙娜染着浅紫色指甲的指尖。她在空中划过一道以夏芙娜臂长为半径的弧,接着,落在了塞德里克的鼻尖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嘘声,卡菈里斯夫人随之放声狂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们是不是都把我们当成是蠢货啊?”
塞德里克也瞪着夏芙娜的指尖,一阵疑惑不解袭上心头。他低声用维努托尔斯的方言问夏芙娜道:“嘶……普利莫奈小姐,可是,明明是我……是我拿走了您的那卷「信笺」……”
夏芙娜却对他俏皮地眨眨眼,说道:“嗯……没准那卷「信笺」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呢?你要知道,老祭司先生一向不按照常理出牌。你有没有想过,虽然那卷「信笺」原本在我身上,但是它本来就是因为我撞到了你而不小心掉出来的呢?而在此之前,我包里携带着这份「信笺」也正是因为接到了老祭司先生的委托而被派遣过来,故意把它掉在地上好让你拿走的?”
塞德里克仍然疑惑不解,正要再开口发问,夏芙娜却不容分说,一把拉起了塞德里克的手,高声说道:“这位瓦尔加斯少爷,的确就是老祭司先生的外孙子。几年前,我和我的两位搭档受人委托,前去维努托尔斯办理此案相关事项,而委托人,则是我其中一位搭档的父亲的多年老友。那人委托我们到维努托尔斯去寻找他的女儿。在座的各位想必都已经猜到了吧?这位委托人,正是我们的老祭司先生。他告诉我们,在他于1047V.Ch.前来基尔菈莫定居之前,在费勒里那边有一个情人,而那个情人在当时已经在孕育有他一份的「生命之晶」。他曾经计划过要带着这位情人一同来到基尔菈莫,但那位情人却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原因而无法赴约,滞留在了费勒里。老祭司先生一直在寻找着这位情人和他们的孩子,却一直都没有结果,直到十几年后,他才收到了一封来自莫尔谛的信件,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情人和孩子现在都生活在维努托尔斯,这才委托了我们前去调查。内维莱士——也就是我的那位父亲与老祭司先生有交情的搭档——先是去了维努托尔斯的城市逐一排查,得到的消息却是那位情人和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去世,只剩下了他的外孙子,也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位瓦尔加斯少爷。当时内维莱士没敢打扰他就自己回到了基尔菈莫,因为他发现似乎有人在跟踪他。哦,尊敬的卡菈里斯夫人、尊敬的布兰卡斯先生,跟踪内维莱士的人,不会就是你们派来的吧?”
“呵,你胡说!”“闭嘴!”
卡菈里斯夫人气急败坏,而布兰卡斯则忍无可忍、一声怒喝。卡菈里斯夫人被他的大喊声唬得浑身一阵颤抖,瞬间偃旗息鼓,踉跄着向后退了几小步,形容看着瑟缩了许多。
布兰卡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这位……普利莫奈小姐,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前后矛盾吗?既然老祭司先生要亲自秘密地雇佣您和您的搭档们调查他的后代的相关事宜,又怎么会让我知道他的秘密计划呢?”
“哎呀呀,布兰卡斯先生,你说得对呀。老祭司先生的确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个计划。但是,你安插在老祭司先生身边的眼线难道还少吗?知道个小小的信息,对你来说,又能是什么难事呢?”
“呵,呵……普利莫奈小姐,您倒是说说看,谁是我的眼线?”
“谁不是你的眼线?司机、佣人、下属……对了,那位他最最信任的「水与影之神谕」,那个叫皮埃利亚的男人……你把他藏到哪去了?”
夏芙娜看了一眼塞德里克。塞德里克骤然想起皮埃利亚的态度。现如今自己看来已经脱险,他的死活跟自己也毫无关系。如果是利用了我的人嘛……还有什么下次。也不沉重,多么坦荡!我不是犊羊,也不是棋子。我是我自己。塞德里克这样想着,「天目」还在颈项上眨眼。
布兰卡斯却在一旁仰头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您难道以为老祭司先生是个没上学的小孩吗?他能让我这么容易就控制住他?”
“如果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话,那当然是够困难的。可是,你还有卡菈里斯夫人里应外合呢。你们给他安排的食谱——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能有谁会把「刺玫浆果」和「光之枫叶」放在一起做成甜点心给一个快一百岁的老头吃!你说这菜谱究竟是能预防能量紊乱的,还是加速能量紊乱的?给他治疗元素调和贫匮的药物又为什么能让他说不出话来?我看,老祭司先生的一言一行都统统在你们的掌控之中!可是,老祭司先生虽然已经将近一百岁了,他的生命力却比你们想象的要顽强好多好多!我们知道,你们继续给他服用了微量的毒素,察觉了这一点之后,老祭司先生才在情急之下找到了我、内维莱士和绯蕾,让我们尽快找到瓦尔加斯少爷以尽早把他的财产和地位传承给他自己的骨肉!哦,天哪,你们的眼线简直无处不在。我们只能捏造一个「神幸之人」的概念,用那「圣谕晶球」的昭示做幌子,来把瓦尔加斯少爷带到基尔菈莫来。但是你最得力的干将,也是隐藏最深的卧底……也就是「水与影之神谕」皮埃利亚,他还是探查到了我们的计划并转告了你。我们只好改变了计划,由我先乔装打扮成一个不起眼的老妇人的形象混到赛特雷斯,不让你们察觉到,然后由内维莱士和绯蕾在赛特雷斯那些有你的人的地方制造混乱,把你们的视线引开,再由我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那「信笺」放到瓦尔加斯少爷的包里,好让他能够顺利乘坐当天的船直达基尔菈莫。”
塞德里克听了这话,瞬间感觉内心一阵眩晕。他当真是老祭司的外孙子吗?这几日里,他周围的人:小薇、皮埃利亚、夏芙娜、布兰卡斯、卡菈里斯夫人、内维莱士……他们都各有所图,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里,对一切都一无所知。塞德里克顿时又感觉到几分憋屈。
布兰卡斯脸上那永恒的微笑已经彻底消失了。他冷笑一声,轻声说道:“呵,呵,呵。这件事真是变得越来越滑稽了。「神幸之人」到基尔菈莫来时需要的通行证明和到达后所住的客栈的房间都是需要提前预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上船的人是谁?普利莫奈小姐,我还没有那么蠢吧?”
“哈哈!你的确不蠢,布兰卡斯先生,要不然你怎么能当上「金之司仪」呢?可是,你弄不明白,我扮演的那个切莉安娜和这位瓦尔加斯少爷,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对吧?你弄不清楚我和瓦尔加斯少爷的掉包究竟是真是假,所以你才决定铤而走险,借由瓦尔加斯少爷的手来谋害老祭司先生,再让那个被你委派了主动对他示好的皮埃利亚把他带走,对吧?你是想让我和瓦尔加斯少爷都悄无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是不是?可是,我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让你的人找到呢?而你的皮埃利亚,他的立场似乎又没那么坚定……好像自从你和他没法天天见面后,他就没有像在您面前时表现出的那样忠心耿耿了……哈哈哈。”
布兰卡斯正欲反击,卡菈里斯夫人却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高亢而尖利。这一次,她必须要先自保,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胡说!撒谎!骗人!我怎么会和布兰卡斯这样一个无耻的恶棍勾结?!布兰卡斯,我在就看出来了,你果然是一直妄想着要霸占我丈夫的财产和祭司之位!啊啊啊……真的是你谋害了我的丈夫……!是你……是你指使这个混蛋小孩和你一起谋害了他!还有那个该死的皮埃利亚……!你们……你们一起谋害了他!”
“……住口!我的外孙子不是凶手!”
厅堂四处的传音晶石之中突然回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一个来自「混沌失落城邦」的索命的冤魂。布兰卡斯和卡菈里斯夫人听了这声音不由得浑身一阵颤抖,接着脸色变得煞白。众人也随即屏住呼吸,高广华盖的厅堂之中顿时一片寂静。
沉默了半晌,突然,不知道是谁一声高呼。
“老祭司先生?!”
偌大的会议厅中即刻间沸腾起来。转眼间,大门徐徐打开,一架轮椅渐渐出现在门口灼亮的灯光之中。人群再一次主动让出一条通道,留影晶石照明的光亮互相反射折射,将那通道绘制成一条耀眼的光带。轮椅沿着光带缓缓下行,远远地能看见轮椅后面殷红的发和「流光军」队长的制服,那该是弗莱西卡队长。看来他刚才的时间里也曾挤出会场去吧;而轮椅之上端坐的老人一头白发被金色束带绑在身后,头戴金冠,在这样不近的距离都能看清楚那鲜红的眼瞳闪烁着锐利的光芒——那正是老祭司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
临近台边,轮椅被弗莱西卡队长使元素力抬升上台。布兰卡斯踉跄着后退几步。他强打着笑脸开口,嗓音却干涩无力:“老……老祭司先生……您……您没有死……这……这简直是……太……太好了……”
“对不起啊,布兰卡斯。让你失望了……哈哈哈……”老祭司冷笑几声,声音虽然仍然苍老而沙哑,底气和魄力却比前几日好了不知多少,就一如他的身体虽然依然虚弱枯槁,精神却已经变得无比矍铄,好像有新的灵魂和新的生命力已经注入了他的躯体。
塞德里克凝神定定望着老祭司的脸。他心里想着:难道,他真的是我的亲外祖父吗?
“呃……唉呀,老祭司先生,您这是在说些什么呀……见到您,我真的是太高兴了……”布兰卡斯已经语无伦次,小步蹭上前去,向老祭司伸出了手。卡菈里斯夫人突然从一旁发疯般地冲上前去,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不许你碰我丈夫一下,布兰卡斯,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她高高地抬起手来,重重地打落布兰卡斯正要和老祭司相握的手。随即,她转身扑向老祭司,却被弗莱西卡队长一把揪住。弗莱西卡队长对她说道:“哦……容鄙人提醒您小心点,卡菈里斯夫人。老祭司先生现在还没那么结实。”
“哦,亲爱的,你还活着,这——这真是太好了……亲爱的……!”
“别装了!你该多给我吃些这个,嗯?”
“这……这是什么?”卡菈里斯夫人面色显得有几分惊惧。
老祭司面无表情地把一个小晶石瓶子扔到了地上。
卡菈里斯夫人看了它一眼,随即浑身抽搐。
“哦,这是一周之前,您最后为老祭司先生准备的药品。他没吃,随身就带到「祭司办公室」去了。”弗莱西卡队长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哦……本来里面有一整瓶的。现在有另一半在和我们合作的优莱克希晶石光学分析实验室里。”
卡菈里斯夫人尖叫道:“哦,亲爱的,这都是些什么啊!我发誓,我绝对没有给你拿过这些东西……真的没有……真的……”她声音里竟然还带上了几分哭腔。“这一定是那个恶棍,他,他买通人干的!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都在跟他抗争……是我一直在维护你的势力和地位呀……!你可以去看看那些新闻、那些报纸,还有所有的终端信息,去问问那些记者,他们都会为我作证的!布兰卡斯……他早就对你的位置垂涎三尺了,整个瓦尔哈拉的人都知道!”卡菈里斯夫人好像浑身又都充满了力量,手指痉挛般地指向布兰卡斯。
“住口!”布兰卡斯愤然大吼道。接着,他转向老祭司的方向,吼道:“她这是在诬陷我,你们所有人都在诬陷我!是的,我是想当祭司,那是因为我为了这「圣殿」,为了这整个瓦尔哈拉,我做了那么多事,我陪坐在这个位子上!可我没有谋害你,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这是在整个瓦尔哈拉最神圣庄严的基尔菈莫,「神圣法庭」执行裁决也需要证据!谁看见了?谁能证明我做了这些?谁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该死的药粉是我拿给你的?谁能证明是我谋害了你?你根本就没有被谋害!你不过是在你那间该死的「祭司办公室」里面装死!”布兰卡斯显然已经是声嘶力竭。
老祭司却不慌不忙。“哦,是吗?布兰卡斯,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你一向都很聪明。你做事从来都不会给人留下把柄……当你那年把证明了劳克西先生贪污受贿还窃取了机密文件的报告交给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聪明成现在这个样子……说起来,还是我疏忽了,对吧?”老祭司顿了顿,故意瞥了一眼卡菈里斯夫人。
卡菈里斯夫人本来还正在地上哭泣抽噎,听到了老祭司的话之后,浑身猛然一抖,瞬间周身都冰冷僵硬了。再抬眼的一瞬间,她看见了许多画面:她看见父亲在牢狱中苍老、猥琐、臃肿的身形;她看见自己在深夜独自坐在大宅空无一人的窗边;她看见布兰卡斯那令她极尽厌恶的脸还涎着向她求欢……她努力支撑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布兰卡斯面前,终于从喉咙里扯出文字来,声音却沙哑而沉重得像砂纸一样:“布兰卡斯……我要杀了你!……”
可未等她甚至试图运力冲向布兰卡斯,便浑身瘫软、昏倒在地。
老祭司见状,不屑地耸耸肩,继续对布兰卡斯说:“可是,你的手下和你一样喜欢耍小聪明。远程用通讯晶石冲击元素屏障?这种小道消息,你能听说,难道我就不能听说了吗?我就不会用手边的那块我自己的通讯晶石控制元素屏障的开闭吗?我还用他来操作吗?谁能保证在干这种事的时候能万无一失呢?哦,是不是呀,布兰卡斯?”老祭司沉吟片刻,又转头对弗莱西卡队长说道:“弗莱西卡队长,给大家看看吧,你找到了什么有趣的小东西!”
弗莱西卡队长点点头,拿出他的通讯晶石挥了挥。
“各位,就在今天的傍晚时分,鄙人在通讯晶石上收到了几则通讯,是以音频形式发送来的。”
弗莱西卡队长把自己的通讯晶石凑近了台上的传音晶石的导出接收端。
话筒里随之竟传出了布兰卡斯的声音。
「“哦……皮埃利亚,干得不错。”」
「“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在瞒着我啊?”」
「“哦,不,布兰卡斯先生。我什么都没有隐瞒。”」
「“哈哈哈……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叫我的。”」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我是说,我以前……”皮埃利亚愈发紧张起来,语无伦次。」
「“以前你还很小,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已经是大人了,不是吗?哈哈哈……”布兰卡斯依旧笑着,眼中确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寒光,被皮埃利亚看个正着,让他不禁心生惶恐。」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还——”」
「“你还年轻呢,是吗?哎呀,皮埃利亚,不要紧张呀。年轻人本来就应该有些主见,这样才能在世界上闯出些名堂来,是不是呢?哈哈哈……” 」
「“哦,布兰卡斯先生……这些年,多亏了您的提携,我才能有了今天的成就……所以……所以,所以我一直——一直都有认真执行您的任务,尽力按照您的指示去做……我在和您制定计划的时候,也一直都在从您的方面去思考……您下达您的指令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敢违背您的意思,不敢打自己的主意!”」
「“真的吗?那,你交给瓦尔加斯少爷的那瓶水里……呵呵,你叫我怎么说呢——里面什么也没有呢?哈哈哈哈……” 」
「“这……这不可能!那是我……我亲自配制的水,我亲自把它包装好,然后又亲自……亲自交到瓦尔加斯少爷手里的!除非……除非……除非……除非,他……他去您家的那一夜……他……”」
「“哈哈哈哈哈……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呢,皮埃利亚?我自己把水换掉,再来冤枉你,是吗?”」
「“不,布兰卡斯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了,皮埃利亚。这样不是更好吗?我记得我在我们的谈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年轻人本来就该有些自己的主见,这样世界才会进步,不是吗?前两天,我到你的住处去看了看,就像之前你还上学时候的假期里,我到你的房间里去,看看你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一样。对了……你不会介意吧?我想看看你最近的‘功课’做的如何。然后,我就发现了一些晶石医学资料文献。这真是叫我意外呀,皮埃利亚。我可不相信你会把你那个开发技术的头脑和力量用去治病当医生——那样,你恐怕还得回赛特尔学院去读好几年的书。不过我想,有些事情应该是不需要医生证明的……比如说,在晶石读取终端上远程地用高频率元素力突变冲击影元素屏障让它故障失效,导致高强度元素力直击心脏?你真是太有天分了,皮埃利亚。关于元素力高频脉冲扰乱屏障的消息,我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多次发出超高能元素能量导致的心力衰竭呀、什么突破屏障后巨量元素力使得心脏负荷过载呀……我还以为这些东西只是那些博人眼球的八卦小报记者胡乱编出来的小道消息呢。” 」
「“哦不不不,布兰卡斯先生,我发誓,我绝对没有!”」
弗莱西卡队长在他的通讯晶石上又操作几下,其中便又传出了卡菈里斯夫人的声音。
「“你想要甩开我,还想把我扔到什么破岛上去!我明白了,布兰卡斯。我是对你没用了,对吧?从一开始,你找我去当你的情妇的时候,你就是想要利用我,对吧?怪不得你的计划对我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打算给我留任何东西!”」
「“唉呀,亲爱的,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想说,当初老头派人去赛特雷斯接他那个该死的维努托尔斯血统的继承人的时候你就瞒着我,我派人去基尔菈莫码头拦截他们,你还要阻止我!”」
「“可你现在知道了,那男孩本来就不是真正的继承人!”」
「“当时你可没有这么确定。你不是调查过了,他的身世、来历和其他一切情况都和你掌握的完全吻合吗?布兰卡斯……你骗我说你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其实你所谓的‘安排’只不过是想借那个男孩的手杀了老头,以便拿走他那「密室」里的东西!”」
「“唉呀,亲爱的,你别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这么多天来,你给他吃的那些药是干什么用的?你难道不想让他死吗?现在,有一个替罪羊来帮我们做这件事,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说得对,我就是要他死。我恨不得他立刻就死。明明是你不让我下手!我明白了,布兰卡斯。你只不过是想拖延时间罢了,以便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怕你直到老头死了之后还弄不清楚他那个新的技术设计在哪。你让我天天陪着这样一具半死不活的尸体过日子,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要不是老头都把他的继承人弄到基尔菈莫来了,你估计根本都想不起来要动作,对不对?”」
「“亲爱的,拿到那设计对我们都有好处!”」
「“是吗?恐怕是对你有好处吧,布兰卡斯?那老东西的遗嘱,也一定是你的杰作吧?”」
「“这次你可真是冤枉我了,亲爱的。说吧……亲爱的,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老总是这样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呀。”」
「“我要你名正言顺地娶我。”」
「“好,好。等我成了祭司……什么都可以。”」
「“呵。你最好说得是真的……”」
「“好啦好啦……别让记者们等太久了。我要先下去了。”」
播放结束,众人齐声惊叹。一瞬间,有许多身着相同制服的「流光军」士兵从訇然而开的大门处涌入会场,直奔晶石高台而来。
卡菈里斯夫人此时已经彻底委顿在地、昏死过去,被弗莱西卡队长抬起来交给几个女士兵带走。
布兰卡斯还在一旁声嘶力竭地大吼:“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你们伪造出来的!你们用晶石的技术伪造了这段音频!现在这个时代,伪造一段音频简直太容易了!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陷害我!这是污蔑!污蔑!”
塞德里克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只觉浑身麻木。他看一眼夏芙娜,又看一眼内维莱士,但并没有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任何表情。不知怎的,他心中竟徒然生出一种悲戚之意。难道,这就是这场戏的结局了吗?为何竟然如此荒诞、如此潦草?这又是不是自己最讨厌的媚俗的大团圆结局呢?是不是好人打败坏人、英雄拯救世界的阖家幸福剧目呢?如果是,那为什么似乎没有人脸上扬着笑意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自己心里也没有任何快意呢?
他本以为这将永远是个疑虑。但许多年之后,在他午夜照镜子的时候,白色的躯壳竟会悄悄告诉他,其实不仅是他的人生,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正是这样一场闹剧。
37 弗莱西卡队长只是在一边听着布兰卡斯的怒吼。等待他静默之后,队长又操作起通讯晶石。突然,传音晶石又从四面八方播放起布兰卡斯刚刚说的话。“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你们伪造出来的!你们用晶石的技术伪造了这段音频!现在这个时代,伪造一段音频简直太容易了!你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来陷害我!这是污蔑!污蔑!”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布兰卡斯惊慌失措,自言自语道。
会场四周的传音晶石也跟着复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布兰卡斯惊恐万分,在自己身上穿着的长袍口袋里四处翻找着,传音晶石里也紧跟着一阵嘈杂之声。
他终于从兜里翻出了什么。正是那个布兰卡斯从小薇手中拿走、一周前老祭司亲手交给塞德里克、此前一直藏在他的「密室」里的那块存储晶石。
布兰卡斯疑惑地将它举到眼前,说道:“难道是这个?!”
四周的传音晶石中立刻更加嘹亮地回放:“难道是这个?!”
布兰卡斯慌忙撒手,皮靴在存储晶石上使劲一踩,晶石立刻碎掉了,传音晶石中随即传出一阵刺耳的尖鸣。
弗莱西卡队长摇摇头,捡起存储晶石的碎块,说道:“您当众毁坏了证据。不过,其实鄙人早就对它做了备份,老祭司先生,您不必心急。因为,其实这个聪明的小东西里面有一粒加了护罩的晶核,即便鄙人没有对它做备份,恢复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是不是呀,夏芙娜小姐?”
夏芙娜笑道:“那是当然,队长先生。”
“嗯,那就好。”弗莱西卡队长向夏芙娜点点头,接着转而面向布兰卡斯:“布兰卡斯先生。您兴师动众的,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小小的记音晶石吗?”
“喂喂,队长先生,要我为您解释多少遍,您才能记住呀!它并不仅仅是个普通的记音晶石!它能提取接收到的声音信号并刻录录音时间和定位信息,还可以传送到关联了它的存储晶石、通讯晶石和晶石读取终端上,所以用作证物是再好不过了!”
布兰卡斯听闻此言一下子跪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老祭司冷冷对布兰卡斯说道:“布兰卡斯,这就是我的「密室」,我的那小小的「秘匣」中的秘密……这是一块能够隔空传送录音及录音信息的记音晶石!当然,这也是我让你原形毕露的武器,这是我唯一的武器!”
布兰卡斯抬头仰视老祭司,面如死灰。他眼中隐隐划过一丝绝望,低声呻吟道:“那……那……那,那新的「秘藏」强化技术设计……”
“你猜对了,布兰卡斯。我的确是想要研制新的晶石力强化「秘藏」来着……可是,我可怜的傻孩子……哈哈哈……那东西还没被开发出来呢!”
布兰卡斯彻底绝望了。恍惚间,他也看到了许多:他看见梅尔卡街边雕塑上的一抹烟灰,就像拍死在墙上的一只小虫留下的干血;他看见二十多年前的「圣殿」也是这个会场那有如锣鼓喧天般的掌声齐鸣;他看见所有一切被他利用过、被他当过垫脚石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如同审判一般围绕着他低垂的头颅宣罪……
普莱米那客栈。这是基尔菈莫商业区里最为豪华的建筑之一,位于商业区的核心区域,是个从其他的区域辗转到商业区的任何重要地点都必须途经的豪华的中转站,四周环绕着白金色的灯柱托起来的明亮的晶石灯,灯光勾勒出的客栈宏伟的样貌精致华丽得有如宫阙。
塞德里克被老祭司的人安排入住在客栈二十层,也就是顶楼的最为奢华的包间。然而现在的他却两手空空而孑然一身,来到基尔菈莫时随身携带的廉价行李和破旧挎包都早已不知去向,兜里倒是有东西——那竟然是皮埃利亚用于照明的荧蓝晶石,不知怎的竟然跑到了自己身上。仔细想想,应该是小薇从皮埃利亚身上顺下来当证据的吧:他记得小薇曾经动过他们的行李。仔细看看还能看见晶石上面的「Blancàs」字样,看来这东西还出自布兰卡斯之手,用的一定便是布兰卡斯的预算。这一切,究竟是对谁的讽刺呢?
客栈顶楼包间的室内装潢果然精致,一切早就被预备好了,该是老祭司让他们这样做的。卧室里的一个衣柜都比他在赛特雷斯的小白房子要大,还装满了各式各样的长衣短袍;梳妆台前装在透明瓶子里的香水比他这辈子见过的都多;客厅的茶几上还摆着夸张的五层点心塔,装满了来自瓦尔哈拉各地的特产点心;房间内一切的装修都极尽奢华、极尽繁复,堆叠的布料、晶石、金属欢愉着组成在瓦尔哈拉除开基尔菈莫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绝对见不到的花样……可是塞德里克却没来由地感到无穷无尽的空虚。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包间大落地窗边的床沿上,默默注视着窗外的夜景。近处灯火辉煌得几近白昼,乃至比白日里的天光更盛,更添浮夸之意,就像被极快的热烫得突然沸腾的糖浆簇拥着齐头攒动,啵一声啵一声破开在荒诞欢愉的夜色中,泡沫撑大变形的欢愉之糖浆中只顾享乐的五官的倨傲与劣趣攀附在落地窗上,擦蹭出荒芜的声音。远处的海岸线还依稀可见,画出了一条分隔线,宁静与喧嚣、沉寂与纵情,一线之隔。再往远处看,塞德里克对上了自己被双层玻璃反映的疲倦而沉郁的脸,如常。
大会结束至此,塞德里克其实一直都尚还困惑而迷茫。恍惚中,似乎还能从手背上感受到驻留的一丝残存的温度……那许是老祭司手上数十年的老茧摩擦而生的,触感粗糙但温暖。
一个小时之前,老祭司曾经在那宏伟的厅堂之中紧紧握住他的手,眼光中饱含着酸楚,对四周记者们的灯光视若无睹,只是含着眼泪对着他的脸喃喃说道:“对不起,我的孩子……这,这……真是让你受惊了……可是——可是……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我——我……我只能这么做,才能……才能见到你……你知道吗……?”
老祭司在和他的交流中并没有使用基尔菈莫官话,而是使用了多米尼亚的方言。他的声音也不再是从那安装在会场各处的传音晶石中传出,而是来自他的轮椅扶手上镶嵌着的一块较小的传音晶石。到现在,他才终于能够畅所欲言,他的声音才终于不用经过别人的筛选。
夏芙娜那时就站在塞德里克旁边,见状笑着对他说:“你外祖父实在是处境危急,所以才不得不利用你来到基尔菈莫的机会来让威胁到他的人露出马脚。不过,他雇了最棒的佣兵,一路上保卫你的安全。”
夏芙娜说完,抬头向会场门边望去。顺着她的目光,塞德里克也向门口处望去,逆光中看见门边立着两个身形,一个是高瘦的男青年形象,一眼便知那时内维莱士,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晶石台面;另一个则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影子,蹦蹦跳跳着四处溜达,果然是小薇。看来,她也早就从布兰卡斯手中逃脱出来。小薇和内维莱士靠在白金色晶石雕刻成的栏杆上,谈笑风生,不时环顾高大厅堂。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小薇对上了夏芙娜的眼神,蹦跳着向这边挥挥手,夏芙娜报之以微笑。再近一点,是围成好几圈的「流光军」士兵,在人身筑成的铁壁中包裹住嘈杂的人群维持秩序,但尽管如此,厅堂内仍然是一片吵闹。
忽然,塞德里克感到那双握着自己的手的衰老的枯手正微微颤抖,连忙转回头来,只见得一双浑浊的泪眼。那时,老祭司的眼眶中原本犀利的红色眼珠已经被泪光模糊柔化,而老祭司的嘶哑的声音也已经开始发抖。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啊……哦……我,我的孩子……我也对不起你的外祖母啊……过了——过了这么多年……我,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她……还有——还有你的母亲……我,我更对不起她……我……我甚至都还没有见过她……哎……哎……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对不起……”
虽然塞德里克对母亲并没有多少印象,对于外祖母更是一无所知,此刻却也不禁潸潸然而泪下。
过了一会,会场中的传音晶石中响起了大会主持人的声音,宣布大会正式结束,请诸位记者与贵宾们有序离场。老祭司立刻恢复了往常一般的平静,吩咐夏芙娜带着塞德里克从后门的秘密通道先走——自然是由于记者们今夜都无比兴奋,如果是被他们缠上了,恐怕就难以脱身了。塞德里克回头看,只见果真是一片混乱。
塞德里克于是迅速与夏芙娜一同钻出后门,门外早就有一辆白金色的晶石小车在等候。大会终于结束、胜负终于分晓,老祭司终于得以收复失地,布兰卡斯的真面目终于得以展露,是可喜,抑或可贺?
塞德里克并没有感到任何快乐之意。现在的他,内心还仍然是一片混沌,周身麻木着,脑中存在着千百个问题,却并不知道究竟应当从何问起,但心中仍然是惴惴不安。
夏芙娜和塞德里克同车前往已经预定好的普莱米那客栈,小薇和内维莱士则乘着另一辆晶石小车尾随着他们。夏芙娜似乎看出了塞德里克心中的疑虑,一路上轻声细语地讲述着她的视角里,这件事的具体经过。
塞德里克思绪渐渐清晰,问题便接踵而至。
“所以,你在赛特雷斯那家咖啡馆里面讲的故事,都是假的吗?”
“嗯……也不都是。有关于你外祖母的那一部分,基本上是真的。”
“可是,可是,那张「便笺」……它,它不可能是我的亲生母亲在半年前找到的啊!”
“那当然。因为,大概在几十年前吧……对,就是那个时候,它就已经被你的外祖母辗转发送速递到基尔菈莫来了。她是为了向老祭司证明自己的身份,才这样做的。”
“额……我外祖母的身份?”
夏芙娜轻叹一口气,缓缓讲起一个故事。
38 塞德里克的外祖母名字叫做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年轻的时候曾经和老祭司——那个时候,还被叫做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先生,或者更普遍地,「谜一样的崔西」——相恋并怀有了他的「生命之晶」。为了私奔,老祭司在花重金给他们二人买来船票,但贾芙莲娜却错过了开船时间,没能和老祭司一同逃离菲尔卡。凯摩欧尔的高层不久之后发动了政变,海米亚司全家都被打散,还带着新生的女儿的贾芙莲娜只能为了逃命而远嫁到维努托尔斯的多米尼亚。几十年后,她的女儿,也就是塞德里克的母亲,也在多米尼亚结了婚,自己则辗转和住在莫尔谛的妹妹取得了联系。妹妹偶然看见了当时已经成为了祭司的老祭司年轻时的影像,才认出来他就是姐姐女儿的父亲、姐姐的旧情人,于是又辗转与他取得了联系。等待老祭司手凹了贾芙莲娜寄来的那张来自裴诺恩客栈的字条,方才雇佣了私人调查员,也就是当时在加尔夏南街67号三楼的调查工作室工作的内维莱士的父亲,前往维努托尔斯的地界验明身份,确认无误之后就要将她接到基尔菈莫来。
夏芙娜讲到这里,稍作停顿。
听到这里,塞德里克也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问道:“呃……那,那我外祖母,她没有答应吗?”
“……嗯。她没有答应。具体原因的话,应该是因为她当时身体状况不好,已经不太适合四处奔波,女儿也已经与人结婚了,她不太方便四处走动,特别还是因为这样一个特殊的原因、而且是去见这样一个特殊的人。所以,她没答应。内维莱士的父亲把老祭司先生托他交给你外祖母的一些现金……大概有五十万卡利昂吧……匿名寄到了你外祖母那里,就独自回到基尔菈莫来了。”夏芙娜顿了顿,接着问道:“诶……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你外祖母的事情吗?”
“我……我不知道。如果是关于这件事的话,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身边的人,我身边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来跟我讲清楚这件事。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听人说过。那……那后来呢?老祭司先生这么多年来,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吗?”塞德里克接着对夏芙娜问道。
“嗯……是的。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因为从那时以后,老祭司突然发现他的周围多了很多很多双眼睛——布兰卡斯的人的眼睛。所以他不敢跟你们联系,要不然造成的将会是一个双输的局面,而非一胜一负,你和他极大概率都会落进布兰卡斯的手里。直到最近几年,老祭司先生发现自己已经被布兰卡斯和卡菈里斯夫人完完全全控制住了,身体也开始极速衰弱,这才祭出了杀手锏——通过那间「密室」里的记音晶石和已经接任父业的内维莱士取得了联系他让内维莱士去维努托尔斯搜寻你和你外祖母的音讯,好快些与继承人——也就是你——取得联系,前来基尔菈莫继承一切。同时,他还让我在基尔菈莫和维努托尔斯、莱克尔、凯摩欧尔、贝坎利、萨艮荻兹、霏卡莉、尼可拉、葛琪雅诗、德司特拉姆、梅尔卡、奎淞尼厄司和贝斯登这些各大元素力辖地的行政中心城镇散布一则「老祭司先生最近正在其他的区域里进行研制全新的『秘藏』强化技术!!」的消息,以此来诱惑布兰卡斯按捺不住、尽快出手,好将他和他的人马一网打尽。”
“那,那内维莱士,他在半年前那会儿,去过多米尼亚吗?”
“是的。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去你小姨家问。一来,是你和你的小姨——至少经过我们的调查如此——是不太熟,甚至根本么见过几次面的;二来,是他发现有布兰卡斯的人频繁地看似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实际上是试图在他衣服上装上小型窃听用的记音晶石。那个时候,布兰卡斯肯定已经猜到了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就住在维努托尔斯的多米尼亚芙露可镇周围的片区,因为那个时候内维莱士一直都在那些地方徘徊辗转。于是内维莱士找机会甩掉了布兰卡斯的人,跑到了多米尼亚的行政单位进行调查,这才知道你的母亲和你的外祖母都已经去世了,老祭司先生的血脉亲人嘛……只剩下你一个人,在赛特雷斯的赛特尔学院读书。他并没有直接到赛特雷斯来打扰你……当时你正在准备考试,当然也怕过于唐突的会面惊吓到你,于是他确认你状态并无异常而且没有可疑人士在你周围跟踪或做什么别的有害于你的事后,便直接回到基尔菈莫了。”
塞德里克半信半疑。有关父母和外祖母的记忆,在他脑中一直是一片空白,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讲过。外祖父在外祖母去世之后——也就是他记事起,就已经与多米尼亚的一位寡妇再婚了,而等到他父母去世之后,就直接把他扔到了孤儿院不再过问生活状况。等小姨从赛特雷斯带了个小姨夫回来之后,更是和他直接断绝了联系,又怎么可能会让他知道这等秘密之事呢?
晶石小车开始减速了,像是已经到达了普莱米那客栈附近的豪华街区。窗外灯火辉煌、建筑都样式相仿,一个样的高大而华丽,想是已经到达了基尔菈莫商业区最为繁华的街区。车子随即缓缓停靠于路边。虽然那司机是个土生土长的基尔菈莫人,并听不懂维努托尔斯的方言,却也并没有催促他们赶快下车;夏芙娜看上去也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继续讲述后来发生的事情。
老祭司深知自己已经危在旦夕,而身边只剩下了一块可以向外界传送声音的记音晶石。于是,他和内维莱士设计假装接收到了「圣谕晶球」的启示,伪造了「圣谕神签」,谕定了「神幸之人」,借此名义把塞德里克接到基尔菈莫来。如果老祭司的继承人都已经来到了基尔菈莫的话,布兰卡斯肯定不会按兵不动。老祭司本来就对表现得有些‘过于忠诚’的皮埃利亚早有怀疑,特意让他去瓦尔哈拉各地发表活动通知,就是为了让布兰卡斯快点采取行动,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越着急,就越容易对敌人露出破绽。
塞德里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脑中却迷茫,似乎有很多问题等着出口,但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那既然老祭司先生能够通过那个记音晶石和内维莱士联系,为什么不直接让内维莱士到「神圣法庭联络处工作办」报案去呢?这不就能直接从布兰卡斯手里把他救出来了吗?”此话一出口,塞德里克就知道这个问题有多傻。不过夏芙娜还是微笑着叹口气,为塞德里克解释。
夏芙娜说道:“哎呀,瓦尔加斯少爷……哪里会有这么简单的事呀!谁会相信内维莱士这样一个无名小卒的一面之词呢?布兰卡斯呀、卡菈里斯夫人呀……他们都属于是基尔菈莫位高权重、势力范围广大的名人,又都和老祭司先生有很多生活上的交集,你说,「神圣法庭联络处工作办」的人是相信老祭司先生多年的同事和结婚十几年的妻子呢,还是相信一个表面看上去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呢?”夏芙娜顿了顿,接着说道:“老祭司先生现在已经九十多岁,年纪大了,这个年纪的老人说出一些可能颠覆认知的话语也可能会被人认为他是疯了或者被工作逼得脑子不太清楚了。就算是他自己到「神圣法庭联络处工作办」去告他的副手和妻子要合起伙来谋杀他,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再说了,他根本就搞不到证据。要是因为这事又把布兰卡斯惹急了,他把他硬关在那间「祭司办公室」里也不是不可能。要是那样的话,不就彻底完蛋了吗?”
塞德里克虽然刚才知道自己的问题很蠢,但是也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此时此刻听闻夏芙娜的分析,方才彻底恍然大悟。布兰卡斯这样的人,手段高超、又大权在握,老祭司在那个时候却仅仅是戴着一个「大祭司」的名头而没有实权,并且还年老体弱,这样的他要和布兰卡斯斗争,谈何容易呢?
夏芙娜继续说道:“为了让我们的计划更加周密,也为了保护你,我、绯蕾和内维莱士又和老祭司秘密商讨出了另一个计划。那就是,由我先回到多米尼亚扮演成你看到的切莉安娜的样子,再让内维莱士到多米尼亚和我‘秘密接洽’——实际上这只是给布兰卡斯他们看的障眼法——好让布兰卡斯以为我扮演的那个切莉安娜才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然后,由我到你上学的必经路线上徘徊,在你经过时故意把那卷「信笺」掉在地上,好让你拿到「信笺」,顺利前往基尔菈莫。”
“哦……可是,可是,你们怎么知道我上学就一定会走那条路,而且……而且,而且看到了那卷「信笺」,会,会自己留下呢……?”
夏芙娜听闻此言,又是一笑。“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对你做足了功课呀。再说了,就算你没有拿走那卷「信笺」,这也还只是我们的计划之一呀。每一个可能发生突变的环节,我们都准备了好几套计划来应对。”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那天一定会走那条路上学,也知道我不会拿到学校的「晨读名额」或是和瓦尔加斯家族的家主一起被发送邀请到基尔菈莫来?”
“嗯……那天早上,绯蕾其实一直都埋伏在你家门口那边,伺机就想给你制造些小麻烦,让你没办法像之前一样早到校拿到名额。我们事先早就调查好了你们学校的名额分配是要求这名全科优秀的学生从高一到高六没有一天迟到,而此前你又从未迟到过。但是那天,你自己就和我撞上了,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你绝对没法早到了。所以,也就没有别的事了,没有绯蕾的事了。”
夏芙娜看着塞德里克脸上的表情,沉吟片刻,接着笑道:“说起来,这次还真的要感谢你,一切,都很配合。”
塞德里克也笑了。 39 “可是,老祭司先生,他……他到底怎么了?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我真的以为,以为他……”
其实这也是塞德里克最大的疑虑。
夏芙娜听闻此言,俏皮一笑。
“假死。听说过吗?就在葛琪雅诗的一个郊外小城,叫做奎拉……那里的人们会庆祝一个叫做「涅槃祭」的民族节日。在进行了「瓦尔哈拉整体地方祭典形式改造」后,那里面祭坛中心的「涅槃者」的牺牲被取缔,代以当地的一种用古老技艺制作的药品,叫做「安魂锭」。这种药品在服用后能让人进入长达几日的假死状态,失去一切生命特征,无法探查到呼吸和心跳。但是「涅槃者」一般都接受过极其复杂的「镇魂训练」,我们在奎拉托关系买到的「安魂锭」只能对他们起到相应的作用,对普通人不能,甚至可能会伤害到他们的身体乃至死亡。于是,我们工作室中的技术员对它们进行了改造,让它们适配老祭司的体质,使他服用后也可以进入假死的状态。但由于其中的「安魂剂」量不够大,所以老祭司服用之后只能做到让心跳和呼吸都极其微弱,做不到让它们完全消失。不过我们要骗的并不是什么专业的医生,而仅仅是布兰卡斯和他手下的那个皮埃利亚罢了。这样,就容易多了,也够了。”
塞德里克突然想起,他在一周前第一次刚刚到达基尔菈莫港口大厅时,小薇曾经在一片混乱之中拉着他到一处石柱后面的情景,惊呼道:“水!小薇在港口,把我包里的晶石水瓶调包了!”
夏芙娜听到这话,又笑了。
“瓦尔加斯少爷……你真是个聪明的人呐。”
塞德里克浅笑道,接着问道:“那,内维莱士回到基尔菈莫之后,又做了什么呢?”他语气掺杂了几分好奇。
“他一回来就去跟踪皮埃利亚了。这一跟踪,就发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他发现皮埃利亚很频繁地到「圣殿」晶石水的灌装工作室去,就敏锐地感到:他们肯定会在「水」上做文章。后来,他还发现,皮埃利亚在「圣殿图书室」查阅了许多关于元素力防护屏障相关的资料,推断他一定会在老祭司心脏周围的影元素防护屏障上动点小手脚。我和绯蕾跟他讨论这事讨论了一整个晚上,那天晚上觉都没睡,只顾着制订好多好多套应对方案,而你所经历的,正是其中之一。内维莱士在「圣殿」内部早早地安插好了一批眼线,比如像「圣物库」的保管员、门口驻守的几个「流光军」卫兵、晚上等所有人都走了才出来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什么的,虽然不能参与什么机密信息的讨论,但却能打听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在你刚刚到达基尔菈莫的那一天,皮埃利亚从「圣域地下储藏室-07」搬走了一箱空的晶石水瓶,又拿回来了一箱未拆封的水。在港口大厅里,内维莱士从二楼往下看到了皮埃利亚正在和你对话,见到他果然硬往你的挎包里塞了瓶水,但却并没有一定要让你喝的意思,也就基本上断定了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那意思是,让你把那瓶水带到老祭司的「祭司办公室」里给老祭司喝下去,好毒死他,完成目标。因为老祭司之前曾经在一次危险系数达到9.7的「秘藏」强化之中收到了冲击,导致体内有周期性的水元素失衡,所以不过多久就需要喝一点水来补充能量,防止紊乱失衡。第二天,他就要在「祭司办公室」里见你了……这件事布兰卡斯和皮埃利亚早就都知道了。他们就是想让你把有毒的水交给那个时候完全没有水喝的老祭司,让他喝下去。”
听了这话,塞德里克不禁回想起当初的情景……那个时候,的确有问题!先是布兰卡斯家的佣人一直都不肯把他的白色挎包拿到他借住的客房里,后来布兰卡斯还一直执意要帮他拿着挎包……直到他身体不适需要盥洗的时候,却又偏偏交给他。天衣无缝。塞德里克不禁感叹,更有的是后怕:万一这里面哪个环节出了错……会怎么样呢?自己现在又在哪里呢?
夏芙娜接着说道:“内维莱士和绯蕾在港口大厅制造了一点点小混乱,绯蕾趁机拉住你,把你包里的水换成了我们事先准备好的那瓶外观完全一致的水,水里面就有我刚才跟你说的改良版「安魂锭」。这件事,我们也事先通知了老祭司先生。第二天,他喝下了你给他的水,假死后被弗莱西卡队长和他的小队抬走到了他们的工作室里,这才算是从布兰卡斯的手心里暂时地逃了出来。我们本来以为用晶石棱镜简单分析一下皮埃利亚给你的那瓶水就可以检测出毒素,也就可以很容易地以此为证据上报给「神圣审讯室」立案调查,最终升堂到「神圣法庭」开庭审讯、将他们一网打尽,可这里却出现了我们没有料到的意外——那瓶水里根本就没有毒素。现在看来,那些手脚应该是皮埃利亚做给布兰卡斯看的障眼法,他自己则是准备用远程控制影元素屏障导致心脏停搏这一招好在内维莱士实现最好了准备,让老祭司事先把影元素屏障调成感知静默态——他虽然曾经经受过大规模高强度的影元素冲击,但只要不经受过大的刺激,关掉一小会也没关系。可是如果这水里没有毒素的话,就会导致一些小麻烦。老祭司先生留的后手就是早餐时卡菈里斯夫人为他准备的「晶石调和药粉」。他没有吃,随身带到「祭司办公室」去了。就是你刚才应该看到了的那个晶石小瓶子。弗莱西卡队长赶到「祭司办公室」之后,就把那个瓶子顺便也拿到他们办公室去了。他们用自己的设备分析,但却没能从中检测出任何毒素,无论用什么款式的分析棱镜,或是从什么角度分析,都没法检测出任何异常。后来弗莱西卡队长仔细检查了小瓶子,发现那上面刻着的研发工作室的标记竟然是伪造的,这才同意让老祭司的‘尸体’再在他们工作室里待一会,他自己则取了一份药粉的样品送到了刚才在大会上他曾经提到过的优莱克希晶石光学分析室里用更高级的仪器分析。”
夏芙娜稍稍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要不是老祭司是老祭司,弗莱西卡队长和他的分队估计也不会在布兰卡斯眼皮子底下陪我们演出这样一场戏码。要是找不到布兰卡斯的罪证,这件事可能还真的过不去了……老祭司也不能一直待在他们那里。倒是假死的事一旦被人发现并被人散播出去了,那我们就都会很被动。所以,绯蕾才和你们一路跑到莫尔谛又回到赛特雷斯,她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按照老祭司的要求保护你的安全,二是找到布兰卡斯的罪证。包括之后我和你们一同再回到基尔菈莫来,也是为了要找到布兰卡斯的罪证。但是这件事,真的不是件容易事。一是皮埃利亚一直都在,贸然行动被他发现搞不好会直接翻脸,危及你我的生命安全;二是我们也不能左右你的思想和行动,所以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夏芙娜一口气讲出了许多。听着她的讲述,塞德里克回忆起几天的行程。从赛特雷斯自己孤身独闯到基尔菈莫来,又和皮埃利亚、小薇一同逃亡到莫尔谛、凯摩欧尔,最后又回到赛特雷斯、基尔菈莫,北岸的灯塔、希露雯的古老街道、菲尔卡的夜港和航船,赛特雷斯车站的站台,还有「祭司宅邸」幽暗不可测的地下室,这一切都好像是自己的幻想,却又的确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他突然又想起来了一件事,于是抬头问夏芙娜道:“普利莫奈小姐……我还有一个问题。在莫尔谛的梅蕾优尔生活的那位退休了的恩卡依塔·佩里教授和她的助手塞伦娜·秋伊亚斯女士,她、她们,是怎么一回事?她们最后怎么了?她家里到底又怎么了?为什么,在我……们到的那个时候,会那么……乱呢?”
夏芙娜解释,说是因为那个时候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当时误以为佩里教授和秋伊亚斯女士与「秘藏」强化技术设计有关,但其实佩里教授虽然是老祭司的老朋友,也碰巧和这个领域有关,却对所谓的新的「秘藏」强化技术一无所知。小薇那时预感到布兰卡斯可能也会知道佩里教授的消息,所以就提前赶到了梅蕾优尔,安全转移了佩里教授和她的家人们,之后布兰卡斯的人虽然简直是前脚跟后脚地感到了,却扑了个空。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那天则是最晚一个到达的,因为其实那个迷糊而拖沓的希露雯的司机也是小薇安排的,就是为了故意拖延时间,以达到让他们最晚到、不要和其他几拨计划要去那里的人冲突。
聊到这里,塞德里克再也想不出来任何其他的问题,但脑中却仍然有几份疑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总之是迷迷茫茫。车子已经在路边停了许久,夏芙娜让司机把车开到普莱米那客栈的大门口,下车把塞德里克也送进客栈大厅。小薇也跟着从后面的车上下来了——大概是应夏芙娜事先对她讲的需要。
夏芙娜把塞德里克送进客房,留下自己的晶石联络代码,随即微笑着离开了。临走前,她对塞德里克挥挥手,说道:“喂,好好睡上一觉吧,瓦尔加斯少爷。过两天,让她带你出去玩两天,好散散心。”
话音未落,夏芙娜手中便提起了一条蓬松的棕色尾巴,小薇从天花板上的吊灯上掉了下来。她一脸怨气地抬头对夏芙娜说道:“你干什么啊,老太婆!再说了,让我带他玩?人家哪里愿意啊!我真的是服了你了!”
“谁是老太婆?你就比我小两岁!你说说你,你这张嘴,别说他了,我都讨厌你。反正今天晚上,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门口,不许耍小聪明,不许跑,你听见没有?”
“哎哟,行,行,大姐!哎哟,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实力还是怎么着?还轮得着你来鄙视我了!真是服了!”
塞德里克这才明白,小薇跟着一起上来的原因是,夏芙娜要她整夜守在门外,忙连连推辞。
小薇双手抱胸,白了夏芙娜一眼:“你看看,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待在门外,人家都不愿意!我看呀,还是给我找个什么地方眯一觉算了吧!”
夏芙娜回瞪了小薇一眼,对塞德里克说道:“瓦尔加斯少爷,你要知道,布兰卡斯虽然已经被进「基尔菈莫囿土」里去了,但他的爪牙可还没有全部落网呢……虽然我们都知道你确实有很强的实力,但万一他们一起找上门来,你寡不敌众,那就难办了,是不是?”
塞德里克一想:此言有理。他进而想到今天上午小薇举剑与那个假冒司机的布兰卡斯的人搏斗,又联想到她在赛特雷斯被皮埃利亚逼问的促狭,料定了那绝对不是在做戏,小薇的真正实力恐怕还深藏不露。进而又想到在基尔菈莫北海岸边的断崖旁,她也曾经真真切切地挨过布兰卡斯几下子,不禁心生几分愧疚之意。他在屋中环视四周,见这房间巨大无比,住十个人都绰绰有余的样子,索性对夏芙娜说道:“既然她要留下,那就让她睡在客厅这边吧。反正这房间里有的是地方。应该可以叫客栈的工作人员再拿一套床品过来吧?她可以睡在沙发那边。”
夏芙娜还没来得及阻拦,小薇已经欢呼着跳上沙发,金棕色的大尾巴在客厅里四处闪动,看不清楚她脸上的快乐。夏芙娜见状也只能摇头叹气,却也不再有阻拦之意,叮嘱塞德里克有事就给她发通讯,说完便与等在外面的内维莱士一同告辞离开。
塞德里克把自己反锁进卧室。冲过热水澡,他披上厚实的浴袍,久违的舒适感包裹住全身。他坐在高大的落地窗前,远望城市、海和自己隐约的影子。老祭司的外孙子……真的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那个在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郊外的草坪上乱跑的小孩子?那个每天被人群裹挟着前去赛特尔学院重复枯燥课程的普通学生?那个夜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高六男孩?以后,他将会如何生活?他将要学习什么?高雅?礼节?控制?强势?做作?虚伪?
即使曾经借住在赛特雷斯的「先知」家中,他对赛特雷斯的权贵也并不完全了解,更不提在基尔菈莫这些更加位高权重、神秘莫测的人了。他也从来没有期待过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从小就学会了不去期待任何事:不期待能在父母面前撒娇,不期待生病时能有人照料,不期待生日时能收到一件又一件的礼物,也不期待能和最最珍视的友人一起渡过孤独和困难的海。他从来都告诫自己:要没有知觉地活着,要学会用简单的回忆和想象填补一切空白。
一段傍晚昏暗柔和的回家的路,一段焦急而充满关切的声音,一个饱含疑惑和心痛的眼神,拥有这些,对于塞德里克来说,其实就已经足够了。可现在,神明又给了他别的。这一切来得太多、来得太快、来得太突然,全数堵塞在心口,让他难以消化。他忍不住一遍遍地问自己:真的吗?为什么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点点线索痕迹?
生平第一次,塞德里克努力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回忆起父母的样貌和声音,却发现这些,甚至与这些相关的一切,自己都一无所知。他拿起床头的客栈内通讯晶石,呆滞一会,又放下了。外祖父他们,又能告诉他些什么呢?
塞德里克躺在床上,疲惫,但完全不困倦。他半直起身子,拿起一旁的控制晶石,激活对面墙上镶嵌的大块投影晶石。那是基尔菈莫午夜新闻,所有的频道都在转播、重播刚才在「圣殿」中发生的一切。
老祭司出现在晶石投影出的光屏上。塞德里克想,他和自己如此不同,自己怎么会和他有亲缘关系呢?
于是他接着看下去。
40 光屏画面里的老祭司开口了,声音虽然仍然苍老沙哑,却已经带上了往常那般不容置疑的果断:“已经很晚了,大会也已经结束了多时了……相信各位必定也已经得到足够多的信息了吧?”记者们却并不满足,纷纷吵着要提问,画面上的景象顿时乱作一团。
老祭司清了清嗓子,周围的人群又都顿时安静下来,等他发话。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对现在的圣职人员们的职位做出一些调整。与现存的圣职人员们开会敲定决议后,我自然会再一次召开大会,告知所有人的。”
有记者抢先发问道:“请问尊敬的老祭司先生,您会不会安排您的外孙子成为圣职人员,或直接成为您的助理兼直接继承人呢?”
老祭司听到这话,表情瞬间沮丧下来,回答道:“哦,不,并不会。他不想成为圣职人员,他对这方面的事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想回到赛特雷斯,把学好好上完,自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普通日子。”
塞德里克听闻此言,心中一动。莫非他会读心术?整天接触圣物的人,会点那方面的事,也是应该的吧。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是啊,为什么老祭司要对他使用读心术呢?
光屏中可以看到,那些记者们仿佛都兴致更浓,纷纷开始新一轮的发问。老祭司却默不作声,对这些问题都不做回应,只是在许久后深叹一口气。记者们顿时又鸦雀无声。
老祭司自顾自地说下去:“唉……我真的感觉非常难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希望能够见到自己的后代,像一个普通的老头子一样拥抱自己的儿孙。我多么希望塞德里克能够留下来陪着我……可我不能够勉强他。他早就成年了,有自己做出选择的权利。”
塞德里克心中诧异更浓。这件事,他并没有和老祭司商量过,甚至老祭司乃至任何人都没有问过他的看法究竟怎样。现在,塞德里克连疲惫都溜走了,挺直身子继续听下去。
又有记者发问道:“请问老祭司先生,您的外孙子以后会不会继承您的财产呢?”
“不……不会的。他不愿意。比起自己占有那巨额的财产,他更希望赛特尔学院能够买到更加专业的设备。”
记者们都是一阵低声的惊呼,坐在床上的塞德里克的疑惑和诧异也更加泛滥。这又是从何而来?他从来没有表达过这样的愿望……尽管他的确并没有很想要那笔钱。
记者群中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更多人则抢着追问道:“请问瓦尔加斯少爷是亲口告诉您,他不想要那笔钱的吗?”“请问瓦尔加斯少爷现在在哪里呢?”
“哦……是他刚刚通过陪同他的那位夏芙娜·普利莫奈小姐发送晶石通讯告诉我的。他本人现在正在普莱米那客栈里休息,请各位不要打扰他,好吗?”
塞德里克再也坐不住了。他拿起床头的通讯晶石,拨出夏芙娜的晶石通讯代码。要不要继承是一回事,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发财这件事。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夏芙娜显然还没睡,通讯那头的声音还嘈杂无比。
“瓦尔加斯少爷,你是不是看了午夜新闻了……?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我现在就在老祭司先生受采访的地方附近,正在往你那边走。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到你那找你。”
夏芙娜随即挂断通讯,塞德里克心中疑问连连。但他转念一想:这又有何妨呢?他本来就一无所有,除了一块「虹之晶」之外别无他求,从来也没有指望能够得到什么。现在他既不是窃贼,也不是谋杀嫌疑犯,回到赛特雷斯继续他平凡普通的生活,早该万分开心才对。夏芙娜只是一个老祭司雇佣的佣兵调查员,不至于从中作梗,该是老祭司自己不愿意把财产给他。他只是一个工具,并不是什么目的。这些,塞德里克其实早就习惯了。更何况,他也并没有把老祭司就当成他的外祖父来看待。他可以就此安静地回到赛特雷斯,彻底遗忘这场竹篮打水般的闹剧。但他只有一个要求:一块「虹之晶」。他为此而来,也一定要带一块回去,权当留作纪念。虽然这纪念最后并不一定留在他的手里。
卧室门外一阵响动,好像是大门开了。大概是夏芙娜到了。除了她,应该没有别的人会来了吧。来不及多想,卧室门上已经响起了轻敲之声。
“喂喂,塞德里克,睡了吗?”门外响起了小薇的声音。塞德里克轻声应答,换好衣服,把投影晶石调成静音,打开房门,门外却只站了小薇一个人,倒挂在卧室门口的枝形吊灯上,身上除了制服还穿了件外套,周身都是早春之夜的寒气,不知道她是何时离开、去了哪里,又何时归来。不过想来夏芙娜应该不在附近,要不然她也绝对不会以这种姿势挂在吊灯上跟塞德里克说话的。
“哎呀,塞德里克,你可千万别怪我大半夜的吵你休息啊。实在是……那家伙快把我逼疯了!”
“谁要把你逼疯了?”
小薇却又卖起了关子,摇头晃脑甩尾巴,好像忘了她还倒吊在天花板上,弄得吊灯晃来晃去。
“我真是服了。我刚才无聊想着出去转转,刚跑出去两步,我那通讯晶石就开始响,我一看有两条消息,一条是芙芙发过来的,叫我赶紧回去——她怎么知道我出来了!另一条……你猜猜是谁?呵,他也不怕发消息被那帮人抓住!”
小薇从吊灯上跳下来,弄得吊灯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她转而躺在高大的五斗柜顶上,接着说道:“我就下楼出去转转……真的是服了!他非得说让我回来找你,态度特别差,就好像他的主子还没被像碾虫子一样碾死一样。什么玩意!不过他真身可没过来啊……他这样的人,只要出现在瓦尔哈拉的土地上被人看见了,就是罪过!”
小薇又从柜子上跳下来,学着夏芙娜的样子故作正经,说道:“哎呀,可是老太婆都发话了:‘布兰卡斯虽然被抓了,可是他的爪牙还没全都落网呢!’”接着,她一跃而上茶几,说道:“可是,我真的挺好奇他再见到你,到底会说些啥呀。你说,我要不要给你看看这位爪牙啊……?”
小薇说到一半,塞德里克其实就已经隐隐猜到会是谁了。等小薇说完,他已经彻底确认了那个人是谁。她想看乐子,那就让她看吧……反正自己没什么顾虑。
塞德里克于是点点头:“随你便,你爱干嘛干嘛吧。我都无所谓,我只想赶紧拿到「虹之晶」、赶紧回去。现在又睡不着,闲着也是闲着。”
小薇叫道:“我就知道,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我可就接了啊……!”
说着,小薇从外袍的兜里翻出一块正在振动的通讯晶石,打个响指发出一点元素力,晶石中立刻如同吹起气球一般立起一个男人的身形。他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只是衣服有些破旧,眼中并无之前的意气风发,但也并没有一丝悔改之意,就好像如果没有夏芙娜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切,这世界早就是他和他的主子的囊中之物一样。
他开口说话了:“塞德里克,又见面了。”
深夜,「祭司宅邸」。基尔菈莫峰顶「晶石」仍然轻轻散发着柔和而清冷的光芒,那样子像做着最甜美的噩梦的时候流下的泪珠从雾中一边蒸发一遍过滤着流下来,在阴森的大宅的外墙上溅起一片无尽无际的光亮,流过雕饰、穿过晶石、绕过石柱、抵进门廊,像一场睡了一辈子的长梦突然睁眼,当头棒喝、大彻大悟的痛苦。
宅子里没有一处亮着灯,除了二楼老祭司的书房。佣人们都已经睡下,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偶尔有楼梯吱嘎作响的声音轻悄出现,即便如此,迷糊睡去的佣人们也只会推测,那大概是晚归的女主人。卡菈里斯夫人向来性情古怪,在这么晚的时间自己找上前来无异于自投罗网,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完全没有任何一个佣人能够想到,那位高傲的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深夜归来的那位主人,确实新闻上已经确凿报道了已经‘遇害’的老祭司崔西亚斯·卡菈里斯。
今天晚上,宅子里的晶石传导信号被完全关闭,大门紧锁,宅子中十几个佣人连同执事一起暂时性地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佣人们再怎么在花园中散步,也不会到得了有新闻的地方。尽管对面就是「圣殿」,可它的四周本来就有结界封闭,佣人们也只会一无所知。这是老祭司的命令,今晚要处理的还有家事,他必须亲自出马,才能完全解决自己面前的障碍。佣人里必定还有敌人的心腹,不能让他们先得知了消息,一定要先一步采取行动。毕竟,先发制人一直是老祭司信奉的真理。
老祭司轻触晶石按钮,桌子上摆放的雕花的晶石台灯立刻随即而亮。镶金的灯罩中聚拢着一团微弱的白金色火光,正像他办公室里烛台上的火光。他知道这些细小的光亮就是在期待他的灭亡,但他偏偏要在黑暗的光明中找到生存的希望。将近一百年的坚持和动作,又岂是几个小毛孩子所能领会的?
老祭司缓缓摇动轮椅,环视四周。短短一周的时间,这房间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东西都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张桌、一盏灯。但这房间中最最珍重的东西应该还在。不,一定还在,除了他,没人会知道它在那里。
老祭司伸手抚上窗边的墙面,摸到其中心的一个凸点处,注入一股元素力。霎时,墙面从中间缓缓裂开了一道小缝,亮起微弱的白金色光芒,墙面从中间向外剥裂开来,消散在空气中,露出一个不大的暗格。暗格之中立着一个玫粉色的晶石灵牌,上面刻着四个银色的小字:「爱妻之位」。这个晶石灵牌背后的那个女人,才是他真正的妻子。老祭司轻轻抚摸着灵牌前躺着的绸缎堆成的「水蔷薇」花朵。他与她虽然从未完婚,但他与这灵牌相伴多年,从未李欣。六十多年前,他离开那座城市,在港口等到天明,却终究未能再见她一面。她食言了,这是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前一夜,在艾斯黛拉北路那家他们常常去的甜品店里,她曾承诺她一定会如约赶到,可终究还是没能来到港口与他相会。她用她那最通常,也是最可爱的声音向他保证、与他告别,还记得那时她脸上挂着的笑容比抹在她脸上的奶油还要甜。那笑容有月亮般的魔力,像奇迹一样,像神启一样。他突然陷入无尽的自责,那天就不应该让她走,不应该目送她浅蓝的裙角在车门飘摇。应该把她留在甜品店里。就算是,只是一起坐着,什么也不说,也好。就应该待到天明,两人再一同离开。她为什么要去拿她那包破旧的行李呢?现在的老祭司坐拥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他可以为她买下整条艾斯黛拉北路。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老祭司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多少年了……?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他轻轻抚摸着玫粉色的晶石灵牌。这晶石灵牌被他抚摸过多少次,刻下的字的边缘都已经变得光洁而柔滑。他嘟囔着,呜咽道:“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有你在冥冥中指引着我,才让我能大难不死……不过……不过其实……死了也好……只是……我……我不知道……在那「星空」之上……你……你是不是还……还记得我……”
老祭司的哽咽慢慢变为啜泣。他的心,一想到这里,总会变得有如刀割。几十年来,一直如此。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你放心……我……我绝对不会让她的后代……拿到……拿到属于我们的财产……等……等完成了这一切……我……我就去找你了……”
41 赛德里克没办法说话。事到如今,他自己早就看明白了:他不恨他。但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皮埃利亚也并不言语。他投影的眼睛盯着门框高出塞德里克头顶的那一大片空缺。无所谓。无所谓。无所谓。
房间里只剩下小薇再次倒吊在吊灯上的叮当声。她晃到皮埃利亚眼前,叫道:“哎,不是我说,你这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呀?就是来这面壁思过,还是咋的?有话你就快点说,我这还等着睡觉呢!”但看她脸上的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是想要睡觉的样子。
皮埃利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道:“塞德里克。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你面对面。我也不知道,在我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我应该怎么办。有人告诉我——就是你见过的那个夏里司——他跟我讲,我应该向你说清楚那些关于我的事,那些关于我的一切,因此我才让小薇通过通讯晶石让我和你面对面,让我能给你讲一个关于我的故事。”
“你说吧。”
塞德里克并不打算全部相信他的言语,但做到要认真听他讲下去的打算。既然他说是讲故事,那就当他是个故事,听下去吧。
皮埃利亚的投影闪烁了两下。
“我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自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不记得我还有其他任何亲人。祖母在基尔菈莫的商业区一同打好几份工,又在「圣殿」当清洁工,上夜班,日子过得十分艰苦,她的收入却仅供我们两个人养家糊口。后来,因为一个契机,她搬到了「圣殿」中的意味晶石力量工程师的家中做家政工作,不必每天往返赛特雷斯和基尔菈莫,收入也有了很大的提升,让我在学期内不必打工住外面的出租屋,而是住进赛特尔学院的宿舍。这位工程师在每年的「冬日祭典」的前夜还会从基尔菈莫给我寄装在速递盒子里的包装精美的礼物。祖母非常感激他,常常对我说有了他,我们才有了新生。祖母让我叫他叔叔。于是……于是……于是,我叫他,布兰卡斯叔叔。”
“你祖母难道……”
“对……对。就是你在布兰卡斯家里见到的执事,杰塞尔塔小姐。她……她总喜欢别人叫她杰塞尔塔小姐,这……或许是因为她的心态的确如一位豆蔻年华的小姐一般年轻吧……但她已经快一百岁了。正常人大多数工作到九十岁就退休了,剩下的五六十年自己逍遥自在、愉快痛快,她那么卖力地为布兰卡斯工作,就是为了能让布兰卡斯对我好一点!”
说到这,皮埃利亚微微语塞。塞德里克暗自想:像杰塞尔塔小姐那样整日一副喜气洋洋模样的人竟然也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难劳累,竟然能变成现在这样……
小薇又横躺在了挂窗帘的横杠上,插话道:“哟,这是怎么着?你……为了一个‘叔叔’卖命吗?哈哈!”
“不……!呃……嗯。我做这些其实并不是为了他……或者不全是为了他吧……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一开始,我是为了无限信任他的我的祖母。她认为布兰卡斯的话就是圣旨。是她要我一定要按照他说的去做才会有效果。我……说起来还真是……啊啊……不说了。”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不能让祖母知道我和布兰卡斯的计划,因为她绝对不会相信。但是我不信布兰卡斯能让我摆脱坐牢……我不想替他到「基尔菈莫囿土」去……!”
“所以你就带着他跑了?”小薇不屑问。
“哦……哦不,不……那也是布兰卡斯的计划。他希望我把塞德里克带到什么有他的人埋伏的地方,然后,然后让他失踪。我和他,一开始是这样规划的。”
塞德里克不想思考这些事,转移话题式地问道:“你和你祖母有联系过吗?”
“有……有过。我之前……给她发了个通讯。我听了听她的声音。其实……其实我有点羞愧。我觉得我和布兰卡斯合起伙来欺骗了她……”
皮埃利亚再次哽咽了。
“我……我能不能恳求你,帮我照顾她?我怕……我怕等我从「基尔菈莫囿土」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塞德里克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恐怕并没有能力帮助皮埃利亚照顾杰塞尔塔小姐。他现在尚且自顾不暇,跟自己的身世有关的那些关系还没理清楚,老祭司那边又扑朔迷离、不可捉摸,这些都还没搞明白,又怎么能腾出精力来帮别人呢?尽管,他并没有放手不管的意思。
突然,门铃叮咚一声,吓得小薇一个激灵,从挂窗帘的横杠上摔了下来。她揉着自己的膝盖,抱怨地说道:“谁啊……大半夜的往这边跑,一个接一个的。”
塞德里克回答:“是夏芙娜。刚才她在通讯里跟我说了要来这边找我说事。”
小薇一下子站得笔直笔直的,小碎步挪向沙发,最终在沙发上板正地坐好。而后,塞德里克将小薇的通讯晶石递回到她手里。小薇一挥手,皮埃利亚的投影立刻消隐无踪了。塞德里克随即打开房间门。
夏芙娜一身寒气,缓步走进客厅。
“塞德里克……我非常遗憾。我,也是刚刚才得知事情的真相。我想,你作为这个事件的核心人物、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有权利也将其知晓。我知道这件事其实也是由于一个巧合……我认为老祭司先生并不希望让我知道,所以我也不希望有除了你、我和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知道。”
塞德里克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星期里,他接收到了太多并非真相的真相,那所谓的「真相」不过是一粒被季夏的毒辣日光暴晒后曝得干瘪的苞谷粒,「真相」之下,又是另一层皮。
夏芙娜接着说道:“刚才,就在老祭司先生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就在你给我发通讯之前,我收到了我的精神幻灵的通感共振消息。我本来已经把它封印在幻灵晶石中了,但它又开始给我发出脉冲的元素信号,所以我只能接收并解读。这一解读,我才得知,是老祭司先生的精神幻灵得知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埋藏在老祭司先生心底多年的秘密。所以这件事纯属巧合。”
夏芙娜的右手手指开始玩弄她的浅紫色发丝。
“我……我很震惊地得知,塞德里克,你并不是老祭司先生的继承人。内维莱士显然是在实地考察的时候发现了异样,和老祭司先生签了协议,并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你的亲生外祖父还健在,就生活在你故乡多米尼亚芙露可镇的镇子上,与他太太一起。”
塞德里克无言,仅仅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早已让他疲惫不堪。夏芙娜看他并不言语,以为他因此而倍感失落,于是继续解释道:“精神幻灵的脉冲信号还告诉我,老祭司先生之所以选中了你作为这件事的主人公,就是因为你的身世和他真正的继承人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相似之处……?”
这才合情合理。老祭司果然不会让自己真正的后代冒这番险。塞德里克想,那么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有一个和他童年经历相仿的维努托尔斯少年会成为瓦尔哈拉这方土地最尊贵的存在了。
夏芙娜语调中带着安慰之意:“至少,他的精神幻灵的信号表现出来的是:他很感激你做出的这一切。”
塞德里克知道这根本就不意味着老祭司对他有什么感激之情。老祭司的精神幻灵既然能够‘叛逆’到把他隐匿在心底的秘密告诉夏芙娜的精神幻灵,那他自己想的和精神幻灵想的背道而驰这件事就是大概率的了。于是塞德里克便觉得这件事情愈发无聊了,无聊透顶。他想要开口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夏芙娜却拿出长袍兜里突然开始响动的通讯晶石,接通了一通通讯。通讯没有开投影,也没有扩音,塞德里克和小薇都并不知道对面是谁、他们说的又是什么。只见夏芙娜面无表情,点点头,片刻,切断了通讯。
夏芙娜又向塞德里克的方向走了几步,说道:“刚才,内维莱士给我发了通讯,问我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我说是,他就告诉我,老祭司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没来得及告诉我。而他本身也的确很感激你,所以决定给你一笔价值一百五十万卡利昂的钱,分期付给你。”
哦……这样吗。基尔菈莫的人总把一切事情都看做一场交易。他们的生活豪华上流但却虚伪浮夸,因此随时都需要为下一步而谋篇布局。这举措状似合理,可是他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有人问过他吗?有人问过他塞德里克是否同意这场交易吗?
夏芙娜接着说:“我认为你大可以相信老祭司先生的诚意,毕竟他也公开地承认了你就是他的后代、他的继承人。但如今他的地位、他的力量也完全允许他轻易将这几句承认推翻。方法很简单,你和他两个人一起去做个晶石力量检测就好了。”
塞德里克沉默了。他现在无法判断夏芙娜说得是真是假,她到底是在传话还是在哄骗。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都不要。
“我不需要那么多钱。给我一百万卡利昂就够了。不过,明天,我就要拿到。”
他向来是守信用的人。答应了要照顾杰塞尔塔小姐,那他就要做到。这一百万卡利昂里,他要给杰塞尔塔小姐七十万养老,剩下的三十万自己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毕竟,「虹之晶」还没拿到。
“行。不过,我得先去和老祭司先生商量商量。”夏芙娜又转向小薇,说道:“绯蕾,你,跟我出来一下。”
42 夏芙娜和小薇离开了。塞德里克反锁了房门,回到沙发上坐下。这时,他好像看见茶几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仔细一看,是小薇的通讯晶石,缓慢地再次投出皮埃利亚的影子。塞德里克把他的计划告诉了皮埃利亚。皮埃利亚对他感激不尽,激动了好一会儿。等到他情绪终于平复后,他又缓缓说道:“我之前在家休假的时候,曾经破解过一些瓦尔哈拉居民录入到基尔菈莫人口清点晶石系统里的加密信息,以此来获取与我自己的身世有关的消息。然而,就在我查阅布兰卡斯的「圣域」配发通讯晶石的时候,我在那里面竟然发现了两个月之前由艾尔蒂传送给他的一则信息。塞德里克……这意味着,他从两个月之前就开始调查跟踪老祭司派去调查你的那些佣兵调查员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皮埃利亚并不回答。
“……好吧。他具体发了什么东西?”
“他发了……四条通讯。第一条,是向布兰卡斯表明他已经到达维努托尔斯、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第二条……则是为了向布兰卡斯表明他一直按他的要求在芙露可镇到约可空岛的区域稳定跟踪目标人——也就是老祭司先生派过去的佣兵调查员——但并没有发现他和任何可疑人员有过接洽。再后来一条,说他跟踪着目标人一路返回赛特雷斯,在此过程中也没有发现他与任何可疑人员人有过接洽或者联系。最后一条,是说目标人已经离开赛特雷斯不知是何去向,但在离开前的几日内,每天必定都会在赛特雷斯时间晚六点至七点半左右在赛特尔学院大门口徘徊。因此,后来,艾尔蒂向布兰卡斯表明,他的推测是:老祭司的继承人的家乡就在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和约可空岛范围一带——不太可能是约可空岛,据他的推测这只是障眼法,或间接性的表明那位继承人和约可家族有联系——并且现在就读于赛特尔学院的高年级。但是,他并没有办法确定继承人到底是谁,因为目标人始终都没有接触任何一个可能是继承人的人!塞德里克……我想了半天,我觉得,那个继承人,可能就是你!老祭司,他是做得出这种事的!我——我熟悉他的性格,他一直都阴险、狡诈而有远虑,欺骗你也完全在意料之中!你——你快去给你的外祖父发个通讯吧……问问他,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发往多米尼亚芙露可镇的通讯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得到的答案干脆利落。看来夏芙娜的精神幻灵感知到的果然没错,他根本就不是老祭司的后代。外祖父在通讯里愤怒而倦醉的声音让他不禁无比清醒。好在他已经麻木,这种事情都无所谓。无所谓。
皮埃利亚的幻影听到了这个结果,皱起眉头,在通讯晶石投出的光幕里低声念叨:“真的不是你吗,塞德里克……?那还有谁来自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一带,和约可家族有关系,又在赛特尔学院上高年级,还和你的经历相仿呢……?”
塞德里克本来在自己沉思,冷不丁听闻皮埃利亚的只言片语,夏芙娜的话又在耳边浮现。
「你的身世和他真正的继承人有极大的相似之处……」
同样父母双亡、同样来自多米尼亚的芙露可镇、同样与约可家族有或深或浅的联系、甚至同样就读于赛特尔学院的高年级……
难道真正的继承人,是他?
塞德里克再也顾不得多想。他撇下皮埃利亚的幻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卧室,一步跨到大床和落地窗间,抄起床头柜上面的公用通讯晶石。
午后的天光永远都像是一只独断专行的软体动物恼人的触手一样。今天它也一样在流着空气的广袤水族箱里游走,把黏膜包裹的透明眼球挤在赛特雷斯医院的白色病房的窗玻璃上,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有意而为之。床头有榄绿色茎枝的玫瑰花结出绛色的苞朵,光色太过单调而使其愈发显得瘦弱皱萎,就像……就像他的发梢。风起,还簌簌而动,光影交错里看不清楚。白色病房里并没有风,只有一水儿的白色:白色墙壁、白色屉柜、白色床单、白色被罩,和白色床上坐着的一个白色的少年。
佩珂吉亚什么都不能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更体面点来讲——尽管这说法也并不怎么体面——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已经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整个上午都虚度在低头注视自己小腿上化成暗红色的血痂里。他能感受到,那里面有他去年到凯摩欧尔的忘了哪一个城市去当志愿者时,在从山脉上冲下来的灾害的、祸患的洪水里闻到的味道,泛滥的味道。那形状就像一张贴在公告栏的广告羊皮纸下端整齐裁开的纸条,他整个人就是待撕下的样子。思维闯到这里,他便开始想:呵,他甚至没有资格品评自己的人生。从来都不可以自己做主呀。遂不再想。
他的腿伤其实已经好了不少,本来应该现在就直接出院并继续他的学业熬到毕业,可现在的情况是:他非但没有被医院赶走或是被学校叫回去,反倒还安安稳稳地住在医院高层的单人病房。这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除了腿伤还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绝症。若真如此……那么塞德里克又怎么样呢?他在哪?他现在在做什么?那天,在赛特雷斯站台上的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他已经不再祈求任何其他什么东西,只希望塞德里克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回到他的面前,出现在那幢小白房子里。哪怕只是看见,也好。
天色渐晚。窗外的天幕渐渐烧上橘红色,像幽林暗道深处生起的篝火,无论照明抑或取暖,都刚刚正好。正好,正好……如果是平时,如果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塞德里克在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和他一起默默无言地踏上回家的路,背着他的白色挎包,脚步就像在树影中游动。他完全不发出一丝声音。但他沉默得胜过一切华丽的乐章。
手边透明的通讯晶石突然发出一阵响动,竟就在此刻。佩珂吉亚一把抄起通讯晶石,按下接通通讯。号码的前缀数字证明它来自基尔菈莫。基尔菈莫的人找他干什么?佩珂吉亚不知道。但是,他本能性地认为,就在这一通通讯里,他绝对能听到他在意的消息。所以他毫无抵抗地紧张起来。
沉默了几秒钟,对面似乎迟疑着擦蹭出一点响动,接着开口说话了。
“您好……请问,是佩珂吉亚·E.·约可先生吗?”
佩珂吉亚突然全身上下地崩溃了。这句程式性的开场白,虽然已经听过了无数遍无数遍,这个时候听见总有一种美梦成真而后发现这是一场梦中梦,被什么人戳破了彩虹色泡泡的感觉。它直挺挺地闯进来,宰制他、凌驾他,在他的精神里跳起华尔兹、波尔卡和圆舞曲,就像从身后锯开一个洞,在他身体里擦亮一根火柴,照亮的他肚子里唯一能看清楚的铭文是:「你还好吗?」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一切都好。”
那声音就像是星屑般的露滴,蒸散了。
在听见那七日以来一直魂牵梦萦的声音的那一刻,塞德里克感觉到盘踞在心口的慌乱紧张全部消失殆尽了。沉默许久,他改用冷静的语调,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对着通讯晶石说道:“佩珂吉亚。我现在有些问题要问你。这些问题……它们的答案非常重要。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听闻此言,佩珂吉亚坐直了身子,像捧着这世上最珍重之物似的把通讯晶石捧到耳边,小心翼翼地听塞德里克说。塞德里克的问题竟然有关于他的童年……佩珂吉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却也尽力回答。像讲一个故事一样,他把他过去未曾讲出的一切都讲给塞德里克听。
佩珂吉亚和他的父母,希尔内瑟·D.·约可先生和卡其琳娜·P.·约可夫人,那时候居住在多米尼亚,是芙露可镇最具经济实力,也最幸福的家庭之一。希尔内瑟和卡其琳娜在多米尼亚做客运生意,二人共同经营一艘中型航船。在佩珂吉亚五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希尔内瑟和卡其琳娜从维努托尔斯急匆匆赶回多米尼亚,为了给他过生日。其结果是航船触礁,一船人,包括希尔内瑟和卡其琳娜在内的所有乘客全部遇难,葬身大海。说到这里,佩珂吉亚语调一沉,但并未做出异状。好在塞德里克现在并无闲暇心思顾及这事,现在他更在乎的是佩珂吉亚的祖辈有关的信息。
佩珂吉亚父母双亡之后便被痛恨父亲、也连带着一起厌恶他的外祖父送到了那个他和塞德里克相遇的孤儿院。一开始,他曾经偷偷回到祖父家向他那个一向孤身一人、沉默寡言的祖父哭诉,可自从有一次祖父板着脸对他说:“你爸……你爸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默默认命,在孤儿院里按照要求做事。无所谓。
之后,等到了要上学的年纪,佩珂吉亚就收拾行李到了赛特雷斯去,但是在假期仍然会归乡,在老家的时候,他逐渐从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让他奇怪的事实:自己的父亲并不是祖父亲生的儿子,而是祖母从菲尔卡远嫁到多米尼亚的时候一起带过来的孩子。祖母下嫁给祖父,其实是委曲求全,求一处容身之所。
塞德里克听到这里,心中已经完全确定了。
“哦,对,对,是你,就是你!是……是儿子,不是女儿!”
佩珂吉亚在通讯的另一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佩珂吉亚问道。他越发摸不着头脑了。塞德里克究竟是在做什么?
但塞德里克并没解释,而是接着问道:“佩珂吉亚,那,你祖母呢?她……她去哪里了?”他的声音十分焦急,佩珂吉亚想:这是为什么呢?
佩珂吉亚听到这个问题,尽管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她……她早就去世了。和我那个哥一起——反正我祖父、我外祖父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还有个哥哥?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我……确实有个哥哥。但,他跟我祖母都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没了。”
反正小时候家里人和身边人都是这么说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尽管之后还听人无意中说起过别的版本的故事……佩珂吉亚摇摇头。这太不切实际了。他,一个小小的多米尼亚芙露可镇的学生,又怎么会和位高权重的「他」扯上关系呢?
通讯那头的塞德里克的声音却突然急促起来。“哦,不行了,佩珂吉亚。我……我现在必须得挂了,我以后再和你解释,一定能解释清楚……一定会的!”
塞德里克的切断很果决。但佩珂吉亚并不悲伤或是愤怒。
因为他说了「以后」。
他们,还会有「以后」吧……?
43 塞德里克听见卧室门打开的声音,迅速匆忙切断了通讯。而后门大敞四开,小薇好像是抓着客厅房顶幔帐垂下的绸缎吧——荡进了卧室的地带之中。“哟,塞德,干嘛呢这是?我刚在外面看,内谁,我的通讯晶石可是被你晾在外面了昂……!是不是又有了什么新发现啊?”小薇脚还没落在地面上,就兴奋地像塞德里克喊道。
反锁的卧室门锁不住小薇,没有什么东西能锁得住小薇。如果是她,倒无所谓。刚才夏芙娜叫小薇出去应该也是为了让她知道她的精神幻灵所看见的更多细节。
塞德里克竭尽全力压制住内心的兴奋。是的……是的。老祭司的继承人,应该就是佩珂吉亚。
小薇转身走回客厅,三步两步跳上沙发,打开客厅里的信息接收晶石。“我来看看今天晚上实时的新闻……你跟他,你们接着说话,我不打扰、我不打扰。”
小薇这句话话音还没落,塞德里克就又听见她的一声惊呼。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这「祭司宅邸」又有人上门拜访哎!你们……你们快看啊!”
塞德里克听闻此言,快步走进客厅。皮埃利亚的幻影在茶几上失声高呼:“祖母……!”
画面上的,正是杰塞尔塔小姐。她身着一袭黑色礼服,头顶的宽阔礼帽的帽檐和装饰华丽的礼裙胸口处都别着白色的「金风铃」花朵,脚底还踩着黑色漆皮的高跟皮靴。她正提着裙摆,浑圆的身躯正坚定地朝着基尔菈莫峰顶的「晶石」照彻得华丽宏伟的「祭司宅邸」缓缓行进,脸上挂着不同于以往的严肃表情。塞德里克突然想起来,他似乎在借住于布兰卡斯家的那一晚,在他向杰塞尔塔小姐告知了他在医务室里听见了隔壁奇怪的声音之后,也在杰塞尔塔小姐脸上看见了这样的表情。
“皮埃利亚。布兰卡斯家里,在晚上,是不是闹过鬼?”
皮埃利亚乍闻此问,一脸莫名其妙。
“呃……你在布兰卡斯家里住了那么久,你知不知道,布兰卡斯家里,有没有闹过鬼?”
“没……没有啊?干嘛要这么问我?”皮埃利亚还是一头雾水。
“可是……可是,我在他家住的那个晚上,我就是有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啊!那天晚上,我摔伤了,所以我就下到了一楼,到医务室里处理一下那时我弄出的伤口。然后……然后我就听见,先是外面有个花瓶被打碎的声音,后来,就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好像说的是……是……‘Euko aès derakas……’,对,就是这样。好像在呼唤什么东西似的,声音沙哑,但又极为虚幻……我当时就觉得,那一定是鬼吧。”
“Euko aès derakas……”
皮埃利亚的多米尼亚方言说的并不好,但这一句却清洗无比、地道无比。
“对,对……就是这样!皮埃利亚,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可是祖母为什么要在布兰卡斯家里说这个呢?”皮埃利亚突然一脸疑惑。
“那时杰塞尔塔小姐的声音吗?你的老家也在多米尼亚吗?”
“是啊……而且,这是我祖母在我小时候哄我睡觉时候唱的歌谣中的一句。那个时候的晚上,我总是会哭。她唱了这首歌谣,我就不哭了。究其原因吗……我也不知道。祖母说,是因为我母亲之前也这样。”
“约可……约可……那,皮埃利亚,你的姓氏,也是「约可」吗?”
“是啊,我没告诉过你吗?我的全名……我的全名是皮埃利亚·C.·约可。”
塞德里克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被一下子点燃了。“你名字里的「C.」,是什么的缩写……?”
“祖母没告诉过我。但是之前我从她日记本里掉出来的一页上看见,好像是「希尔内瑟」的首字母……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曾经被谁用过。”
轰的一下,豁然开朗。佩珂吉亚曾经告诉塞德里克,他名字里的那个「E.」,是祖母给他留下的,是他父亲的名字希尔内瑟的尾字母。这就不奇怪了……
小薇本来听着演播室里主持人机械念读那些她早已知晓的无效信息正无聊得‘沦落’至在沙发上滚来滚去,看着光屏上投影出的现场画面,她又一下子坐直了,像向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的幻影叫道:“哎,快看,快看!他们终于舍得让咱们看一眼了哎!看来,这里面还真是有不少故事呢!”
于是塞德里克和皮埃利亚也一同盯着光屏上闪动的画面,聚精会神、一言不发。
画面上的杰塞尔塔小姐仍然是一脸肃穆,正接受身边记者的提问。
“请问,杰塞尔塔小姐……可以这样称呼您吗……您今晚来找老祭司先生,是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杰塞尔塔小姐停下了脚步,提起黑色绸缎的裙摆,开口回答了,声音不似平时,庄重、沉稳而严肃。
“我来……是为了向他说清楚一些事……一些好久好久之前的、没有人能想得起来的小事。至于我具体要说些什么……你们等我见到了他,就都知道了。呵呵……”
四十分钟前,「金之司仪宅邸」。虽然已经是午夜时分,可全家上下无一人入眠。客厅中的大块晶石光屏仍在兀自聒噪,可在大会的转播结束之后,就没有人再去看它一眼。除了杰塞尔塔小姐。
布兰卡斯夫人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晕过去,早已经被柯塞尔扶回卧室,这会儿不知道是晕着还是醒着,不过已经没人在意。两个贝坎利的女佣和其他佣人都在迅速收拾行李,顺便把宅邸里能装进背包的摆设配件全都装进去带走——他们可不想等「圣殿」派人来抄检了再跑,尽管那些「流光军」士兵未必对他们感兴趣。唯有杰塞尔塔小姐仍然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中央,直勾勾地盯着晶石光屏,不管那上面播出的是转播画面还是进展报导,甚至插播的广告,她都会一直看着。不知道她是在看还是单纯在发呆。
午夜新闻过后,她终于站起身来,缓缓走上楼梯,前往二楼布兰卡斯的书房。那里,有件属于她的东西。
她的双眼仍然圆瞪着,好像面前的不是走过千百次的雕花木质楼梯,而是一条通往终末的夜行路。
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想有关前几幕戏的事情。那些风花雪月,早就与现在的她没有了任何关系。
杰塞尔塔小姐小步走近书房门,打开门,起手燎燃墙上的晶石火光,又小步踱到正对着门的白金色墙壁前,轻按墙面。
那墙面从杰塞尔塔小姐手指尖碰触的地方消散了。杰塞尔塔小姐拔下发簪中镶着晶石粒的白金色钗子,刺进那中间躺着的盒子上的锁链。那紧绷的铁链顿时力松劲泄,中间看起来坚牢无比的挂锁啪地一下就打开了,露出里面一块柚红色的晶石。杰塞尔塔小姐将它放在手心里,用白金色钗子轻轻敲击它。晶石微微泛起光晕,发出一阵轻微的震动,颤抖着挂在了杰塞尔塔小姐颈项上的光链下。
或许,现在应该叫她:贾芙莲娜女士。
贾芙莲娜走出布兰卡斯的书房,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换上一袭黑裙、一顶黑帽,到花园中剪下几朵白色的「金风铃」花朵,别在帽檐和胸口。她细心地为自己化好妆,妆容一丝不苟,与平日里的她截然不同。最后,她从衣柜底最隐蔽的抽屉的暗格里拿出一双挂着好像是什么家族金属纹饰的黑色皮鞋,套在她的小脚上,缓缓走到落地大镜子前,整理仪容,让自己看起来与自己一直以来想象中的这一天的自己完全一样。
而后,她无声地走上楼梯,走出客厅,走出宅子大门,穿过花园,在宅院门口给晶石通讯播报台发出一个通讯,对方很快就应答了。
“我是布兰卡斯家里的执事,杰塞尔塔小姐。我现在要到那「祭司宅邸」去一趟。有些话,我必须要当面跟那个老家伙说清楚。我想,你们大概会对我们谈话的内容很感兴趣吧,是不是?”
贾芙莲娜切断通讯。她仍然前行着,不发出一点声音。来到大路边,她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坐上了一辆她早就叫好的晶石小车的后座,动作是那样谨小慎微,生怕裙摆会有一丝丝剐蹭,及其优雅的姿态和平时的她极为迥异。
“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于是小车缓缓驶向基尔菈莫峰的峰顶。
44 光屏上的画面再次切回讲解员。越来越多的晶石通讯播报台记者都赶到了,在周围架设起更多的设备,举着亮着晶石火光的特制留影晶石,把「祭司宅邸」照得有如白昼。宅邸的大门已经开过两次,都是老祭司家的执事来应的门。第一次,执事请贾芙莲娜天亮了再来,现在先请离开,但贾芙莲娜表示见不到老祭司就不会离开;第二次,执事让她到宅邸里聊,却被她一口回绝:“呵,就在这聊。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和他共处一室,怎么‘配’进到他的家里去呢?”
塞德里克靠在沙发上。小薇蜷缩在另一头,躺在柔软的坐垫上,一边还从桌上捏起盒子里原本为塞德里克准备的的精致点心,一脸意犹未尽。
“哎……!你说这哥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嗯?”
“还能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当然了!我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小薇叫道。
“你不知道真正的继承人是谁?”
“嗨呀!那还算秘密吗?哎,不对,你别套我话。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要不然,她肯定饶不了我!”
皮埃利亚的幻影问道:“什么,你们知道什么了?谁才是老祭司真正的继承人?”
小薇直起身子,一手撑着沙发垫,对塞德里克叫道:“哎,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你就说说,这皮埃利亚,和佩珂吉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皮埃利亚疑惑问:“佩珂吉亚是谁?”
塞德里克沉默。佩珂吉亚是谁?
良久,他才开口说道:“他……他就是你那天在赛特雷斯车站的站台上见到的那个白发男生。他也是父母双亡,他的祖母也来自凯摩欧尔东南部的港湾,之后也带着他的父亲一同嫁到了多米尼亚。他是我的同学,也在赛特尔学院上高六年级。”
“哦……哦!那他一定就是老祭司的后代,老祭司的继承人了!那我们之前得到的信息一定有误……老祭司和他的那个情人生下的是个儿子,不是女儿!”
“嗯……我猜,是这样的。刚才,我就是给他发通讯问来着。”
小薇又躺倒了,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块「风铃酥」,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哎、这可是你们自己、自己猜出来的、可、可不是我说的、唔……!”
“他和你,关系很不错吗?”
“我和他……只是同学。这——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额……他的全名,叫佩珂吉亚·E.·约可。他的父亲名字叫希尔内瑟。”
小薇努力把嘴里塞的太满的「风铃酥」咽下去,叫道:“嘿,他说得够明白了吧?”
皮埃利亚的幻影竟然意外的慌张。“不,不,这不可能。应该……应该只是巧合。维努托尔斯那边,叫希尔内瑟的人很多……”
“但他刚才的确跟我说了,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祖母,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都去世了。而且……叫希尔内瑟还姓约可的人,可真的是不多啊。”
“这就对了,我就说不可能嘛。再说了,我祖母的姓氏是海米亚司,又不是约可,她给我起名字的时候,说是用的我家祖先的姓氏……”
小薇白了他一眼,又从点心盒子里捏出来一块「碎雪饼」,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说道:“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啊?这不是更对了吗?之前我们去调查那个佩珂吉亚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名字就是他的祖母嘱咐他爸妈按照他祖先的名字起的。他祖母的姓氏也正是海米亚司!”
皮埃利亚难以置信地反驳道:“不可能!祖母如果就是老祭司的情人,那她为什么要在基尔菈莫「圣殿」当那么久的清洁工?她干嘛不直接跟老祭司挑明呢?而且要是她想要挑明,老急死肯定能知道这件事,也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啊!知道了的话,那老祭司为什么不把我们安顿好,反倒让我们在这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这根本不符合常理,这不可能!而且祖母从头就知道布兰卡斯一直在和老祭司作对,也知道布兰卡斯把我安插在老祭司的身边当眼线,那她为什么非但不阻拦,反而还让我忠心地为布兰卡斯效力呢?这不可能!”皮埃利亚竭力反驳。他怎么会是老祭司的亲生孙子?他刚刚还曾试图亲手谋杀他!
“那谁知道啊,等着看好戏吧!看看你祖母到底要跟祭司老头说点什么吧!”小薇嚼完了刚刚那块「碎雪饼」,手里拿着下一块,盯着皮埃利亚说道。
晶石光屏上的画面不知何时已经切回了「祭司宅邸」门前。那里四周的人比刚才更多,火光更盛,像一场戏的谢幕前所做的铺排。
“她肯定是去为布兰卡斯求情的。”皮埃利亚十分有把握地说。他祖母,布兰卡斯家的尽职尽责的执事,一直对布兰卡斯夫妇忠心耿耿,又天真善良仿若少女,这种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小薇却不以为然。她含着一小口「碎雪饼」,说道:“我看未必。你有可能并没见到你祖母不一样的那一面。谁说得准呢,先看着吧!”
晶石光屏上的画面却突然一阵骚动,人群向内围拢,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祭司宅邸」缓缓开启的大门。
门内两三米处,一架金色的轮椅正停在那里,上面正襟危坐的,正是老祭司。
他缓缓睁眼,开口说道:“您就是布兰卡斯家里的执事,杰塞尔塔小姐吗?久仰久仰啊。”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似乎还带着一丝讥讽,从轮椅边的传音晶石处冒了出来。
“是的。我不但是布兰卡斯先生家的执事,我还曾经是您「圣殿」里的员工。”
老祭司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嗯……好像是有点眼熟。对了,你是不是在几十年前做过保洁员?”
“是的,尊敬的、尊敬的祭司先生。您的记性可真是不错啊……几十年前见过的脸,您竟然还能记得。尽管,以您的身份……哦,还不需要和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交谈。不过今晚,我必须要感谢您呀,能给我这个机会和您当面交谈。”
贾芙莲娜嘴里说着谢谢,脸上却毫无笑意,双手抱胸,紧盯着老祭司的双眼。
“真遗憾呐。您离开「圣殿」之后,怎么会想到要去为布兰卡斯效力呢?他那时还是……呃……什么,晶石力量工程师?”
“不错,不过他很快就成了晶石力量部门总监工程师,紧接着又成了「神谕」、「司仪」……”
“够了够了。他有他自己的手段,这我们都知道。”
“没错。需要我提醒您吗,老祭司先生?他不但有了得的手腕,取得了您的信任,还把其他您信任的人都干掉了。您还记得吗……劳克西先生,他因为盗取机密文件到「基尔菈莫囿土」去了。还有普莱姆利先生,也进去陪他了,因为他发现他的太太和古谢尔先生好像有点私情,于是把古谢尔先生一剑捅死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了……还有忒梅厄斯先生、可利亚女士,还有……”
“杰塞尔塔女士。我想我们对这些事情都很清楚,没有必要再重复一遍了。但我认为您来到这里见我并不是为了聊这些陈年往事吧,是不是?”
“感谢提醒,我的确是有点偏题了,尊敬的祭司先生。哦……在布兰卡斯的那场戏剧里,他是主角。主角,也需要配角,比如一个退休的老保洁员……一个知道好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的老太太……一个愿意帮他,从你手里夺走一切的人!”贾芙莲娜步步紧逼,向老祭司喊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杰塞尔塔女士?”老祭司皱眉,微微抬头望着她,问道。
45 贾芙莲娜鄙夷地皱眉轻笑,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经不见任何笑意。她突然改用了凯摩欧尔的方言,声音像被拆开的礼物盒。
【Te'd crémun se ken-preniaus lé? Te duo mitious, te-ki meliàn Ker lé??】 (你的记性原来已经这么差了吗?你再看看,你还记得我吗?!)
老祭司听闻此言,一愣。接着,他迟疑地摇动轮椅的金色大轮接近贾芙莲娜,抬起头,眉头皱紧,接着惊呼:“你……你是,贾芙莲娜……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
贾芙莲娜听见老祭司的失声高喊,眼中的不屑、鄙夷和嘲讽更加浓烈了。她接着说下去。
【Ken-stimia lè? Te ken-mitiu lé? He, anous. Ker fel kiren-ki y kània…… Fel kiriena aan glémina kiz, truas! Ker truas! Ker'd kirieas, aed te DEMINAIYI!!】 (不像了吧?你不记得了吧?呵,也难怪。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有多少甜言蜜语,呸!我呸!我这一生,都被你给毁了!!)
此时,小薇的通讯晶石里投出的皮埃利亚的幻影早已经坐立不安。他听不懂他祖母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这般打扮,更从没见过她的情绪如此失控。但他能够读懂那眼神,能够感知到,她绝对不是去为布兰卡斯求情的。莫非她和老祭司果有纠葛?但她为什么不说?若真如此,那自己前几日曾经亲手试图谋杀未遂的,真的是自己的亲生祖父?那为什么祖母要隐忍地吃那么多年的苦,为什么要让他为布兰卡斯效力,为什么要刻意隐藏这一切?莫非祖母与老祭司有血海深仇、刻骨铭心,莫非祖母当年是被老祭司抛弃在港口的,莫非……莫非祖母没能借他、借布兰卡斯的手除掉老祭司……
皮埃利亚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必须得马上过去!”
小薇听了这话,又捏起一颗「晶糕球」,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对皮埃利亚的幻影大喊:“哎,你在哪啊?你不觉得害怕啊?那边全是记者和留影晶石,你一过去他们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出两分钟,那帮人肯定就能给你抓走了!”
“我知道,可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必须得去!我现在其实就在山脚下的小树林里躲着,也不远,跑着就能过去!”
小薇晃晃脑袋:“真是的,你这人。”
她把「晶糕球」全塞进嘴里,搓搓手指,鼓着腮帮子抓一下空气,把什么东西往通讯晶石投出的光幕中间一扔。
“你走着去啊?你们第一次做的那个飞板,对,就是一个星期前我在「圣殿」门口接你们用的那个大的……这是它的启动晶石,我用我这个特制通讯晶石给你投送过去了,就搁在山脚下的那个飞板存放处最靠门那一排的中间,你一看就看得见!走吧走吧!”
皮埃利亚点点头。小薇于是切断了通讯,一边叫道:“这可真够费能量的!我通讯晶石都烫死了!”
说着,塞德里克和小薇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晶石光屏上。
“哦……我亲爱的,贾芙莲娜。是……是「光之双生神」把你带到我身边的吗?”老祭司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起来。那女人来的时候,自我介绍里一句布兰卡斯家的执事让他轻了敌。这女人一定是有备而来,绝对不能落入她的圈套。仔细看看,那面貌还是有几分眼熟,声音也和先前十分相似。原来,她并没有死,那些所谓的「情报」不过是她的障眼法;原来,她一直都潜伏在基尔菈莫,就在自己的身边;原来,当年的事情过后,她还一直都未曾忘记。今天晚上,她的突然出现,可谓是处心积虑。但她选择的对策是直接当面对质,这就是她的失策了。呵!老祭司心中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么就试试看吧。
贾芙莲娜缓缓回答:“托你的福,崔西亚斯·卡菈里斯,我还没有到「星空」上去见「光之女神」她老人家。我只是偷偷从维努托尔斯跑到了基尔菈莫来呀。看来,你的儿子和你的儿媳妇一定都和你一样恨我……他们一定跟每一个问起我的人都解释说:我死了。不然,你派的那些佣兵调查员也不会跟你说我死了,是不是呀?”
“你是……用我给你的钱来的基尔菈莫,嗯?”
老祭司的声音极为平静。自从他离开凯摩欧尔,到基尔菈莫来之后,和外界就断绝了一切往来,一连三天梦见艾斯黛拉北路的甜品店和她。那个时候,他就想,如果她还活着,就一定要接她回来,和他一起生活,共享未来的荣华富贵。他发迹了,雇佣了基尔菈莫最好的佣兵团前去调查,却接到了消息说:她已经去世了。多年之后,这一个女人又无端地凭空出现,唯有徒添烦恼。于是几年前,老祭司用五万卡利昂换来永远不联络的承诺。现在,她这又是何意?
“是啊,用你给我的五万卡利昂来的。我先是去了莫尔谛投奔我的妹妹,又从外海偷渡到基尔菈莫北港才到的基尔菈莫。我妹妹一家人在希露雯住的好好的,生活优裕、家庭富足,我呢?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一天要打几份工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现在,我应该住在她家隔壁!”
她的声音像是想让整个瓦尔哈拉都知道这五万卡利昂。这样也好,三十年前的五万卡利昂比现在的五万卡利昂可不知要值钱多少倍。那个时候,他当祭司还不足五年,虽然已经在民众心中树立起了他的形象,可在「圣殿」内里的威信却还并不稳固,拿到的钱也不多,宅邸里更是及其空旷,没有几样东西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大多是前人的遗产,呵呵。老祭司这样想着。
“我想,三十年前的五万卡利昂并不算一个小数字吧?难道,这还不够你们生活吗?”
“三十年前?哦,你要跟我叙旧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是六十年前呢?那个时候,十万芙朗特是多少钱?大概值现在的一百万卡利昂吧!我的船票呢?我们家的货物呢?没有那十万芙朗特,你现在能发得了家吗?”
“哈哈哈……如果所有人都能只靠十万芙朗特……发家的话,那瓦尔哈拉不知道要有多少个祭司了,是不是?”
和六十年前没有区别,性格、逻辑,一直如此。老祭司心中冷笑,不屑地想道。
“呵……也不是谁都能不知廉耻地骗走一百万卡利昂的。”贾芙莲娜盯着老祭司的脸说道。
这话倒没错,的确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手段。但何为廉耻?何为欺骗?呵呵……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这是贾芙莲娜这样的大家小姐一向欠缺的。老祭司再次细细打量起面前的女人。她苍老、肥胖、矮小、粗短,却偏偏身着一袭上好的礼服,不协调也不匀称,仿佛从二十三四岁上就再也没长高过。当年,倒还是苗条美丽,却如同细弱的树苗,虽然竭尽全力将自己打扮得美艳,却更显得滑稽可笑。看今日的打扮仍然不着边际,看来本性还是如同幼稚孩童一般,或许该像之前那般对待她,设法让她进屋细谈。只要周围没有了记者,老祭司总有办法让她服帖。
“贾芙莲娜……你还像之前那样喜欢「金风铃」,是吗?”
“谢谢你啊,崔西亚斯·卡菈里斯。谢谢你还记得。对了,今天晚上你不是要和你外孙子团聚吗?我当然要打扮得整整齐齐的,来给你庆祝了,对吧?”贾芙莲娜戏谑笑道。
老祭司心中渐渐透彻了。她一定是看了今晚的新闻了,知道那寻亲的故事有假,因而前来索要补偿。他的佣兵调查员都告诉他:她死了,即便她仅仅是离家出走……走得可能有点远,不过这个并不重要。只是这足以证明在她离开后已经和她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要不然她儿子和儿媳妇也不会在维努托尔斯官方的档案上登记她和孙子的死亡。这样一来,她也就未必知道自己的儿子之后有没有再有孩子。
于是老祭司试探着说:“他不但是我的外孙子,也是你的外孙子啊。贾芙莲娜,你来得正好,不如今晚就留在这,明早,我叫人把塞德里克接过来,我们一家团聚,好吗?”
“一家团聚?呵呵……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崔西亚斯·卡菈里斯,你现在还在睁着眼睛说胡话吗?那个男孩,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怎么确定呀,贾芙莲娜。他出生的时候,你已经离开多米尼亚了!”
“呵,这我当然知道。从他到布兰卡斯家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已经试探过他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的小心思没人能发现得了,只可惜,崔西亚斯·卡菈里斯……我太了解你了。你不过是想树立一个假的继承人,这样就没有人能打你的钱的主意了!你真是个无情的冷血动物!”
老祭司暗暗一惊。多年不见,这女人竟能看穿了他。是真的,还是仅仅是她的主观臆断?
老祭司并不着急回答,仔细端详起面前苍老臃肿的女人。那对金色的眼珠之中,除了仇恨,别无其他。老祭司一生对付过许多种眼神,仇恨并非最难处理的一种——若要论处理起来的难度来说,那便尤其是来自女人的仇恨。
他自认为很了解贾芙莲娜。至少,在他眼里,这个女人的恨与爱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间隔,随时都可以相互切换,捉摸不定。但设若有他基于引导,或许也能让他稳稳控制全局。所以要先包围她,用那些她小时候他还没有来得及用出来的花招诱拐她,让她跳进他的陷阱,当她发觉之后已经来不及逃离。这样就最好不过了。希望,她能配合他的演出。
“亲爱的,贾芙莲娜,你误会我了。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
“你想我?你想的能是我吗……?哈哈哈哈哈……这么多年了,你还以为我被蒙在鼓里吗?崔西亚斯·卡菈里斯,你这个卑鄙的骗子、情感的小偷,你想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你想的是我的女佣,莱玛,那个下贱的女人!”
46 贾芙莲娜的胸口因为澎湃的怒气而剧烈起伏着。她接着说下去。“你……你逃跑之后,我父亲就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莱玛在到我们家之前就和你勾搭上了,是吧?都怪我当时瞎了眼,一心一意迷恋你,还让她去帮我给你送信,其实是成全了你们两个的幽会,是不是?!你那个时候其实就是个身无分文的小骗子,就只配和她那样的佣人勾搭!”
听见莱玛的名字,老祭司的心脏突然一痛。是的,贾芙莲娜说得没错,他爱的人就是莱玛。他的父亲原本是一个商帮里的领导商人,但有一次在菲尔卡受骗而倾家荡产、财物两空,承受不住打击而在码头跳海自杀身亡了。那个时候,他就被人送到了菲尔卡的孤儿院,也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莱玛·卡拉斯科小姐。他和她跑遍了孤儿院的每一条长廊,她的天真和烂漫深深地刻印在了崔西亚斯·卡菈里斯的心中。现在,听见贾芙莲娜对她的咒骂,老祭司心中交织澎湃起愤怒、疼痛和酸楚,拼命忍着才没有破口大骂或放声高哭,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
“……一个死去了六十年的人,还……还提她做什么?”
“死去六十年,又怎么样?我……我这六十年又是怎么过来的呢?崔西亚斯·卡菈里斯,你一点都不知道!对这件事,我只能说,她死得活该,她死得太晚了!要不是我父亲到孤儿院去调查的那一天,我家就被凯摩欧尔的反叛军队抄查了,我父亲一定会把她打死!结果呢?结果我们到成了低她一等的罪人!呵,但是,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她得以安生。我总有办法让她死在我的手里!所以,我悉心照料她、伺候她,比她伺候我的时候还要尽心尽力一百倍、一千倍……呵呵……”
贾芙莲娜仰头大笑,笑声闩在天地之间长出无数的带倒钩的弯曲棘刺,深深刺进了老祭司的心口。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为什么?
等贾芙莲娜笑完,她又接着说了下去:“我这一等,就等了三十年。这三十年来,我一直期盼着你或者你的人能来问问她的下落。当我知道你派的佣兵正在多米尼亚找我,正是为了弄清楚她的下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猜想是正确的……你一定一直都没能忘了她。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欣慰吗?还好,我早就除掉她了,不然,还能让你们两个再续前缘了?你知道吗,当我说出那个女人——莱玛·卡拉斯科——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象,我面前的那个人不是那个佣兵调查员,而是你,崔西亚斯·卡菈里斯,你本人!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么畅快?”
老祭司只觉得自己干枯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蠕动、几欲爆裂。那是他六十多年来积攒的有关莱玛·卡拉斯科和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的情感,装在心中就像是一只充足了水的气球,只要再注入一滴水就会猛然爆炸。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突然吼出声来,这吼声不仅来自他轮椅扶手上的那块传音晶石,也来自他那已经嘶哑的声带:“你……你这个杀人犯!你……你说对了,我……我从来就没有想念过你,我甚至……甚至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你!和你交往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恶心的事情,直到现在,还会觉得恶心!到了基尔菈莫之后,我每天都祈祷着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死掉,到「混沌失落城邦」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我的钱留给你的孩子!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难道不知道吗?!你想都别想,你一分钱都别想拿走!我……我早就说过了!”
贾芙莲娜的脸色也开始发青,脸上的肌肉和赘肉一起不断抽搐,却还硬生生地从喉咙里挤出一连串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早在那天早上的码头边上,我着急去见你的那个时候,就没了!你不要总说我是杀人凶手……别以为我不知道,莱玛·卡拉斯科从你那边带回来的点心里面一直都放了能诱发「生命之晶」破碎的药粉!我……我抚养长大的,是你和莱玛·卡拉斯科的孩子!她没能跟着你跑到基尔菈莫,却竟然还是有了你的「生命之晶」……这就是报应!我本来想在她还没有生产的时候就对她下手的,可我转念一想,干嘛不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再用元素力失衡的方式一点点让她无法调节身体,秩序紊乱而死呢?这样,所有人都会人认为她是生孩子生死的。我报复不了她,难道还报复不了她和你的孩子吗?可是,当她和你的孩子长大了,你又有了孙子,我就又有了更好的主意。你想得到吗……皮埃利亚,你的那个「水与影之神谕」,你的助理、布兰卡斯最心腹的间谍……他,就是我从多米尼亚带到希露雯又带到基尔菈莫的那个孩子……他刚到基尔菈莫的那个时候,他才两岁,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啊……一想到他的父母、你——你和莱玛·卡拉斯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们四处都找不到他的样子,我就开心、我就狂喜!想到他将来要亲手为你的仇敌而毁了你,我就更开心!哈哈……你想得到吗,崔西亚斯·卡菈里斯,藏在你身边的眼线,差一点就亲手杀了你的那个人,是你和莱玛·卡拉斯科的亲孙子!他当然拿不到你的一分钱,因为他已经逃得远远的了!他现在是官方通缉的杀人嫌疑犯,他要是出现在人前,就会被「流光军」抓进「基尔菈莫囿土」!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贾芙莲娜说完便仰头大笑,浑身剧烈地颤动着,那笑声和身体同时颤抖着,就像奏乐奏到一半,突然弦崩断的乐器,却硬要撑着演奏完最后一个乐句时发出的声音。
老祭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感觉,从他身体的核心处,有什么刀片似的东西正在向外迸发,向空旷的身体腔壁无休止地刻划着说不清楚的杂糅的情感,一阵阵剧痛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浪一般冲刷着他的身体,无以控制。
贾芙莲娜突然止住笑声,死死盯着老祭司的脸,那目光就像是一对生锈的铁钉缓缓拧在老祭司因痛苦而扭曲的面目上。她缓缓向轮椅走去,把手伸向脑后精心挽出的优雅发髻。
“可惜呀,他和你崔西亚斯·卡菈里斯、和莱玛·卡拉斯科一样笨,没能亲手杀了你。所以,今天晚上,就由我来亲手完成这件事……哈哈哈……难得,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花是「金风铃」呀……你看,我和六十年前一样,为你采来了「金风铃」……”贾芙莲娜眼里突然盈满泪水。所谓的「爱」与「恨」,果真只在一念之间……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啊……崔西亚斯·卡菈里斯……你看清楚了……它们是纯白色的……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葬礼而准备的……”
贾芙莲娜从自己的发髻中拔下发簪,双手颤抖着抚摸它的光滑的柚色的表面。发簪在她的手里发出一阵微微的颤动,接着伸长、扩宽,稳稳落在贾芙莲娜手里。她手法生疏地挥舞这变为长枪的发簪,接着脚尖轻轻点地,眼球鼓出眼眶。她的样子就像疯狂、心痛和痴迷混合在一起,蒸馏成膏体状的东西摊开来涂抹了她肌肤的每一寸。六十年来未曾动用过的、卖给布兰卡斯锁起来的元素力在此时此刻终于又动用起来,汇集在长枪那嵌上了她柚红色的身份晶石的锋利尖端,直直对准了老祭司的心口,在刃尖上翻涌、喷薄欲出。
“——祖母,别!”
突然,一个白色的身影斜着冲进来,向贾芙莲娜的枪尖处扑去。贾芙莲娜的枪尖微微抬起,蕴集的元素力突然爆发,四散开一片柚红色的烟雾,闪烁着晶石的碎片、金属的碎块,飞溅起一片殷红。那白色的身影和贾芙莲娜双双倒地,皮埃利亚试图环抱住祖母的双臂无力地垂下,落到「祭司宅邸」的草地上。
贾芙莲娜斜靠在皮埃利亚倒下的身躯上。她胸口的「金风铃」已经完全被鲜血染成了鲜红色。皮埃利亚卧倒在地,身下一片血泊,想要说话,却也已经无力开口。贾芙莲娜惊慌无比,脑中激起阵阵货真价实的眩晕,一浪高似一浪,耳边却好像突然响起了埋藏在记忆里的小孩子的哭闹声,回忆就像一张镶嵌在晶石相框里的照片,被死亡的震慑之强风突然吹去了表面的浮土,一刹那间全部显现,在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眼前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祭司宅邸」的宅门猛然打开,执事迅速冲了出来,来到了老祭司终于脱离了抽搐的身躯边。执事凑近老祭司的脸,仿佛听见了老祭司的喃喃细语:“……莱玛……莱……玛……我……我来见你了……”
执事不能确定他听见了什么,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于是问道:“老祭司先生?”
可老祭司已经倒在了金色轮椅的靠背上。执事轻轻触碰他胸口的身份晶石,又探了探他的鼻息,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祭司宅邸」的大门口却突然响起了古老的多米尼亚歌谣,梦幻而温柔得有些不切实际。
【Euko aès derakas…… In-cārne fem…… Euko aès derakas…… fen kes-néunias……】 (约可的孩子哟……你别哭……约可的孩子哟……快睡觉……)
“我的孩子哟……你……你好好地睡吧……睡……睡吧……哈哈……哈哈哈哈……”
贾芙莲娜那碎裂的身份晶石渐渐暗沉,失去了鲜活时的生命的光芒。贾芙莲娜·C.·海米亚司小姐的九十六岁的躯体缓缓倒在了她青年情人的孙子刚刚倒下的血泊中。
47 小薇尖叫道:“啊……!”她手中的那块「木叶派」和贾芙莲娜倒在地上的动作一起掉在了地上。
塞德里克也呆住了。所以刚才还在通讯晶石那头活得好好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吗?才过去了短短这样一小段时间啊!他又转头看了小薇一眼,心想没错,皮埃利亚果然也是老祭司的继承人。难怪当时在希露雯的时候,皮埃利亚会觉得那里的街道格外熟悉、熟悉得似曾相识;那信封上的地址也想必是就在贾芙莲娜妹妹现今的住址附近,她带着小时候的皮埃利亚到希露雯找妹妹的时候一定也在那边住过一段时间。
可是,佩珂吉亚和皮埃利亚是老祭司的继承人这件事到底会不会被众人承认到底还是个问题。虽然刚才贾芙莲娜曾经在「祭司宅邸」的现场当众说起皮埃利亚的事,但一来现在皮埃利亚的生命八成已经没了,凶多吉少,就算没死也会坐牢;二来贾芙莲娜当时也已经疯疯癫癫,她说的话又有多少人会相信呢?而佩珂吉亚也是老祭司的继承人这件事,恐怕只有小薇和夏芙娜他们那帮人知道。他大可以告诉佩珂吉亚这件事,但告诉他这些之后,又能对这件事情有什么帮助呢?单单凭借着自己的微薄之力,恐怕在一个月之内连基尔菈莫的通行证都没法搞到,更别提带着佩珂吉亚来到基尔菈莫了。但小薇神通广大,若要论把佩珂吉亚安安全全带过来这件事,她绝对能办到。
于是,塞德里克问小薇:“你能不能把佩珂吉亚弄到基尔菈莫这边来继承遗产?”
小薇这才回过神来捡起地上那块刚刚掉在地上的「木叶派」,又在空气中抓了两把,捏起什么东西在那上面擦了擦,才回答道:“这事嘛……难办,难办啊!祭司老头明确地跟我们说过,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了真正的继承人是谁。祭司老头其实早就知道佩佩是他的亲孙子了!可是你刚才也看到了,他根本就不愿意把自己的财产啥的给他。我猜他就是谁都不想给——要是那个什么莱玛复活了,没准会给她。哈哈,开个玩笑。要不是被布兰卡斯逼到了头上,他估计根本就不想让人知道他还有个后代!告诉你吧,芙芙刚才把我叫出去说,说祭司老头选你当他的继承人的替身也是因为这个!他没想到的是,你太聪明了,给你把他真正的那个继承人给找出来了!不是你听我说,芙芙让我呆在这,其实也是遵了祭司老头的命来让我看着你,因为祭司老头怕你又想出来什么鬼点子来让他的遗产落进你的小同学手里。你说,要是我又帮你到赛特雷斯把佩佩弄过来……这事真的不好办!祭司老头死了是死了,他死之前雇佣的那帮人可都还好好活着呢。要是我能把芙芙说动了,她去,应该才行吧……”
塞德里克思考片刻,问小薇道:“那,夏芙娜刚才说的那一百五十万卡利昂,还算不算数?”
“算啊,为什么不算?祭司老头说的,我们当然得听啦。这也算是我们作为基尔菈莫最棒的佣兵调查员的职业操守吧,你说是不是?”
“那好。这一百五十万卡利昂,我一点都不要了,全都给你。绯蕾·卡西亚斯小姐,我可以用这一百五十万卡利昂当做我应付的佣金,雇佣你到赛特雷斯去把佩珂吉亚·E.·约可先生带到基尔菈莫来吗?”塞德里克并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
“嘶——这样啊……嗯——这,这不是成了受贿了吗?我们……我们不能没有……没有职业道德啊!”
小薇抬头看着塞德里克。他眼中的执着是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的。
小薇思考片刻。
“……没准行……吧。我得问问芙芙。她要是接了,我就也可以一起干了。你等着哈,我给她发个通讯,你可哪也别去啊!”
小薇走了。塞德里克留在卧室里,只觉得无比疲倦。他又走进卧室坐在床边,再一次眺望基尔菈莫北港。已经是基尔菈莫时间深夜一点多钟,外面的灯火相较于十一点多、十二点那会儿已经熄灭了很多,但余下的灯光仍然在勾勒大路的轮廓,分形成河、丝带和条状的云,又在他脑中重新嬗变成无比清晰的思绪的路,路绕过盘曲蜿蜒的脑之回廊,通往的尽头是塞德里克记忆的核心。他知道、他知道,佩珂吉亚是老祭司的继承人。一定要让他过来,不然这一切就像是婚礼上九层塔的蛋糕唯独缺少了白巧克力牌底黑巧克力文字的祝福语一样。
他于是疲倦但不失望地躺在床头。
傍晚时分。佩珂吉亚上半身靠在病房的白色枕头上,看窗外湿红色的赛特雷斯晚霞,好像再过一秒钟就要像沙漏里的沙粒一样漏进来。有时候只觉得自己也飞红,就像燃烧着洒落的沙,闷在玻璃容器里,听时间滴答滴答,没有表针地在白天走、夜里走、无时无刻走,走山路、走海路、走夜路、走得没有活路,时间其实圆滚滚的吧。塞德里克怎么样了?他急匆匆挂断了通讯之后,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都多了。他到底是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咚咚几声敲门声。大概是来换药的护士?可是自己的腿上的药药效还没有过期啊。
“请进吧。”佩珂吉亚说。
门应声而开,走进来的却是一个自己从来都没见过的浅紫色头发、银色眼睛的少女,样貌并不像是赛特雷斯人,打扮也绝对不是赛特尔学院的学生,身上白金色的制服……佩珂吉亚努力辨认,那大概是基尔菈莫的佣兵团的制服。少女踏着高跟鞋走进来。
当少女走到佩珂吉亚的病床边时,从浅紫色的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晶石讯息卡。
“您好,佩珂吉亚·E.·约可先生,我的名字叫夏芙娜·S.·普利莫奈,是基尔菈莫的「加尔夏佣兵调查工作室」的负责人。”
佩珂吉亚直起身子,把晶石讯息卡接得很隆重。
“「佣兵」……?您的工作室主要是做什么服务的?为什么要来找我?”
“约可先生,您先不要着急。我们工作室负责的是整个瓦尔哈拉范围内的调查探秘行动。我们主要接手的委托都是一些大事、一些尘封多年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您今天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哦,您刚才不是接到了一位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先生的通讯——”
“他现在在哪?他在干什么?他和您的工作室有什么关系?您来找我是因为他出了什么事吗?是他让您来找我的吗?……”
“约可先生,您先不要着急。他一切都很好,只是托我们来为您说完他没有说完的话。”
“哦……哦。那就还好。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呢?”
“因为……因为这件事非同小可、事关重大。他委托我们这样的专业人士,才能跟您说得明白。再说,基尔菈莫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凌晨四五点多了,他熬到三点多,早就该休息了。”
“什么?他在基尔菈莫?!真的假的?您没有骗我吧?”
“没错,他就在基尔菈莫。千真万确。而且,过不了多久,您也要到那边去了。”
“我?去基尔菈莫?我到基尔菈莫那边去干什么?”
“去继承一大笔遗产呀。很多、很多,多到您根本无法想象。”
“什么?”
“哦……请您原谅,我能坐下来说吗?不能怪我,这件事实在是太复杂了,我不得不多花些时间。”
“哦,哦哦……请便吧。”
夏芙娜于是坐在窗边,把塞德里克去基尔菈莫后所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一个星期给佩珂吉亚讲了一遍。佩珂吉亚先是困惑茫然,又是惊异称奇,到后来则满脸赞同之色。原来是这样。祖母和哥哥在他的眼里本来就是个谜,夏芙娜这样一说,这个皮埃利亚和贾芙莲娜的故事倒是和他听说的相差无几。
那么,现在看来,小的时候别人嘴里讲的那些故事就是真的了。难道自己真的是那笔巨款和祭司之位的继承人?可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快意。这些,难道都是塞德里克出生入死为他换来的?
夏芙娜讲完,沉吟片刻,又说道:“本来,我们是不应该告诉您这些的,也不应该违背您祖父的遗愿。但瓦尔加斯先生的真诚打动了我们。他愿意用老祭司先生支付给他的‘辛苦费’——一百五十万卡利昂交给我们,作为雇佣我们的佣金,让我们协助您前往基尔菈莫来继承遗产。一百五十万卡利昂,一点都没有给自己留下。约可先生……您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可要记得感谢他。”
佩珂吉亚一时语塞,而后,他心里生出一股冲动。
48 “普利莫奈小姐,您是不是刚刚说了,老祭司先生已经当众承认了塞德里克是他亲外孙子了?”“这个的确。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基尔菈莫「圣殿」会议厅中举办的会议上,他已经当众承认了。但他也让我们秘密通知了瓦尔加斯先生,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继承人,不能继承老祭司先生的遗产和祭司之位。”
“但您的工作室这边并不会公开这件事,对吧?”
“不会,也不能。因为我们用身份晶石的元素力签了协议,如果公开,将会有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
“哦……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去继承吧,我也就没必要到基尔菈莫去了。”
“此话当真?约可先生,那可是很大的一笔财富,和整个瓦尔哈拉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啊!”
“我不要。就算把那些东西加上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也没法还清我欠他的。”
“嘶……这个忙,我可就帮不了了。除非,您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佩珂吉亚低头沉默。身上白色病号服系在胸前的纽扣突然变成一面双面的镜子,有一只、两只、三只……无数只眼睛洞穿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世界之外向内融化扩散进来。许久,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说:“普利莫奈小姐,我想你们一定调查过我了,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对吧?”
“嗯。”
“我父母是在多米尼亚开中型航船的。我五岁生日那天晚上,他们去维努托尔斯出客运,回多米尼亚,给我在维努托尔斯买了蛋糕,着急着要赶回来给我庆祝生日。路上,船触礁了,一船人……全都没了。为了这个,我外祖父恨死我爸爸和我了。有一次我从学校回来,正赶上他喝醉了,把一份珍藏了多年的旧报纸扔给我看。那上面有全船上遇难者的名单。我一直觉得这些人都是我害死的,包括我的父母,也包括塞德里克的。因为那些人里面,有两个人姓瓦尔加斯……在多米尼亚的方言里,念起来像「红玫瑰」一样的「瓦尔加斯」……”
夏芙娜若有所悟,微微点头。佩珂吉亚接着说下去:“我在赛特尔学院高年级组报到时,我看见注明了「多米尼亚新生」的那一组里,有一个人姓瓦尔加斯。这个姓氏可不常见……所以我立刻找到了他,发现那就是我在孤儿院认识的那个男孩。当时我就知道,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我和他一起放学、和他合租了一套房,可除了这些,我没法再为他做些什么!我研究的是「元素幻灵」类的课程,可是我尝试了很多次,从来没有成功地为他再生一对父母!我……我……我……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佩珂吉亚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能从眼泪朦起的雾里模糊地看见床头颜色偏紫的红玫瑰花,潜意识里竟然希望起它能够突然抬起萎靡的苞朵,告诉他:没事,我在,一切都好。晚霞、白光、晶石的光晕……所有的事物都被扭成一团,不重要、都不重要,一切、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东西,已经在千里之外,只留下惦念,脆弱、轻浅,都无所谓……吗?不可说。
他的确是什么别的更多的都不能做了。
于是,简直是发自本能地,他擦干泪眼,不顾腿上、脚上一阵伤痛,努力直起身子,对夏芙娜说:“求求您,求求您了,普利莫奈小姐……请您给……给我一个能偿还我亏钱的那一切给塞德里克的机会吧,可以吗……?求求您……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夏芙娜站起来,转过身子去。天已经变成了绛色……多么令人感叹的颜色。
“好吧。但是,约可先生,您,来看看瓦尔加斯先生的加冕仪式吧。”
普莱米那客栈。塞德里克只睡了几个小时之后就又醒了。天色已经微明,落地窗外像有一只瓦尔哈拉那么大的鱼死在了天空的外壁上翻出的鱼肚白。塞德里克索性下床洗漱,换好衣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小薇回来。
落地窗外的基尔菈莫还没有苏醒,林立的华丽雕饰的建筑就像是什么沉眠的巨兽后背上微颤的尖刺,平静的、暗藏险意的。塞德里克走到窗边,把自己贴在窗户上。他到地面的高度就像是「混沌失落城邦」和「星空」的距离,精神向下坠落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最刺激的妄想,四散着爆裂的无所谓的火花和螺旋的不在意的纸屑。
门响了。小薇一下子打开门,走了进来。
“喂,塞德。芙芙早同意了,直接闪到赛特雷斯去问他。可是,问题就在于……佩佩,他不愿意过来啊!”
“什么?佩珂吉亚,他不愿意来基尔菈莫继承吗?”
“是的。他说,他不愿意,要你替他继承,站在那个位置上。”
“你……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了?是他亲口跟芙芙说的!指名道姓,要你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继承崔西亚斯·卡菈里斯的遗产!”
“可是,可是,可是佩珂吉亚,他才是继承人,我……我什么都不是啊!”
“祭司老头不是公开宣布了你就是他的继承人吗?”
“可是刚才,杰塞——贾芙莲娜都说了,我什么都不是!”
“祭司老头可没说。你说他们是相信他,还是相信一个疯老太太?虽说这事的确麻烦,但是,如果是交给我们的话,绝对能给你搞定了!”
“不行,是他的东西,就只能是他的,必须让他拿走,我不能拿他的东西!”塞德里克有点恼怒了。佩珂吉亚在跟他客气什么?
小薇突然压低声音:“他说他是为了补偿你。你,和你的家人。而且,有了这些,你就可以给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塞德里克愣住了,刹那间,「天目」似乎又开始运转、开始洞悉,明了了一切。良久,他点点头,泪水却早已滑落眼眶。
49 基尔菈莫,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就像几天前那样,这里再一次停满了权贵们的车,不同之处在于:天气静好,再也没有暗流涌动。
高山已经不再是往年召开「春日祭典」时的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了。「圣殿」门口激荡的喷泉中停歇着球形的雀鸟,粘上明澈的泉水的身体有最明亮的色彩,清爽到仿佛能听见水珠四散奔逃的声音。更还有长翅的飞禽滑翔上树木最高的枝柯,弄得初绽的花朵圆润切割的瓣都扑簌簌落下来,禽鸟抖开翅膀,在「晶石」的光芒中晒它那潮湿已久的飞羽,羽根的绒毛落下来的样子像婴儿睡前母亲的一首儿歌。鸣禽在人们的交谈声、欢笑声中啁啾,声音好像拉着闪光拖尾的光带一样。
人格外多。想是因为这推迟了的「春日祭典」假期正撞上学校的春假,又凑上新任祭司的加冕仪式。「圣殿」门口已经排起长队,瓦尔哈拉受邀的人们在丝带挂成的通道里说笑着等待庆祝春日的来临和新任祭司的加冕。
长队的中段有显然是偶遇的两家人。大一点的那个女孩问小一点的那个女孩说:“……你今天为什么不上学呢?”
“老师说,今天不上学。”小女孩一字一句地说。“老师说,今天是春天,不用上学。”
多么美丽的语误啊……春天,就应该到另一所学校来上学的。无论是在现场,还是在投影晶石里,都应该看看春天的瓦尔哈拉的一册册山、一行行水、一句句风、一顿顿云,这一切本身就像一首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诗歌。
那小女孩把兜里捡拾的花瓣抛洒到天空中,在她和她周围的所有人的脸颊边乱旋,眉眼中荡漾出一种简单的、欢欣的、奇异的笑,她的衣裙中抖出一大把柔嫩的粉红。
那粉红乘着风,飞进「圣殿」后殿一楼虚掩的窗中。
塞德里克感到手里飘进了什么东西。大概是从窗户飘进来的吧。他低头看看,一片花瓣。柔嫩而鲜活的样子就像是整个春天被浓缩进一卷八音盒带凸点的乐谱中,摇动手柄奏出的乐音。
他笑了笑,又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这样。好了,瓦尔加斯先生。您看一眼吧。”
那个他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侍从说道。
镜中的自己头戴着花环、身穿着礼袍,辫子里还绑着白色的丝带,一切看起来都完美无缺了,只是他自己总觉得不够,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不是外观上的。说不清楚。
但他还是转头看向侍从,向他点点头,而后站起身来,稳步走出房间,穿过白金色的走廊,从后门走出来,走进花园里。崔西亚斯·卡菈里斯种在那里的「风旋花」已经消失殆尽,一天前他向侍从说要种的红玫瑰和白玫瑰此时已经开出花朵来。花园中央的祭台也已经被装点一新,更远处的卡尔海立珂河的干流流过来,荡漾着光芒和能量,其中夹带着红色和白色的花瓣,还在上下浮动,像梦也像记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在他潜意识的清流里,也流着这样一带涧水呢?
他从深红色幕帐后向外看。越来越多的人落座了。等所有人都来齐了、等身边红色的沙漏里剔透的沙粒流干净了,就该他了。
塞德里克将刚才飘进窗里来的那点粉红色的花瓣捧起来凑近细看,那上面印刻着深红色的血管似的纹路。该是门外的「小风兰」的花瓣吧。恍惚间似乎记起,二十多年前的孤儿院里,院长告诉他,「小风兰」的花瓣可以带走思念,传递到思绪的另一头。于是塞德里克默念了几句什么,没有人能听见……而后轻吻花瓣,轻轻把它掷到轻风中,到高天之上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塞德里克苦笑。
“在场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来到基尔菈莫「圣殿」参与本次祭司加冕仪式暨「春日祭典」。下面,我宣布,第三十四任瓦尔哈拉大祭司加冕仪式,及第五百四十次「春日祭典」,现在正式开始!”
是主持人的声音。塞德里克深吸一口气。侍从们都离开了,面前的帷幕自中间向两边缓缓拉开,像光明正把第一次来到地上的海茉里阿-萨利普塔家人遮目的丝带从中间剪开。一切都颜色都秾艳得像是住在永远凝固在春天的水晶球里,还蒸着一气儿酥骨的香艳,梦幻、梦幻啊。
塞德里克走出幕布的遮掩,平生第二次展露在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和长枪短炮的晶石火光面前。他在人群中爆发出的欢呼声中略显不知所措地向正前方、左前方和右前方各鞠了一躬,眼了一口口水,走上前去,顺着台阶走上「圣坛」中央。全场人声顿时一下偃旗息鼓,四周的「切奈瑞精灵」一起奏起庄重的乐曲。他提起长袍的下摆,跪在「圣坛」中央,其余的「司仪」、「神谕」和「祭礼」们也都随着他而跪下。「神谕者」虚空托着「圣谕晶球」,缓缓走到了塞德里克面前。塞德里克仰头而视。他的身影显得高大无比。
“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先生。”他开口了。
“跟我宣誓。”
塞德里克没有动作。此时,没有动作胜过一切动作。
“在「光之双生神」与「影之双生神」的脚下起誓:”
“本人,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在「光之双生神」与「影之双生神」的脚下起誓:”
“此时此刻我的灵魂伫立此处,并将永远与瓦尔哈拉同在。”
“此时此刻我的灵魂伫立此处,并将永远与瓦尔哈拉同在。”
“我将尽己所能,护佑永恒的原初;我将尽己所能,抵御未知的混沌。”
“我将尽己所能,护佑永恒的原初;我将尽己所能,抵御未知的混沌。”
“我将为瓦尔哈拉所有的美好而战。”
“我将为瓦尔哈拉所有的美好而战。”
“起誓完毕。”
“起誓完毕。起誓人: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
塞德里克闭上双眼,仰起头,脚尖轻轻点地。他胸口处挂坠的紫红色身份晶石突然迸射出耀眼的光芒,拉扯着他的身体向徒然悬浮起的「圣谕晶球」中汇集,祭台上散射出无尽的能量。包括见多识广的「神谕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这是几百年来未曾出现过的奇景……他们的新任祭司,就像是一座能量的矿脉一样啊。
一阵响动过后,塞德里克终于落回到地上,「圣谕晶球」也回到了「神谕者」的手上。完毕。塞德里克紫红色的身份晶石悬浮在一顶浮空的金色冠冕上,那正是那顶传承千年的「祭司之冠」。「祭司之冠」缓缓降落到塞德里克头上,接着,一柄金色法杖显现在塞德里克手中。哦,是「祭司法杖」。
神谕者捋捋长而柔顺的白胡子,推一下圆形镜片的眼镜,深呼吸,走到祭台前,高声宣布:“让我们恭贺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先生,他通过了「晶石」的考验,正式继任为瓦尔哈拉第三十四任大祭司!”
四周掌声有如雷鸣。塞德里克鞠躬、致谢。
主持人再一次走上前来。
“那么,接下来,请由我们的新任祭司先生主持进行「春日祭典」的仪式!”
又是一阵掌声,掺杂着真情实意的笑声。欢乐与喜悦,美不胜收。
塞德里克高举起「祭司法杖」,和其他几位圣职人员们联结起各色的元素光带。
他开口唱起诗来。
「春日啊 一年的黎明啊……」 「世界都饱饮 饱饮你那甘露的醴泉」 「我无时不刻地看见」 「看见春日彤彤 流溢着无尽的光辉」 「究竟是谁 在谛视生命的炯焰 霍霍跃入生命的光澜」 「我们向春日的活钤 回眄」
诗歌唱罢,塞德里克带领着圣职人员们,圣职人员们带着其余众人穿过「圣殿」的后门,来到殿前的「晶石」前。塞德里克紧握着「祭司法杖」,抬头、闭眼,将「祭司法杖」的杖尖点在「晶石」上。
“在这「春日祭典」……请容许我,向「晶石」及「晶石」上的星空里,无穷尽的先人的魂灵请示……”
塞德里克感到有无穷无尽的威压自上而下席卷而来。瓦尔哈拉地上的这一千一百二十四年的历史,在他脑中快速闪回,他闭上双眼仔细聆听。
是啊,面前就是「光之河」卡尔海立珂河的源头啊……人声、鸟声、风声,一下子全都远了。他只能听见流水的声音。
忽然,仿佛谁在他脑中硬生生划开一个新的阈限。他知道,那是瞋瞪的「天目」。可这次,他看见的却不是蒽珈哈尔。
「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
「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
「塞德里克·K.·瓦尔加斯……」
越来越清晰的呼唤声。是谁?塞德里克眨眨眼,终于看得明白。面前,是一个高瘦的青年,双眼青色,微微泛着光。他白色的长发和海茉里阿族人似的一对耳朵和一条尾巴竟然让塞德里克感到些许亲切,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他们踏在虚无之中,他能看见对面的人背后是弥漫的阴霾和散碎的蓝色玫瑰花瓣;回过头去看,自己背后是黑色的晶石柱林和飘零的红色玫瑰花瓣。那人向他伸出手来。
“……你是谁?”
“呵呵……我,就是你呀。”
他走得越来越近了,近到塞德里克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和他同频跳动,咚咚。
塞德里克迎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也向他伸出手去,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眼前的一切突然完全被漆黑充满。塞德里克失去了所有意识。
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50·尾声 所有人都呆住了。方才一阵膨胀的光芒过后,他们拥护的新继位的祭司所在之处只剩下了一朵红色玫瑰和几片散落的花瓣。「神谕者」仍然虚托着「圣谕晶球」,神色严峻。他轻触「晶石」,片刻后,「晶石」吐出了一块紫红色的讯息晶石。「神谕者」将它融合进「圣谕晶球」,运力解读它的内容,解读完毕后,他的脸色大变。
佩珂吉亚其实一直都在观礼的人群之中。现在,他终于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无声地流泪。他……他。塞德里克,塞德里克。他是不是在卡尔海立珂河水之源处溶解在无穷的能量和威压里了?佩珂吉亚这才发现他的渺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心牵制着他行动……去!
于是他冲开人群,跑到玫瑰之前,将它拾起,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地流下。终究,还是没能还给他,他的人生、他的幸福、他的一切……
泪水落到玫瑰花中心时,从那中心突然迸发出一道巨大的元素能冲击波,而后,塞德里克的身形竟从其中慢慢浮现。
他开口了……那个影子。佩珂吉亚眼中盈着泪水,看着他。
「抱歉……」
「我必须要走了。」
「时间到了……我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了。」
「我不是属于瓦尔哈拉的人。」
「剩下的,就交给『圣谕晶球』来解释吧……」
佩珂吉亚站起身来,高喊:“不要走!不要走……!”
当佩珂吉亚终于认为自己已经紧紧抱住他的时候,塞德里克的幻影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神谕者」轻抚「圣谕晶球」的表面。于是「圣谕晶球」的周身散发出一阵强烈的震动,接着,有白金色的无尽的光芒投射到佩珂吉亚的身上。一旁的「晶石」也开始微微颤抖,越来越多的光像丝线也想棉麻,罗织成光明的茧房,将佩珂吉亚包裹住。
片刻,佩珂吉亚竟然身着一袭「祭司礼服」回落到地面,头上带着悬浮着他的红色身份晶石的「祭司之冠」。
「神谕者」见状高呼:“那么……让我们祝贺佩珂吉亚·E.·约可先生,祝贺您,成为了瓦尔哈拉第三十五任大祭司……!”
佩珂吉亚轻轻点头表示谢意。人群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人群依然欢笑、鸟雀依然啁啾、花朵依然盛开、小孩子们依然在四处捡拾抛洒多色的花瓣。
风来了。风带来了一瓣温热的、粉红的,大抵是故乡人说能传递思念的「小风兰」的花瓣。
一定要这样谢幕吗?佩珂吉亚苦笑。
好吧,如果你执意如此。
他闭着眼睛默念了一句什么,接着吻了吻花瓣的另一面,将它轻轻掷到了轻风之中。
谁知道呢。
一滴泪水从佩珂吉亚的眼角滑落,直滴到红玫瑰欲落的复瓣之上。
是啊……谁知道呢。
——全剧终——